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飞泉
药 方
十六开白纸誊写的药方,我保留
多年,像维持一个古老的秘密。
这是我某个亲人某天写给我的
护身符。我用黑色水笔誊写
字迹工整,显示我的虔诚
橘核、川楝子、吴茱萸、柴胡
白芍、枳壳,这些陌生中药名
却像亲人护卫我,在我陷入循环
病痛旋涡。他们的手托举疲倦的我
这种力量穿透白色纸片和胶囊
乌黑的字,杂糅药香。煲在陶瓷罐
說不出的气味被水蒸气带出
苦难与疾病是姊妹,她们都在那里
我等待着入口那刻,良药苦口的说法
缠绕着舌头。我准备好糖果与蜂蜜
兑换苦涩的药材。春天我成了落伍者
我需要某种庇护,在我被某些事情
撂倒前,我总会被这些药方拯救。
沿着河走
立于源头,沿着河走,是唯一的方式。
河流的方向是明朗的,
它有着忠贞不渝的朝向和远方。
有时,它如此笔直,是两颗恒星的连线
如利刃劈开的模样。有时,
它碰到漩涡、沼泽、巉岩,它必须对抗。
很多时候,它得改变身体的形状,
揉成诡异的曲线,或突兀的不规则图形
它有时会被阻断,就像风中被折段的树枝
它偶尔也会妥协于风沙的摧残,
太阳的焦烤让它无法喘息
它都那样不息,沿着自己的路径
像扑向遥远母亲的游子,
它是虔诚的。
它和高山和大地成为一体,
此时,它是静寂的。
它压住心室的澎湃,沿着某条路径走
谁也说不清远处藏着什么。
寒禅寺
某次徒步,临近黄昏,走过某村尽头
寒禅寺出现在眼前,烟火稀疏
这个并不兴旺的庙宇,如此孤独
它的名字亦是如此,让我想到噤若寒蝉
这个偶发的念头倏地闪过,我有点罪过
有个女人跪在里面,在那里磕头祈福
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声音中渗透出焦虑
逆光中瘦弱的背影,像我故乡的母亲
我的母亲也曾在佛前祈福,在艰难岁月
某次,我看到母亲跪得肿胀的膝盖
心疼不已,对于她,却是如此值得
寒禅寺里的女人,也让我心疼
我无能给她安慰,我不知她为谁祈福
她那样安详与执着,夕阳的光芒将它包裹
她的身子颤抖晃动,也许她正泪流不止
途经厦门
车刚到站,厦门的远山就被打开
模糊不清的气息席卷扑来
把我折叠成面目凌厉的中年人。
这是异乡停靠站,不是起点,也不是
终点。我明白,此刻,会和一些人分离
这是我无法抗拒的。身旁的陌生女孩
前座的陌生中年,幽灵般的身形闪过
像猫一样蹑手蹑脚,他们的步履轻盈。
有人上车,奔赴下一站,正如有人下车
他们已经抵达,这是司空见惯的转换
没有诀别,没有忧伤。一个女孩靠近窗前
她敲着车窗,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亦听不到她的声响,我们交流
像两个蠢笨的机器人,比划着手势
我们张牙舞爪地表演,直到彼此笑场。
空旷的车道有绿色的士车驶过
有人下车,它又飞驰离去,落下飞起
像停靠在花瓣上偶遇的蝴蝶。
换班的列车长,拖着行李箱缓慢走过站台
挺直身子,充满仪式感,直至消失。
迟到的人,拥挤着进门,大声喧哗
一些人总不按常理出牌,他们推搡着
总以为身处家门外,旁人依然唯命是从
某些方言和训斥小孩的声音闯入耳际
亮丽声色,如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苍蝇
车终开动,我吃抹茶曲奇饼,就着冰红茶
我无意虚构一段旅程,失去灵魂和活力
只当做是旅途中,偶然碰到的人生片段
或许最终,它会被认为是人生的一部分。
蝴蝶与蜜蜂
这个夜里,想起的一只蝴蝶与蜜蜂
像任何蝴蝶或蜜蜂中的一只
在人类的句型里
蝴蝶是个隐喻,蜜蜂是个词语
比如性,上瘾,喝着烈性酒
倚着门的女人,是隐喻
打着响指的生物体
悠悠晃晃走来,抹着蜜
放荡的笑,露出针刺的牙齿
不需要口蜜腹剑,触须细长就足够
她足以勾去我的魂魄
我躲在她的阴影里,这只展开的蝴蝶
活似枯叶,而蜜蜂趴在叶子上
这样的图景,多么美妙。
乌 夜
树木,池塘忽然害羞,隐没在暮色里。
我弯曲的目光与天穹持平
在我飞驰的路上。电线塔架,光秃的广告牌节节败退
它们让我想到战败国的士兵。
我喜欢这样高耸云天的暮色。
闪动的树木像时间的鬼影,
在路上,我们执着等待。
我们需要赶在午夜前抵达,
有人将暖气片打开,温暖手和额头
像冬天竖立的长明灯盏。
我在黑色的车厢里睡去,
那是一种深海长眠的感觉,我认为。
这乌黯而薄凉的夜呀,几乎要夺走我的气息。
混沌的视线后面,有延伸到远处的光芒。
霓虹闪烁处,西方的太阳终于
奄奄一息。暮年的长者被黑色担架抬走。
满目的黑色,笼罩整个星空,
我像做了千年沉睡的梦,
就在凝固的松脂球里,迟迟无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