为林逋卸妆

2019-05-10 00:19柯平
文学港 2019年4期

柯平

生卒问题(上)

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自己不可知是生活常识,而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他人可知也是生活常识。但对林逋来说,以上两项意思几乎是同等的,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因为他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人,是国家精心打造的政治道德楷模,也是地方政府极力渲染的精神文明典范,自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比如以定位于人与神之间作为自己的标准形象,至少也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性,不能轻易泄露底细。梅妻鹤子与瓢饮簟食,或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只要让你知道这些就行了。最多也就再告诉你服饰方面跟他老师陈摶一样,冠华阳巾,羽服草屩。至于是谁把他生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有没有去过华山求学,放浪江淮间旅费从哪里来,历阳后园里里“佳人暗引莺言语,芳草闲迷蝶梦魂”的销魂岁月持续了多久,为什么北宋宁海西湖到南宋就成了钱塘西湖,隐居时期日常开支靠什么维持,一生不娶性生活又如何解决,最后离开人间是得病而死还是意外暴卒,这些都属于国家机密,不会让你知道。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他的生命长度和存世年月,自然也同样如此,由于他的知名度和超凡脱俗的形象,后世粉丝多得可以把今天全国的三十六个西湖都填满。但无论是普通文学爱好者还是历史学家,只要你不满足于一般的阅读、对他的人也感兴趣的话,哪怕绞尽脑汁,还是逃不出梅圣俞说的那个“年六十一”的怪圈,就是在《林逋先生诗集序》里告诉我们的,尽管文章里所提供的只是一个可疑的、孤立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数字,叫做“先生讳逋,字君复,年六十一。其诗时人贵重,甚于宝玉。”即便如此,也没有明确说是六十一岁死的,后人依然愿意虔诚地将这理解为是他的生命长度。但如此重要的人物,光知道活了多少岁,说不出哪年生哪年死也不行,于是又让一个叫李焘的在一百年后跳出来,以重量级史学家的身份一锤定音,在所著《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斩钉截铁地说:死于天圣六年十二月丁卯。好家伙,不仅有卒年,连月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感谢史官们的神通广大,以及对林的研究者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因为有了这两个关键数据,后世大大小小的学者就不愁没饭吃了,于是生于宋太祖乾德六年亦即开宝元年(968),卒于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享年六十一岁,至少现在已成为无论历史还是文学史有关林生卒的共同认识。问题是梅圣俞诗序的写作日期已在皇祐五年(1053),按正史那时诗集作者死了已有二十五年,“所存百不一二”的几首小诗,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才能编出来,这本身就相当可疑。而文章里依然说不出他具体哪年死的,稍后曾南丰也只好避而不谈,而生活在南宋的李焘不知有何法术,反倒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好像死的当天他正好去林家上门做客亲眼见到,或写作这部巨著时死者托梦给他。但无论前者或后者,其性质都是小说而非历史,更重要的是在这样重大的历史问题上,仅凭此人一言,且不出示证据来源,一向标榜孤证不立的史官竟会获如至宝,轻易采信,如果不是一时失慎,简直就有合伙作伪的可能。

更奇怪的是,这个一生讳言父母和家庭、来无影去无踪、包括出生年月也不清楚的人,居然又会像现在网上的大V一样热衷于炒作,公开写诗宣布自己将在何时死去,有意跟他信奉的儒教教主“未知生,焉知死”的圣言对着干,这些都是挑战人类智商极限的事。因在他最为后人欣赏并津津乐道的几首诗中,除了最有名的《山园小梅》——即所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已被证实是抄袭五代南唐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详明人李日华《紫桃轩杂缀》)——排下来就是号称临终前写的那首绝命诗了,诗题叫做《将终之岁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光看标题不看内容就足以把人吓一跳。他是秘密的巫术大师或带有传奇色彩的楚尸的资深修炼者吗?好像不是,到医院体验拿到主治医生下达的肝癌诊断书了吗?应该更不可能。但我们现在看到的诗题就是这样写的,至于具体诗句,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经过无数只黑手的改动后,自然也早已达到了令历史管理部门满意的效果,即所谓“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至少我们现在被允许看到的版本是这样的,包括原本已经相当不堪的标题,亦未能幸免,被改成意思更直接更明确的《临终作一绝》,摆出一副以死前最后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写完后就报销的样子。这一天,是中国历史上耻辱的一天,正史告诉我们是仁宗天圣六年的十二月某日(因不相信所谓的万年历,懒得去查那个丁卯具体为何日)。

但《青箱雜记》的作者吴处厚并非有意要和史官们过不去,不过是如实记录了生平的所见所闻,即自序所谓“余自筮仕未尝废书,又喜访问,故闻见不觉滋多,况复遇事裁量,动成品藻,亦辄纪录,以为警劝,而所纪皆丛脞不次。”因他也是仁宗时候人,于林逋为晚辈,与尧臣差近之,皇祐五年梅在京城写诗序的时候,他刚好也在那里参加当年的进士考试,并一举中选,从此正式进入官场。在书里有一篇他谈到了宰相冠隼与隐士魏野关系的亲密无间,然后很自然地又提到王随与林逋的交情:

钱塘林逋亦着高节,以诗名当世,名公多与之游。天圣中丞相王公随以给事中知杭州,日与唱和,亲访其庐,见其颓陋,即为出俸钱新之。逋乃以启谢王公,其略曰:“伏蒙府主给事差人送到留题唱和石一片,并创轩荣,以庇风日,衡茅改色,猿鸟交惊。夫何至陋之穷居,获此不朽之奇事?窃念顷者清贤巨公出镇藩服,亦常顾邱樊之侧微,念土木之衰病,不过一枉驾一式庐而已,未有迂回玉趾,历览环堵,当缨蕤之盛集,摅风雅之秘思,率以赓载,始成编轴。且复构他山之坚润,刊群言之鸿丽,珠联绮错,雕缛相照,辇植置立,贲于空林;信可以夺山水之清晖,发斗牛之宝气者矣。”迨景佑初,逋尚无恙,范文正公亦过其庐,赠逋诗曰:巢由不愿仕,尧舜岂遗人(岂肯放过之义)?又曰: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其激赏如此。”

这段文字的重要性,除了让我们知道被官方判处死刑的林逋在六年后的景祐元年(1034)还活得好好的,其它两个有意思的看点就是“天圣中”和“诗石”,天圣中即梅雪中访林逋之年,实在有点敏感,《咸淳临安志》改作天禧四年,又称前任王钦若,后任李及,不过都是走马灯似的匆匆来去,最长的王随也就一年半,大概只要跟诸多笔记里的记载对上号、能于史有证就行了。但文中明称宰相王随,天禧四年他怎能有此资格?更何况还有司马光在《洓水记闻》里提供的证据,说李及在郡因不肯奉承权倾天下的中贵人江德元之弟,后者威胁说:“李公高年,何不求一小郡以自处,而久居余杭繁剧之地,岂能办邪?”这可急坏了林逋的死刑执行人李焘,在他大著里以加按语的方式称:“及(李及)以干兴元年(1022)三月知杭州,天圣元年(1023)九月徙南京,在杭州才一岁余,不当云久居。此盖误也,今不取。”(《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六》)可惜百密一疏,光顾了后面,忘了前面说的“及(李及)性清介,恶钱塘风俗轻靡,不事宴游。一日冒雪出郊,众谓当置酒召客,乃独造林逋,清谈至暮而归。居官数年,未尝市吴物,比去,惟市白乐天集(《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十八》),又是“在杭州才一岁余”,又是“在官数年”,只好自己打自己嘴巴。而《咸淳临安志》也不甘示弱,前作“李公春秋高,何不求闲郡以自处,而居杭繁剧之地邪”,后作“任中未尝巿物,及去,惟置白乐天集一部”,余杭的“余”平空蒸发,“居官数年”也变成“任中”,这样,漏洞总算是补全了,地方史官水平超过国家史官,难怪受到四库馆臣表扬。至于买白居易的书是出于林的推荐,其《读王黄州诗集》称“放达有唐惟白傅,纵横吾宋是黄州”,显然非他们所愿意关心。诗石的事,在他诗里亦获得了证实,不过别称诗牌而已,《赠当涂朱仲敏》“因寄诗牌寻胜景,拟投文卷致名公”,说的就是这件事,文卷即上引之四六骈文也。而《赠张绘秘教九题之诗牌》又称“矗方标胜概,读处叩忘归。静壁悬虚白,危楼钉翠微。清衔时亦有,绝唱世还稀。一片题谁作,吾庐水石围。”证明王随所赠的这片刻有两人相互酬唱的诗石,作为友情的标志或见证,就被他竖在同样由此人自掏腰包为之翻修的巢居里,以便自己随时都能见到,睹物思人,以寄感恩之怀。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当缨蕤之盛集,摅风雅之秘思。”而稍后梅的登门做客并留宿,也肯定是在新居而非故庐,因此,“樵童野犬迎人后,山葛棠梨案酒时”的快乐场面,应该也有这位好心太守的一份功劳,不然恐怕连住的地方都成问题。

但这一秘密的居所绝对不可能是在孤山,有一个长期以来为研究者忽略的重要证据是,就在两位杭州太守——前任王随还来不及卸职与后任李及正在赶来路上的乾兴元年二月(此处姑按《咸淳临安志》所说),发生在当地宗教界的一个不幸事件是,长期隐居孤山的智圆大师突然于此时归寂,“十七日自作祭文挽诗,十九日入灭。圆撰通经十疏,处士林逋和靖为邻,天竺法师遵式为友,寿四十七岁,腊三十九,葬以陶器”(《大正藏经释氏稽古略第四卷》)。作为仁宗朝与遵式并称两杰的最著名的佛学领袖,大师的去世固然让人悲痛,但这个被正史描绘为他的邻居兼好友,也是所谓隐居钱塘西湖二十年足不入城市唯一的见证人,在生前写的怀念他的《寄林逋处士》一诗里却称:“空庭长瑶草,幽树鸣仙禽。不见已三载,鄙吝盈虚襟”(智圆《闲居编》卷第四十一)。由于留下的文集没有采用编年方式,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写的,但即使是死前最后一刻所作,也证明他至少在三年前的天禧三年(1019)已离开孤山,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将所有官方文献强加于他头上的谎言粉碎,因为按他们的要求,他必须老老实实呆在那里,起码要呆到十年以后的天圣六年(1028),然后再命令他自定死亡时间,自筑坟墓,自赋临终诗,在皇帝的惋悼和梅妻鹤子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配合作为导演的史官将这一中国文化史上的闹剧推向高潮。

接下来登场作证的是南宋高宗朝的宰相叶梦得,同样也无心与正史作对或为他打抱不平,不过在提到一位著名预言家徐冲晦时偶然涉及到罢了。这位徐先生据说也跟西湖有缘,生平留下的唯一诗作就叫《同林逋宿中峰次韵》,可见两人交情不浅,内容方面除了有“听雨夜床冷,弹琴秋叶前”的细节交代,还以古人重义轻利的交友原则作为精神标尺,彼此以“盥栉从朝懒,论交慰昔贤”相许,这从时间上来判断应该发生在青年或壮年时期,不可能太晚,不然的话,这样夜雨听琴,联榻共眠的赏心乐事,说主角是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头,那还像什么话!当然更不可能是在康定元年(1040),因这一年西夏李元昊突然叛乱,朝廷上下为之震动,苦于破敌无策,在地方官僚眼里神通广大、预卜屡验的徐于是脱颖而出,经多人保荐羽扇纶巾出现在皇帝面前。这一点《宋史徐复本传》说得很清楚,“庆历初(庆历元年1041),与布衣郭京俱召见,帝问天时人事。明日命为大理评事,固以疾辞,乃赐号冲晦处士。后居杭州十数年卒。”与此相比,曾巩《隆平集》里的徐复传内容要丰富一些,多了“又献所为《边防策》、《太一主客立成历》、《洪范论》。上曰:卿所献书为卿留中。必欲官之,复固辞,乃官其子晞。留复登闻鼓院,与林瑀同修《周易会元纪》。岁余,固求东归”等细节,而叶梦得在《避暑录话》里说得其实也大致相仿,但后面的内容就精彩了:“杭州万松岭,其故庐也。时林和靖尚无恙,杭州称二处士。”跟叶同时的施德操在《北窗炙輠录》里也说:“钱塘有两处士,其一林和靖,其一徐冲晦。和靖居孤山,冲晦居万松岭,两处士之庐正夹湖相望。予尝馆于冲晦之孙仞,仞之居即冲晦之故庐也。有一庵岧峣于岭之上,东望江,西瞰湖,瞰湖之曲正与孤山相值,而和靖之室隐见于烟云杳霭之间。遐想当时之事,使人慨然也。和靖虽庐孤山,后有一室正在凌云涧之侧,和靖多居此室耳。”这样,非但可以肯定截止徐复应征辞归的庆历二年(1042)他依旧在世,居住的地方不在孤山也再次獲得了证实。

更大的意外应该还在后面,可以证明即使到了八十多岁的时候,这位宋代最著名的隐士依然还活着,而且身体康健,行动自如,可以媲美他后来的铁杆粉丝陆游。不过要学史官们的方法改动其中的一两个字,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将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这就是研究他生平的人都不会放过的那个重要文本,同样出自梅尧臣之手,叫做《送林大年寺丞宰蒙城,先(逋)归馀杭》(原注:逋之侄孙)。从诗題看,又是很雷人的样子,明明是去上任,先归余杭干什么?如果不能证明北宋的蒙城不在安徽而在杭州,则“先”字当为“逋”字之讹或伪。何况整首诗几乎都是写林逋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诗云:“东方有奇士,隐德珠在渊。川壑为之媚,草树为之妍。殁(别)来十(廿)五载,独见诸孙贤。煌煌出仕途,皎皎如淮蠙。今为蒙城宰,归(逋)问浙江船。何时渡杨子,夜入明月边。有舄不化凫,有琴何用弦。真趣还自得,治民唯力田。”如此高度的赞美,显然非大年所敢承当,而身边如果没有那个神秘的老头在,也绝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写法。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考定此诗作于皇佑五年(1053),显然也不相信正史,而是以自己含蓄的方式接受了叶梦得的说法,因他是传统的治学专家,不敢公开质疑和反对。想象一下江边送行的温馨画面吧,侄孙出仕,老友重逢,把酒话旧,其乐融融,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实是梅的诗序正写于此年,说编好的诗集是在这过程中交托的,当年完成后再寄回,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再回忆一下里面最关键的那段原话:“先生讳逋,字君复,年六十一其(学)诗,时人贵重,甚于宝玉,先生未尝自贵也,就辄弃之,故所存百无一二焉。”说序文中的“其”字为“学”字之讹或伪,自有充分的理由,因梅给他写的是诗序,不是墓志,根本没必要扯到他的年龄,而里面居然提到了,则肯定别有缘故,就是要强调他这么晚才学诗,一出手就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让人惊讶和佩服,如此而已。“其”、“学”字形虽说有些相近,但为后人篡改的可能性更大。而那个“殁来十五载”是“别来廿五载”之伪,则几乎完全可以断定。因由皇佑五年(1053)倒溯二十五年,正是两人相识于宁海西湖之上,因雪留宿、烤芋夜话的天圣五年(1027)岁暮,从梅的纪行作品反映的踪迹来看,在那里考察先祖梅福遗迹、遍游四明山写下组诗十首,与雪窦虚白诸僧酬唱、说分手时已是新年相当正常,因称廿五年是也。而诗里不提大年父亲林宥中进士的事,“独见诸孙贤”,也说明分别时间已经相当长久。当初二十六岁英气奋发的梅,此年已过五十,而林的年龄按见面当年六十一岁计,是年八十有六。难得的是思维正常,还能喝酒写诗,因孝顺的大年到任后即有诗寄来,逋有答诗《和蒙尉见寄》今存集中,诗云“开尊且醉圣贤酒,理棹时乘旦暮风。懒为躬耕咏梁甫,敢将闲卧敌隆中。”依然自比孔明,雄心不减,不过舌战群儒的雄心早已消磨,比的只是他高卧隆中即睡懒觉的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