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草

2019-05-10 00:19仇赤斌
文学港 2019年4期

仇赤斌

临近清明节的那个星期天,是个天晴的日子。我在上坟的间隙,趁空在梨树底下挖野葱。那时梨花都已经盛开了,漫山遍野的,空气中满是春天的芬芳气息。突然,我的眼睛掠过了那一簇簇清明草,叶子绿中带白,顶上开着绵软的黄花,霎时布满我的眼帘。小时候,奶奶就告诉我,这种好看的小花,俗称“荷花囡囡”,是清明草。

阿娘!我们宁波人把奶奶叫成娘娘或是阿娘。古老的方言里,保留着古汉语的发音特色,读起来“娘”是去声,后鼻音,而且鼻音很重,要短促有力。我喊阿娘,刚学会说话就开始喊,用最大的力气喊才有味。即便现在喊“阿娘”,感觉鼻子里依旧有回声,如果多喊几声,鼻头会酸酸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1

清明草,就在那一刻悄悄漫上了我的记忆。我记得,在我四五岁的时候,阿娘就教会我采摘清明草、清明草和着面粉做好吃的青团。“学会了,你就不会饿着了。”阿娘说。

清明草,瘦弱的身段,看上去貌不惊人,却是阿娘的珍爱之物。采摘下来可以做金团做青团吃,馅可咸可甜,糯糯的软软的,很好吃。我更喜欢咸味的,阿娘炒的马兰笋丝肉丝馅可香了。金团外面是松花粉,是松树开花时到山上采的,而青团外面裹的是糯米粒,像个雪团。小孩出生和上学时,是一定要做好多金团的,挨家挨户去送人,这才是有福之人。记得我上学时,奶奶就做了很多金团,挨家挨户去送给人家。

在我的老家, 山坡草地、河湖滩地、溪沟岸边、路旁田埂、林下田中,只要到了季节,我的眼睛随时可以看到清明草在风中摇曳的身姿。你只要拿个竹篮,不用剪刀,只揪嫩梢,不用很长时间就能采上一篮。采过的手变得青绿色,那是植物的汁液,带着浓浓的香味。把清明草摘净、洗好,水开后下锅煮,放一点碱水,这样可以煮得软,还能保持亮丽的绿色。煮好后放凉,连水带草和糯米粉一起和,等到粉团既柔软又有韧性时,算是做好了。揪成大小合适的剂子,用大拇指按在中间团团转圈,使得中间形成一个坑——这有点玩泥巴的意思。小时候我可是玩泥巴的高手,就当这剂子是有温度的泥巴了。放入馅子后包起来,搓圆,放进提前泡涨好的糯米中滚动,使得表面都能裹上糯米粒。做好后,用大锅蒸,在雪团底下铺块布,免得粘住。刚蒸好的雪团,香气浓郁,翠绿的外面沾着一粒粒晶莹的米粒,看着就极为诱人。轻轻咬一口,那滋味就是春天的味道。做金团时,剂子搓圆后在松花粉上滚一下,再放到雕花的模子中按匀,阿娘轻轻一敲,出来就是一个金团了。记得金团的图案上是个身着官袍、头戴状元帽的状元郎,神情飞扬。我要上學的那一年,一家人围着一起做金团。阿娘对我说:“阿斌,你闭上眼睛,不要动哦。”过了一会,我感觉有样东西放在我的头上,不知道是啥,只听到大家都笑了起来。我紧张了,肩膀直往脖子上缩,阿娘取下来,让我睁开眼睛。我发现阿娘手里有个面团,是戴着状元帽的小人模样,像是金团里的状元郎,阿娘说:“阿斌,你将来要当状元郎哦。”

夏天时,奶奶不准我们下河游泳,只允许我们到田地里抓泥鳅、捉黄鳝、摸田螺。现在想来,可能抓泥鳅、捉黄鳝、摸田螺这些活比较安全。我常常偷偷地和小伙伴到河边抓鱼、河虾、螃蟹,鱼不好抓,螃蟹还好抓一点,回来让奶奶洗洗炒炒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我儿时不善钓术,但在河边摸虾还可以。河虾不如泥鳅聪明,有点傻傻的,见了人也不躲。在清清的河埠头边上,用个淘米的小筲箕,慢慢地移过去,轻轻地一提,几只小虾已经在筲箕里面了,捉住后放到水桶里。如果没有工具,两只手合拢也可以捉到,如果是在浑水里,就只能靠摸,纯凭运气了。万一不小心掉到河里了,也当是游泳了。那时已经学会了游泳,大人们看到有所斩获,一般也不会过分责怪。透骨新鲜的河虾,洗洗用蔬菜来炒一下,就很可口。农村里不拘泥于用什么菜来炒河虾,看地头里有啥应季的,毛豆子、茭白、丝瓜、尖椒、芹菜等,都无不可。阿娘有时在屋前的脸盆里剪下一些韭菜,和着简单一炒,也香极了。

反正那时一天到晚都想着吃的,奶奶也想方设法给我们填嘴,实在没东西了,就炒点年糕片和花生。还把米加点糖后炒熟再磨成粉,做成炒磨粉。每次做好了,阿娘会喊一声:“阿斌哎,好吃唻。”我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她有了好东西总是为我——她唯一的孙子藏着,这习惯一直保留到她老人家去世。哪怕藏着都要变质了,她自己也舍不得吃一口。那时候食物缺乏,春天到了,阿娘带我和姐去田野和山地采马兰、挖荠菜,这些可以炒菜吃,加点雪里蕻咸菜味道就不错,如果再加点笋丝和肉丝,那就是人间的美味。

2

记忆有时会被岁月的气味包裹储藏,当然也会复活。儿时吃的东西,阿娘做的美食,是我最牢固的味觉记忆。我家四代人都喜欢糯米类食品,从我的爷爷和阿娘、爸爸妈妈和我的妻子,到我现在上小学的女儿,都是一样的爱好。雪团、青团和金团样样都喜欢,当然也少不了汤圆、汤果。

小时候,家里包汤圆所需的糯米粉和芝麻陷都是自己做的。把精选的糯米浸泡一夜,儿时糯米粉是用石磨磨的,这是个苦活。老屋的邻居家就有个石磨,年前磨糯米浆有时还要排队。一般是阿娘在靠近磨眼处不时地往里添加湿糯米,并转动推杆。推杆上还加装了一套杠杆,我和姐姐在外面推更大的一根推杆。看着糯米浆从上磨盘汩汩流出,流到下磨盘,再滴到水桶中,有了些成就感。阿娘把糯米浆用个布袋装着,吊一个晚上,在深夜里常能听到袋子里的水滴到桶里的声音,想着过几天就可以吃到汤团了,咽下口水,安然睡去。待水滴干了,把湿的糯米粉团掰碎、晾干后就是成品的糯米粉,也可以直接就包汤团。馅的制作要复杂些,把自己种的黑芝麻炒熟碾碎,没有碾子就用布包起来用榔头敲碎。选上好的猪板油,去膜、绞碎、加糖、把芝麻糊和在一起,就制成了馅,这也是力气活。

汤圆也叫汤团,煮汤团倒是很省事,锅中的水烧开后,倒入汤团,改用小火煮熟,撒上浆板或糖桂花,盛入碗中即成。汤团亮白如玉、香甜糯滑,实是美味。浆板是宁波人的叫法,就是酒酿,土法做糯米酒的初产品。把糯米饭煮熟后放到竹席上摊开冷却,当饭不烫手时拌入酒曲,装入坛子,简单点就放到一个干净的脸盆里也可以。中间挖个孔,像是酒窝,盖上棉布,罩住脸盆,裹上被子,放入被子柜中。持续发酵二十来天就是糯米酒,我们不用这么长时间,三到五天,打开盖子,会发现有甜甜的汁水出来了,带点酒味,这就是浆板。我喜欢吃凉的,和汤团一起煮反而不太喜欢。糖桂花是选用秋天里的桂花,最好是金桂,和糖一起腌制而成。

小时候,还记得在冬至日吃汤果的味道美妙极了。甜的是番薯汤果,把不放馅子的汤圆和番薯块一起煮。我倒是喜欢吃菜汤果,青菜炒一下,加水煮沸,放入汤果,肉可加可不加。滑滑糯糯的,比菜汤饭要好吃。糯米粉还可以做成圆子,黄豆粒大小,无馅,阿娘通常拿它来做甜点。也是喜宴上必上的,常见的有酒酿小圆子,就是加浆板,打上鸡蛋液,撒上糖桂花和水果,味道清甜爽口。

还有饭瓜馍果,就是南瓜饼。饭瓜就是南瓜,宁波人的叫法。秋天摘了老南瓜,阿娘一刀剖开,取出里面的籽,留用,洗净晒干后炒熟就是原味的南瓜子。切成几大块,放在锅里蒸,蒸熟后取出放凉。去皮,与糯米粉一起和,让其醒一阵子,就可以做饼了。我也跟着阿娘试过,做法其实很简单,取一小块的米粉,在手心搓一搓,像是搓大汤圆,双手一按成饼状就好了,放入锅里,蒸上五六分钟就好了。刚出锅的南瓜饼,热气腾腾,油亮金黄,有诱人的清香。尝一口,软、糯、甜,有南瓜的本味。

记得阿娘还擅长做“三臭”:臭冬瓜、臭苋菜管和臭芋艿蕻,这是宁波的地方特产。臭冬瓜和臭苋菜管比较常见,会做臭芋艿蕻的人不多。阿娘将芋艿蕻洗净,切成条状,焯成八成熟,沥水冷却,均匀地撒上盐,分层装入甏内,加入臭卤或雪菜汁,用箬壳封口,放于阴处,一个月后就可食用。臭卤和雪菜汁中含有丰富的氨基酸,一些成分在甏内与芋艿蕻融为一体,并日趋腐熟,使得臭中有异香。同时通过微生物的发酵,原来难以被人体所吸收的營养成分变得容易了。在炎炎夏日里食用,滴几滴麻油,臭芋艿蕻口感清凉,很是下饭。但那臭味,很多人不一定吃得了。芋艿蕻干就不一样了,可以说老少皆宜。把芋艿蕻洗净后,切条状,抽掉两侧的细筋,焯熟后晾晒在竹匾上,暴晒成干。吃时把芋艿蕻干泡软,简单些,放点盐和猪油在饭镬里蒸熟就好。拿来做红烧肉当然更好,芋艿蕻吸收了肉的香味,又不失其本味,还带点微甜,很有嚼头,和笋干和茭白干的味道迥异。阿娘虽然节俭,但是做给我们吃的东西却是精雕细琢,舍得花功夫。现在想想,阿娘做的这几样菜,虽然简单,但是我后来就没吃到过这种久久难忘的食物。

3

小时候家里穷,房子不够住,我和姐姐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晚上和老人同睡,陪老人焐脚。爷爷奶奶住的也不是自己的房子,是借住别人的三间平房。曾祖父传给爷爷的两间老楼房,分别留给了两个成家的儿子,我爸爸和叔叔。老两口自己就没地方住了,就在别人的老屋里住了一辈子。

阿娘住的老屋朝南,有三间房,中间一间的后半部分是厨房,有大灶和水缸,屋顶上有个玻璃天窗,天窗使得厨房亮堂了许多,这样白天就不用开灯了。前面是客厅或是堂屋,可惜除了一张八仙桌当饭桌外,没有字画。记得我临摹过一幅关公像,阿娘觉得不错,在墙上挂了很久,让我高兴了好几天。

厨房间是最热闹的。大灶烧的是柴火和稻草,最多的还是稻草,烧火时要小心火星掉落。我就掉落过一次火星,引燃了稻草,差点把整个灶间都烧了,吓得我半死,亏得阿娘泼了一盆水把火给灭了。稻草来自田里,早稻、晚稻收割打稻后,先横铺在田里暴晒几天,再在顶部打个结绑住、立起来,再晒。等完全干了后,用手拉车运回家,放在柴草间,烧火时随取随用。如果家里放不下,就在干燥的场地堆成草垛。草垛可以叠得很高,我喜欢爬上去躺着看星星,挺暖和的。

秸秆也是烧火的好东西。比如黄豆秆、芝麻秆、罗汉豆秆等,这些都比稻草要耐烧,尤其是芝麻秆,在烧火时还会劈啪作响。当然响声最大的还是竹子,好竹段是不可能的,竹枝和废竹片就不错,偶尔有整根竹段放入灶膛,那个爆破的声音特别大,我小时候每每听到这声音,都会捂住耳朵,特别怕。

大灶的饭菜味道和如今煤气或天然气灶烧出的味道是不同的,更香更入味。那味道,融进了柴草的烟火味。用大灶炒菜时得有一个人专门烧火,添加稻草要匀称,火不能过小或是过旺,这样炒出的菜才能熟而不焦。奶奶炒菜时,我常常帮忙烧火。烧饭的那口锅里会放上竹制的羹架,再在架上放要熯的下饭和地瓜、芋头、土豆之类。等饭蒸好时这些东西也熟了,满屋子都是好闻的味道,熯的味道和蒸是不一样的,里面融入了米饭的香味。我有时一边烧火,一边在灰堆里埋个番薯或者土豆。如果是煨年糕,最好是埋在竹木烧成的灰堆里,干净些。煨时要翻动几次,免得烧焦,等到外皮金黄、用火钳夹着感觉软软的,就差不多熟了,可以拿出来了。这时要裹着布去拿,否则手要烫泡。一掰开,一股奇特的香味就扑鼻而来,和烤年糕的香味大相径庭。

旁边还有一个小灶,是燀茶(烧水)或是焐粥用的。把带余火的灰取出放到小灶里,就可以焐。焐粥是最常见的,焐个半天后给一岁左右的婴儿吃最好。如果有幸焐个猪蹄黄豆汤,就要用陶罐焐上半天或者一夜后,比炖更加绵软幽香,那是绝对的美味。回想起来,那些味道还丝丝缕缕钻进我的鼻尖、勾着我的魂呢。

“浪费粮食,要被天上的雷劈死的。”我记得最牢的就是这句话,阿娘不知道在我耳边说了多少年。如果有饭粒掉在桌上,她会捡起来放到嘴里,我也学会了。父亲也是如此,饭粒即便是掉在地上,他也会捡起来的。不过父亲他细心,不会让饭粒掉出来。我八岁就开始下地干活,割稻、打稻、拔秧、种田这些活都干过,知道农活的辛苦,早就学会了吃饭不剩一粒饭,饭碗像是舔过一样,但是阿娘还是要唠叨的。

西边的平房住人,原来有两张床。一张奶奶睡,另一张爷爷睡。爷爷的那张宁式床据说是大奶奶的嫁妆,很是考究。全封闭结构,面板用的是红木,有的地方有骨木镶嵌工艺,床楣上有很多小棒像是象牙的,比牙签粗一些。这张床传给了父亲,如今七八十年过去了,还是牢固异常,漆色也很漂亮。小时候我陪爷爷焐脚,姐姐陪奶奶睡,一直到上了小学。

记得我有一次生病,神志不清,躺在床上,阿娘到村里赤脚医生那里取了药,喂我吃下。但还是不见好,我脑子虽然糊涂了,还是听到阿娘到门外喊我的名字。他们说阿娘在整个村子里转悠,边走边喊:“阿斌噢,快回家哦。”她回来后,又拿了张黄纸贴在我额头上,用热气腾腾的锅盖在我头上转动,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应和。早晨我一醒来就听到奶奶在喊我“阿斌”,声音里充满焦虑和慈爱,那一夜,阿娘和爷爷轮流着一直陪着我。后来知道这是阿娘在给我“叫魂”,也叫“喊活灵”。除了喊,我的床边还倒头放了一把扫帚,插了几炷香。

4

老屋有个大院子,是我儿时的乐园。里面的花草树木很多,花有凤仙花、鸡冠花、紫茉莉、太阳花、仙人掌,都是家常之花。萱草是当作蔬菜来种的,为的是吃黄花菜,南瓜、丝瓜也是每年都种的。种了几种草药,以治疗腹泻的居多,砖墙上的凤尾草是自己长出的,鸡冠花的花冠可以治疗腹泻,红辣蓼是到江边去采的。

院子里的凤仙花每年都很多,宁波人叫满堂红。记得凤仙花会长一种豆绿色的虫子,据说是天蛾虫,看着很吓人。如果不捉掉这种虫子,就会啃食掉叶片和花朵,不几天全株就变得光秃秃的了。于是奶奶让我和姐姐去捉虫,我俩忍着恶心,用筷子夹或者剪刀剪,把虫子扔到鸡前。鸡倒是很喜欢吃这种虫子,吃完一条后就定定地张望着你,翘首以待下一条虫子。女孩子喜欢用凤仙花染指甲,有时想让我也染,我坚决认为这是女孩子的喜好,打死也不从。不过在旁边帮忙是可以的,帮着一起摘下花朵,置于木板上,放些明矾,用刀剁成花泥。再去找一种圆圆的、背面白色的蓖麻叶,把花泥和叶子裹在手指上,用细麻绳系牢。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去掉包裹之物,她们会惊喜地发现指甲变红了,爱臭美之人连脚趾甲也要包。所以一般都是晚饭后干这个活,包上后就不能大动了。

栀子花洁白如玉,形似荷花,宁波人称之为玉荷花。奶奶喜欢此花,在庭院里种过,花开时剪几朵养在搪瓷杯里,放在桌角,伴随着她后来念经。奶奶身穿蓝色的对襟布衣,手拿佛珠,每念上一遍经,就用红笔在经卷上画一个圈,这样就有了功德,可以卖给有需要的人。很多人说栀子花是禅友、禅客,我觉得宁波人说的玉荷花这名好。荷花是佛教中的“五树六花”中的首位之花,栀子花形状和荷花接近,故民间也将之供养在佛堂。栀子花香浓溢远,一株开花了就可以让满园芬芳,甚至左邻右舍都能闻到。这种香带甜味,与甜瓜的香味相仿,故也招小虫子的喜爱。我常常会在花半开或未开的时候,连花苞带枝叶的摘下来,放入水中浸泡几分钟,以去除花上的虫子。再放到瓶子里、灌上水,置于室内,这样可以香上一周左右的时间。闻着这味道,室内仿佛也清凉了不少,这是仲夏时节最清雅之事。

老屋门前的屋檐下有燕窝。小时候用弹弓打过麻雀和其它鸟儿,有时是嘴馋,有时只是觉得好玩,手贱而已,却从来没有去伤害过燕子,因为阿娘总会叮嘱:伤害燕子是伤天害理的事情,要遭天谴的。燕子是专门吃害虫的,保护好它们就是保护了庄稼。燕子是飞行的高手,它们时而低旋、时而高飞、时而急转、时而折返,技术胜过世上任何一架飞机。它们以蚊蝇等昆虫为食,习惯于在空中捕食飞虫,却不善于在树缝和地面上中搜寻昆虫食物,也不像其它鸟类那样可以杂食浆果和种子。在冬季没有飞虫可供捕食,它们就只能飞到更温暖的南方去,于是每年都要来一次南北大迁徙。据传是春社日来,秋社日回,据我后来观察是春分前后来到江南,过了秋分就再次南飞了。

我从角落里挖来一棵从桃核里长出的小桃树,种在院子西侧,阿娘帮我一起看护。桃树和我一起慢慢长大,每年都开花结果,几年后结的桃子有的超过半斤,还很甜,这是没有嫁接过的毛桃,甚是难得。阿娘总是给我留着最大的几个,不准别人动,等我放假回家时摘给我吃。桃树枝上和树杈处常会分泌很多桃胶,当桃胶多得要掉下来的时候,阿娘常会挖下最干净的部分,洗净后泡水在大锅的羹架上蒸,放点糖,黏黏的,滑滑的,还带点弹性,那味道绝胜过现在的果冻。阿娘对这棵桃树一直看护得都很好,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是否把它当作了我的替身?

夏夜里,我搬把竹椅,在院子里乘凉,看星星,望月亮,看飞来飞去的萤火虫。瞌睡虫已经上来了,但贪图室外的凉快,不耐房内蚊帐里的闷热,迟迟不肯進去睡觉。阿娘坐在我旁边,摇着蒲扇给我扇蚊子。晚饭后爷爷在院子里烧了点杂草,做煤焦泥,兼熏蚊子,烟雾缭绕,但蚊子还是有,阿娘就这样扇啊扇,直到我进了蚊帐。如今,谁还会一直给我打扇呢?

5

平房前有走廊,二三米宽,可遮风挡雨,夏天乘凉吃饭都在这里,走廊东侧是阿娘做席的地方,是阿娘的主业。席子是浙东鄞州的特产,做席所需要的席草和麻,都是父亲自己种的。席草,那时全是本草,亦叫“灯芯草”。头年的十一月小雪节气前后把席草种到水田里,和种稻差不多,到次年七月小暑时收割,所谓“小暑割草,大暑割稻”。最后要留下一片做草种,只割去顶部的部分,留着根部。割后要晒,把席草成扇状地晾晒在平地上。收翻席草的工具叫草钩,竹竿上带个弯钩,省得弯腰。在35度以上的高温天晒三次,晒一次后捂一捂,再接着晒。我最怕去翻晒席草,即便是戴着草帽,也实在太热了。经过三次翻晒后,把干草捆成三十斤左右的一大捆,用红(早)稻草覆盖捂住贮藏备用,保管时要保持好湿度,严防受潮。保存妥善的席草颜色碧绿,像是刚割时的样子,阿娘保存的席草每年都有好颜色。

麻筋做经线起支撑作用。一条三斤重的席子,要用到四两到半斤的麻,麻越多,席子越结实。种麻选用旱地,立夏种下,白露时收割。收割时把麻连根拔起,运回家,马上就开始剥麻。麻秆很脆,在根部附近折断后,取出麻骨,用刀刮一下,或是用刨刀刨去麻头附近的杂物,使之平滑,刮好后就挂在院子的晾竿上晾晒。制作麻筋时,用小刀把麻条剖开,变成2厘米宽的细长条。最早做麻筋工具是“断筋串”(谐音),后来有了纺麻车,阿娘轻松了许多。通过机器,两根细麻条绞和在一起,一根细的麻筋算是做好了。而席子的两边需要的是粗麻筋,还要再搓纺。晚饭后阿娘坐着纺麻筋,是我儿时记忆中的一个画面。

把麻筋穿过压筘的眼子,在席机的上下部位穿好线,宽度视要制作的席子而定。本地人以“攀”来计量,最短的32攀的宽度约70厘米,还有54攀、56攀、58攀、62攀,最宽的是66攀约1.5米。麻筋全部穿好后,远望过去,像是密密麻麻的一张大网。如今算来,一攀约是2.2厘米。那时可不明白,我读小学三年级后,学会了长度换算,就好奇地问:“阿娘,你做席所说的攀,为啥书本里没有呢?”阿娘忙着做席,抬头看我一眼,笑笑:“我读书不多,也不晓得了,我的阿娘就这么告诉我的,都是老底子传下来的,总是有道理哦。你好好交读书,等你读大学了,就能搞明白了。”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依稀记得,席草在编织前,要手指抹去根部的席壳。再在水中泡一下,很快席草从干瘪的状态变得饱满、挺括,富有韧性,不易折断。编织时两人一组,要配合默契。一个人坐在席机的正面,进行压筘。筘有两面,要朝上朝下地交替操作。另一人坐在席机的右侧叉草,手拿替臂,这是一根细细长长的竹制品。叉草人把草往“替臂”的口子上一掭,穿入“席筋”中间,将草送入头后,马上将“替臂”抽回来,压筘人立即把筘压下,同时把伸露在席筋处的草根拗进去。整个动作要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

看上去笨拙的木制的筘重达8斤,必须要用力抬起、压下,这样编织出来的草席才紧实耐用,以阿娘的小个,很是累人。席子织好后,挂在席机上,像是一长条青色的绸缎。割掉两头多余的部分,织席就差不多完成了。席子织好还要晒干,用布头刷去表面毛糙的部位。

最后的工序就是排席和修边。席子晾晒后,平放在桌面上,去掉毛屑,用手掌把编织后的草往一个方向推,使草紧靠一起,席子就更结实,然后把排露的“席筋”打结扣牢,最后卷成筒状。这是供销社的活,一般人没这手艺。席子多是卖给供销社的,要分等级。记得那时供销社按照甲乙丙丁来定级,比如七十年代末甲级的席子一元三角一条,乙级、丙级、丁级的分别为一元二角、一元一角和一元。如果低于丁级,供销社就不收了。遇到席子质量不好供销社不收的时候,阿娘只好拿回来,自己用又用不完,只好送人一些。她一整天的不开心,哀叹着:“唉,这次亏了,连成本也收不回来了。”

母亲原来是镇上的居民户口,从小没干过农活,悟性也不算高,嫁到农村后,从头学起。她和奶奶一起做的席子只能是丁级,而奶奶和别人合作做的席等级能高些。做席很多是夫妻搭档,手脚利索的话,一天干10到12个小时,能编制出3条席子。这样每人每天约有一块五到两元的收入,那时工人老大哥的月工资是60元,做席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阿娘做席干了很多年。席草和麻筋的味道,这辈子我是忘不掉了。

今年夏天,妈妈来我家里住了几天,拿出我塞在角落的草席,她习惯于睡草席。妈妈摸着我床上铺的牛皮席,问了下价格,跟我说:“我那天去超市,看到黄古林草席最贵的居然要卖一两千元一条,和过去比相差太大了。我做媳妇时,跟着你阿娘一起做席,尽力了,但达不到你阿娘的水平。有时要货急,晚上也要做席,倒也不觉得苦。”妈妈叹了口气,“你阿娘是个好人,孙子孙女中对你是最好了。如果你阿娘活到现在,看到你住的房子,该有多好。”我心中暗想,阿娘看到我睡的是牛皮席,会不会说我忘本?

6

院子里有两个大水缸,专门接雨水。那时候冬天冷,结冰是常事,阿娘每每担心:结冰时会把大水缸给冻裂了,不是在上面加一个竹制的盖子,就是在水缸里插一根竹竿。这样倒是方便了我们玩冰,等边上的冰松动的时候,拿着竹竿把整个圆圆的冰块提起来,像是一面大锣。我会再拿上一根木棍,假装是敲锣的木锤,手提着冰,四处转悠着去炫耀了。当然不是真的敲下去,否则就碎了,直到玩腻了,才一敲了之。

雪融化的第二天早晨,屋檐下一定会挂着长长的晶莹的冰凌。扳一条下来,我在手中比划着,像是握着锋利无比的宝剑,可是一碰就马上断裂了。没关系,还可以继续去拿,反正屋檐下有的是。有人说这是冬天里的棒冰,我试过用牙齿去咬,只是嚼了两口就受不了了——这冰凌实在是太冷了。如果阿娘看见了,就喊:“阿斌憨大,这吃不来噢。”

住在老屋,好玩的还有插地香。农历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萨生日,阿娘给我一大把香,点燃后,我和小伙伴插满了整个院子。地香被摆成了各种图案,看着那星星点点红光一片,蔚为壮观。角落和墙壁上会长出很多的杂草,有一种可以做“金鱼”:用豌豆做身子,红色的野草莓是金鱼的眼睛,杂草就是金鱼的尾巴了,后来知道这种草叫凤尾草,是种草药。老屋的地势还算高,小时候夏季常常发大水,村里很多地方都受淹了,而老屋不会,最大的一次洪水离台阶还有半米。

阿娘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我爸是老大。阿娘个不高,但面容清秀,亲人中小姑长得最像阿娘。阿娘平日里很温和,从不与人吵架,有客来,以晒干的橘子皮泡茶待客。打喷嚏,是因为有人想你了,这是阿娘的说法。吃饭时如果有人多拔了一双筷子,阿娘会说是否会有客人要來?老房子里垂下一只小蜘蛛,阿娘轻轻弹一下蛛丝,蜘蛛不慌不忙地收起蛛丝,飘然而去。她说这也是客人要来的兆头,有时还真的挺准,果然有亲戚或朋友来做客。阿娘虽然有点为下饭发愁,但还是很高兴地接待。来客也没啥大事,带点土特产,聊聊天,吃顿饭,问候一番就回去了。

晚年她信佛吃素,喜欢烧香拜佛。她人缘好,在村中口碑极佳。爷爷读过几年私塾,在当时算是文化人,但生不逢时,最终一辈子窝在村里。年轻时曾经到杭州钢铁厂上过班,文革后不知怎么就回村了,后来就一直没有出去。他会一些村里人不会的手艺活,比如补缸、补碗,在碗底刻字之类的,却不会种地,也没有传承曾祖父的烧窑技艺,倒是小爷爷继承了祖业。爷爷有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在日本人进村时被逼得跳河自尽了,后来才娶得奶奶。爷爷有些老爷习气,可以想象阿娘在家里的辛苦,忙里忙外,还要照顾好几个小孩。

我小时候基本上很乖,但也有淘气的时候。记得有次不知为何骂人了,骂的还是阿娘,骂她老太婆,阿娘生气了,拿缝衣针扎我的嘴,很疼,我嚎啕大哭,很伤心。现在回想起来,一向疼我的阿娘心里会更痛,但她坚持教育孩子时要做规矩:小孩可以疼爱,但决不能溺爱。

阿娘去世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在山东济南。家里打电话说阿娘快不行了,你快请假回家。我急急忙忙请了几天假,坐火车赶到家中,阿娘躺在床上,可神志还清醒,看到我回来眼睛好像亮了起来,非常高兴。但没说几句她就催我早点回去,说阿娘没什么大事的。假期满了,看阿娘脸色还好,我又匆匆回到济南。但没过几天,接到家里电话说阿娘走了。我说我要回去,父亲说路途太远,等我回来也都已经下葬了,还是别折腾了。那时济南没有直达宁波的火车,我没有坚持要回。放下电话后,我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痛恨自己没有送奶奶最后一程。

那年春节我无论如何要回家。一到家,我直奔阿娘的坟头。摆好贡品,点好蜡烛烧上香后,我跪在坟前,磕了好几个头,久久不愿起来。奶奶的照片留下的不多,我一直保留着她在天童寺拍的那张照片。照片中,她站在天王殿的香炉前,身穿黑色对襟衣,背着黄布袋,一手拿着佛珠,慈眉善目,微笑着看着前方。阿娘对我的爱,就象她信奉的观音菩萨一样,深沉而又无所不在。

有了女儿以后,等她懂事了,我每年清明带她给阿娘扫墓。我跟她说里面躺的是爸爸的奶奶,她去世时爸爸刚好不在跟前,这是爸爸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拿着香,拜得很殷勤。每年七月半做羹饭祭奠先人时,女儿跪在地上,那神情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样子。

今年的清明节,我带着女儿去上坟。在山间,我一路走着一路教女儿认野花,认那清明草。女儿摘了一朵,耸起鼻子闻了闻味道,说:“爸爸,闻不出什么味道啊。”她和我一起拔坟上的杂草时,我说起阿娘的故事,说起了阿娘给我喊活灵,说起了阿娘半夜做草席……她听了以后,从仰脸开心到托着下巴,最后低着头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