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一
即将卸完一车厢水泥,李莽山和赵殿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内,抽了支烟,歇息一会儿。李莽山说,他妈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你看这外面的雪,下得贼大,要把外面埋了似的。我们还是等等再回去吧,要是有点儿白酒就好了。刚才我撒尿的时候,那风雪打在脸上就像沙子打在脸上似的,生疼生疼的。赵殿说,你就不会在车厢角落里尿吗?李莽山说,我们还在这里干活呢。赵殿说,干活咋的?李莽山说,屎窝尿窝的,我不喜欢。赵殿说,你就瞎鸡巴干净,想干净,别干这活儿啊?一天下来,像个鬼似的。李莽山说,还不是为了一口饭吃。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水泥,鼻子眼睛露出来,唇红齿白。赵殿躺在两袋水泥上说,这车厢看上去真他妈的像棺材。李莽山说,别吓我啊,我胆小。他嘴里叼着烟,用脚踢了赵殿一下。赵殿说,你他妈的踢我干什么?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一身水泥,像不像鬼?李莽山盯着赵殿,说,还真他妈的像。他笑着说,好像我们都见过鬼似的。赵殿说,抽完这支烟,把车厢收拾干净,我们就去洗澡。李莽山说,行。对了,赵殿,你以前是干啥的?赵殿说,彩屯矿的。李莽山说,下井的啊?赵殿说,是啊,煤黑子。彩屯矿卖给个人后,我就不干了,在劳务市场打工。你呢?李莽山又点了支烟,说,唉,我以前嘛,大学毕业分配在一家钢厂里搞采购,后来出了点事儿被开除了。赵殿笑了笑说,腐败了吗?李莽山说,才五万块钱,是客户给的,我们科里的几个人都分了,科长也拿了,我也不能不拿吧,没想到最后他们把我出卖了。我还进去待了三年。赵殿说,哦,你进去过啊!看不出来啊!李莽山说,咋的,进去过就要有记号吗?你以为像《水浒传》里那些发配的,脸上也要留下个记号?赵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身上没有那股子愤怒和对社会的不满,目光中也没有那种怯弱和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李莽山说,愤怒个屁啊,在里面都被磨没了。赵殿说,你确实不像进去过,也许我走眼了。李莽山顿了一下说,你没看走眼,我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没有愤怒了,但怯弱和内心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是你没看出来。那恐惧时刻都困扰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赵殿说,哦,那你咋跑到劳务市场吃这口卖力气的饭?李莽山说,案底在那儿,进去过的就好像不是人啦,出来工作都找不到,找了几家,一听是进去过的,就说回去听信吧,结果再也没信了。所以才来劳务市场,这里是凭力气挣钱,也没人问你的过去,只要你有力气,就是平等的。没想到遇到你了,以后咱俩搭档吧,你干活是把好手,不偷奸耍滑,我也不赖吧?李莽山傻笑着。赵殿说,你还行,就是还不太会窍门,是蛮力。李莽山说,是啊,我才出来半个多月,第一次干这活儿,以前给人往七楼扛过沙子、水泥、瓷砖什么的。赵殿说,干几次就好了,身体扛过那个劲儿,就适应了。李莽山说,哥哥多带我。赵殿说,没问题。只要肯吃苦肯卖力,吃饭还是没问题,不顿顿吃肉,起码馒头米饭够养家糊口。李莽山说,谢谢哥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哥啦!赵殿说,好的,弟。不嫌弃你这个没能耐的哥哥就行。李莽山说,咋会呢?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们去喝点儿,我请。赵殿说,还是哥请你。李莽山说,别跟我抢啊!赵殿说,我是哥,你得听我的,是不是这个理儿?李莽山说,好吧。赵殿说,起来干活。李莽山说,好的。
两人把最后的几袋水泥搬到仓库内,又用扫帚把车厢内打扫干净。雪跟着风呼啸着,烟灌进车厢内。货场五米之外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了,隐约可见一些楼房里的灯光。
李莽山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赵殿把风帽从头上摘下来,在身上扑打着水泥。他头上直冒热气,但很快寒冷就把头上的汗吹冷了,头发和汗水冻住了。赵殿扑打完自己身上的水泥,挥舞着风帽对李莽山说,来,我给你扑打扑打。李莽山转过身去,让赵殿给他扑打身上的水泥,扑打完身后,又转过身去,他扑打前面。扑打到下面的时候,李莽山下意识捂住了裆部。赵殿笑了笑。给李莽山扑打完,赵殿说,你给我后面再扑打扑打。啪啪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李莽山拿自己的风帽给赵殿把后背扑打完,说,能掉下来一斤水泥。赵殿咳嗽了几声,说,何止一斤啊,这衣服上还有。
他们从车厢上跳下来。地上的雪还不太多,之前落下来的都化了,地面上也是水泥,被雪这么一落,表面有些粘。赵殿差点儿摔倒,李莽山上去一把扶住他。
风刮着货场旁边的树木,打着唿哨,像树梢上藏着一群野兽似的。四周的灯在雪中也不那么明亮。光线昏暗。赵殿的腰好像扭了,他边活动边让李莽山把车厢门关上。李莽山把车厢门关上过来,问了一句,哥,明天能给钱吗?赵殿说,一天顶一天的,明天能给。我以前没干过这活儿。李莽山说,不欠账就好。他把棉袄的领子竖起来,把一个破围巾包在脑袋上。赵殿咳嗽着,有些剧烈,蹲下来,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一团。李莽山走了几步,回头看赵殿蹲在地上,问,哥,咋啦?赵殿说,咳嗽。李莽山问,没事吧?赵殿说,下井的时候落下的毛病,没事。李莽山走回来,把赵殿搀扶起来,挽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出被风雪包裹的货场。
一群乌鸦从他们头上朝货场方向飞过去。
李莽山听见乌鸦扇动翅膀的声音。他听赵殿还咳嗽,把围巾拿下来,给赵殿围到头上,把嘴也给赵殿缠上了。李莽山说,一定是被风呛的,这样也许会好些。赵殿透过围巾说,谢啦,弟。李莽山说,跟弟客气个啥。风裹着雪扑在他们脸上。李莽山两手捂着耳朵,和赵殿并排走着。李莽山问,这货场老板就是那王瘸子吗?赵殿点了点头说,是的。他承包好几年了。李莽山说,哦。赵殿说,听说他和铁路上的某个领导好,其实还不是送了钱或者他们分成。李莽山说,哦。赵殿说,我们只负责挣我们的那份钱,不要多打听。李莽山说,好,听哥的。
远处有人在放焰火,五颜六色的。
李莽山问,哥,你相信人有魂吗?
赵殿问,咋問起这个了呢?
李莽山说,看到那焰火想起来的,以前好像看过一个电影,说一个男孩和女孩相爱,后来那个男孩得白血病死了,女孩把男孩的骨灰装到焰火中,放到天空上……说那样,男孩的魂儿就会在天上一直看着她。
赵殿说,哦,也许有魂吧。我下井这么多年,没少经历过死人的事儿,却从来没看到过魂儿。说完又咳嗽起来。
赵殿说,你是好样的,大玲子。
李莽山已经进到池子里,只把头露出水面倚靠在池子边上,闭着眼睛。温热的水包裹着他的身体,让他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冷风寒雪。那温水也在消耗着他身体里的力气,仿佛温水是饥饿,在吃他身体里的力气。他不想挣扎、反抗。他渐渐有了困意,打了个哈欠。那温水吃了他身上的力气,让他更饿了,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他在水中有些发抖了。水面漾起涟漪来。这是在里头落下的病根。之前,四喜警告过他们,不要先进池子里,先冲冲淋浴再进池子,别把水弄脏了。李莽山没听四喜的话,摔打完棉袄棉裤和衬衣衬裤之后,就跳进池子。果然,一股浑水浊流从他身体漾到池水中,像从他身体里逃出来的灵魂。他吓了一跳。赵殿正站在淋浴头下面冲洗着,抹了香皂,满身泡沫,像一个泡沫人。静寂的澡堂子里,李莽山甚至听到了那些泡沫破裂的声音,幻觉中仿佛赵殿整个人也随着泡沫的破裂而消失……他眼睛盯着赵殿,仿佛怕赵殿消失了似的。赵殿冲洗了身上的泡沫,关了淋浴头,走过来问,水温咋样?李莽山怔了一下,没听清楚,问了句,你说啥?赵殿说,水温咋样?李莽山说,挺好的,下来吧。四喜啥时候能把吃食儿买回来?赵殿说,快了吧。饿啦?李莽山点了点头。赵殿看着澡堂子的气窗玻璃,说,雪还没见小,她可能慢一些。李莽山说,卖熟食的不会关门了吧?赵殿说,不会,以前我老这个点儿去买。两个人在池子里泡着,只把头露在水面。从某个角度观看,像漂浮着两个人头似的,嘴还在动弹着,令人恐怖。室外的雪被风撕扯着,失了形状。赵殿来了一句,这雪下疯了,二十多年没看到这样下雪了。我记得上次还是……
四喜在门外喊着,他妈的赵殿,你还算是个爷们,这外面的风都快把我和雪一起刮走了。东西买回来了。赶快吃吧!半夜不是还要去干活吗?吃了喝了好睡觉啊!赵殿说,送进来吧,一起喝点儿。四喜说,放屁,你们两个光不溜秋的男人,让我进去和你们喝酒,再这样占我便宜,信不信我拿刀阉了你们……东西放在门口了,你们拿进去吃吧。大玲子在旁边笑。四喜说,花了四十五块钱,给你记账上啦!趙殿从池子里出来,猫着腰来到男池门口,从门帘下面把吃食儿拎过去。赵殿问,四喜,你们吃过了吗?要不猪头肉分你们一半。四喜说,我们都吃过了,现在都快八点了。你们赶快吃吧,吃完迷糊一会儿。赵殿说,四喜,你要是我老婆就好了,这么知冷知热的。四喜说,想得美,就你啊!赵殿说,我咋啦?四喜说,信不信二先生晚上托梦找你算账?赵殿说,唉,二先生白瞎一个人啦。四喜说,吃你们的吧。赵殿把东西拿回到池子边的台上,用牙把白酒的瓶盖咬下来。赵殿喊着,有纸杯没?给两个呗。四喜说,等着。四喜找了两个纸杯,放到男池门口。赵殿又撅着屁股过去,把纸杯拿过来。李莽山问,二先生是谁?赵殿说,还能是谁?四喜男的。当年和我在矿上下井,一次塌方就再没上来。李莽山说,哦。赵殿说,那天,我拉肚子没去上班,躲过了一劫。尸体从井下挖出来,运上来的时候都没了人样儿。这娘们儿像疯了似的扑到尸体上……讲究啊!后来尸体入殓前,都是她亲手给尸体净身、化妆、美容。之后矿上给了笔钱,人们都以为这娘们儿会离开望城,但她没走,刚开始她干了一阵子给人家哭灵的活儿,后来开了这家澡堂子。人们以为这娘们儿有了别的男人,可她还是孤身一人。煤矿从国企卖给个人后,经济效益一天天不行了。那时候,支撑这座城市的是两大产业,一个是煤矿,一个是钢厂,可是煤矿不行了,整座城市的经济日益下滑。她还在这里……没人知道她要干什么。李莽山说,我看这娘们儿对你有些意思啊。赵殿说,鬼扯,就是喜欢开开玩笑。我这样的穷鬼……不说了,喝酒,兄弟。外面的四喜好像听到了什么,来了一句,别在里面嚼舌头啊!快点吃吧,吃完都睡一会儿。赵殿说,知道了。四喜说,我这澡堂子简直成了你们的旅店,我要加你们钱,你们又洗澡又睡觉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姓赵的,要不是看在你当初和二先生是下煤洞的兄弟,我早把你赶出去了,现在你又带回来一个……赵殿对李莽山说,别听她的,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李莽山笑了笑,轻声问,她男人咋叫二先生呢?赵殿说,人戴副眼睛,文质彬彬的,还写一手好毛笔字,人们就叫他二先生了。有一次,二先生喝醉了,跟我说他和娘们儿是从农村私奔跑出来,两家人都不同意他们结婚,他们就跑到望城来下井了。李莽山举起杯子说,敬哥一杯,能认识哥是我的荣幸。赵殿说,别扯这些,都是穷人,好好干活,靠体力吃饭。李莽山说,听哥的。两人光着身子,坐在池边的台子上喝酒。突然,气窗上响了一下,两人吓了一跳。李莽山问,什么?赵殿说,看上去像鸟儿。这大风大雪的,鸟儿也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喝了酒,吃了肉,刚刚被池子里的温水吃掉的力气又回到身体里。门外,四喜问,里面冷不冷?别光着身子喝酒。如果冷的话,我叫锅炉房再给点儿汽。赵殿说,不冷。四喜说,那就好。外面冷得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冻住似的。来望城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冷。赵殿说,多年前有过一次。有二十年了吧,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李莽山吃快了,噎了一下,直打嗝,一个接着一个。他夹了口猪头肉,肥而不腻,吃下去,压了压,还是嗝不断。赵殿冷不丁吼了一嗓子,吓了李莽山一跳,心脏怦怦直跳,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似的。他对赵殿说,你干啥?吓死我了。赵殿说,看看,你还打嗝不?他的嗝真被吓回去了。赵殿说,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我打嗝的时候,我妈就用这招,很灵的。
三
那年的大风雪,我记得真真的。爷爷死了。爷爷是去我姑姑家串门,突然就不行了。我姑姑家在沸流镇。据我姑姑说,我爷爷临咽气的时候说,一定要把他送回望城,他的棺材、寿衣什么的早就准备好了,在我家。我爷爷说完就咽气了。我姑姑和姑父发愁了,外面正下着跟现在一样的大雪,镇上根本找不到车。我姑姑给我爸打电话,问我爸咋办。电话是打到我爸厂里的,我当时放学跑到他厂里等他下班和他一起回家。我爸说,这大风雪天儿的,我有啥办法?我们总不能找人把他抬回来吧?要不你们找人把老爷子送回来,钱到时候我们两家拿。我姑姑说,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这么大的雪,到望城还不要走一天一宿啊!根本找不到人。雪大,风大。我趴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偶尔有行人都像是要被吹倒似的。一个老太太真的被风吹倒了,趴在雪上,过了好长时间才爬起来。雪大得都看不到天了。风裹着雪,撞到墙上,一些雪就粘到墙上,风拐个弯儿又跑了,在巷子里横冲直撞。外面一片白,像是要把整条大街都给埋了。我爸抽着旱烟,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唉声叹气的。窗外的风雪一阵儿紧似一阵儿,也落在了他的心上。他说,我们要把你爷接回来。我说,这大雪天的,咋去接啊?我爸不吭声了,又卷了一支旱烟,推门出去了。我问,干嘛去?我爸说,去厕所。这栋小二楼的旁边是一间木匠房,里面的电锯一直在响,好像没停过。电锯刺耳的声音和外面的风雪在打架似的。雪打在玻璃上,啪啪的,像是要闯进屋子里,把我拉到风雪中撕碎似的。我的身子下意识从窗边离开后退着。过了一会儿,我爸从厕所回来,说,有办法了。我给你舅舅打个电话,看看他能不能帮忙。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我爷爷的尸体躺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被风雪裹着飘浮在半空中……他的尸体在半空中,长了翅膀,往望城飞……
来喝酒,不说了。
喝口酒,再说嘛。
好。赵殿喝了口酒,夹了口菜,放进嘴里咀嚼着,手在嘴角抹了一把。
两人赤身裸体坐在那里,看上去有种荒诞感。那些淋浴的蓬头犹如一个个干瘦干瘦的幽灵竖在那里,倾听或观看着他俩。
四喜在外面又喊着,还没喝完吗?喝完睡一会儿吧。这大风雪的,冻死人嘞,要不半夜的活就推了吧!钱也不是一天挣的。
赵殿说,不能推,已经答应人家了就要讲个信誉不是?快喝完啦,求你给泡点儿茶水呗?
四喜说,那还能睡着觉了?
赵殿说,能。
四喜说,我不管。
过了一会儿,四喜把泡茶的茶壶放到门口,带了两个纸杯。两人喝了口茶水。
李莽山说,继续说呀!
赵殿说,我说到哪儿了?
李莽山说,说到你爸给你舅舅打电话。你看到你爷爷长了翅膀在大雪中飞回望城……你刚才说,你爷爷死在你姑姑家,是沸流镇吗?赵殿说,是啊,我姑姑就在沸流镇。你熟悉沸流镇吗?李莽山说,没去过。但听说过,有时间我和你讲,是里头一个犯人的故事。你接着说你的……
赵殿说,好,那我接着说。
我爸给舅舅打电话,说,老三啊!我舅舅说,啥事儿,你讲。我爸说,俺爹在沸流镇去世了,他的棺材、装老衣服什么的都在望城,他临终告诉我妹妹,要把他送回来。可这大雪天的,公路根本走不了车,让人抬回来也找不到人啊,即使找到人也得一天一宿才能走回来,我就想到你了。你在铁路上班,用火车把俺爹拉回来。我舅舅说,姐夫,你以为铁路是我家开的吗?火车指定不行,我没那个权力,要是货车车板,我倒可以试试,在那个线路没排车的时候冒险给你跑一趟。我爸说,想想办法,求你了老三。如果货车车板的话,一个小时左右就应该回来了。舅舅说,差不多。我想想办法,行的话我给你打电话。我爸说,拜托。
赵殿解释说,那时候还可以土葬的,也有火葬,但管得不是那么紧、那么严,上面的睁一眼闭一眼,土葬埋了也就埋了,不像后来埋了也要给扒出来,火葬后再埋。
他喝了酒,又吃了几口菜。
你舅舅帮忙了吗?
听我慢慢说啊!
有些冷了,我到池子里泡着听你说。
过了一会儿,我舅舅打来电话说,我求领导,给买了条烟,领导同意了,只给我一个小时,给我一个车头和一截车板,没车厢的那种,光秃秃的就是车板。你看可以吗?我爸说,只要能把俺爹弄回来就行。太谢谢你啦!给领导买烟的钱我给。舅舅说,姐夫,别跟我客气啦!你给开车头的司机买条烟就行。我爸说,好。舅舅说,这么大风雪天,你看看需要什么?我还要值班,去不了。有司机去,没问题的。我爸说,好。舅舅说,你们都多穿衣服啊!车开起来,风能把身体打透的。我爸说,好的。我去买些东西。几点钟出发?我得给你姐打电话,让她也去。舅舅说,下午两点准时从望城火车站出发。你跟你妹妹联系好,让他们找人把你爸送到沸流镇火车站。我爸说,好的。舅舅说,等运回来,我再过去帮忙。我爸撂了电话,又给我妈厂里打电话,说到我爷爷死了,我妈在电话里就哭了。我爸对我妈说,你回家一趟,把俺爹的被子拿两床,还有俺爹之前准备的寿衣那些东西也带着,然后你去火车站找老三。我去买些东西,一会儿就过去。对了,要多穿点儿。我妈在电话里哭着说,好的。我爸挂了电话,看了眼我,说,你回家等着吧,你别去了。我倔强地说,我要去。我爸说,好吧,你爷爷没白疼你。我爸从工具箱里找出一件劳保棉袄递给我,说,穿在你的棉袄外面,棉帽子也戴上。我们先去买东西,然后去火车站和你妈汇合,去沸流镇接你爷爷回来。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死是什么了,心里难过。我爸说,棉手套、口罩也戴上。我们从我爸的厂子出来,去了楚河巷子的一家花圈店,买了纸钱,还有灵幡。店主问,还要什么?我爸想了想,说,孝衣、孝帽、孝带。店主問,烧纸不要吗?我爸说,等回来再买。我们从花圈店出来,我爸领着我,又去买了一张苇席。我和我爸扛着这些去了火车站,看到我妈和舅舅站在车站门口。舅舅带我们进去。雪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舅舅带我们上了车板,把东西都放到车头驾驶室内。我舅舅给司机点了支烟说,拜托了,辛苦啦!司机是一个大胡子叔叔,他说,放心吧,我一定帮忙把老人接回来。我舅舅看了看时间说,走吧,一路顺利。我在这边等着你们归来。我舅舅又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我妈披上。我妈说,不用。我舅舅说,披着吧,一会儿你们就知道这大风雪的厉害啦! 舅舅跳下车,往他的办公室跑去。雪淹没了他似的,只见个恍惚的人影。司机回到驾驶室,鸣了一声汽笛,车头开动起来。风变得更有劲儿了,撞在我们身上,直往我们的衣服里钻。我爸也不好意思和司机说到驾驶室内,我们就那样坐在行李上。我爸把苇席围成一圈,我们蜷缩在里面,风蛮横地要把苇席从我们身边扯走,我们紧紧抓着苇席……透过苇席可以看到两边的景物在快速飞过,我们仿佛置身在一个风雪的隧道之中。我爸和我妈把我围在中间,他们拽着苇席,但风的劲儿太大了,根本拽不住,我们只好把苇席放平了,踩在脚下,怕它被风吹到下面去。我的脚冻得猫咬似的。我妈说,使劲跺脚,使劲跺脚会好些。我拼命跺脚,都跺疼了。我们张开胳膊抱着那些买来的东西,怕它们被大风吹跑,但还是有几个纸钱从塑料袋里吹出来,在半空中和那些雪花一起飞舞着,直到消失不见。我问了我妈一个问题,爷爷会变成鬼吗?我在爸爸的办公室里看窗外的风雪中爷爷长了翅膀在飞。我妈说,别瞎说。那雪都肆意妄为了,像一个臭流氓,在天地间称王称霸。我恨那样的雪天。看到远山一片洁白,像披着白色的衣裳,戴着白色的帽子,我又是喜欢的,让人感觉那一刻的世界是干净的。半个小时后,车停在沸流镇的货场。
四喜在外面说,咋的,喝点儿酒就白话起来没完啦?快九点了,再不睡一会儿,又要起来去干活了。
赵殿说,马上就说完了。
四喜问,说啥呢?这么兴奋。
赵殿说,没啥,这大风雪,想起我爷爷了,和我兄弟说说。
四喜说,改天再说吧,赶快睡觉。
赵殿说,马上就要说完了。
李莽山看了眼赵殿说,四喜很关心你嘛。
赵殿笑了笑,说,把后面的这点儿说完就睡觉。我们把这些菜都吃了,把酒喝完。
我们三个就像是雪人,我的双脚几乎不会动了。我妈把我抱起来,让我活动活动,我才活过来似的。我们抖落身上的积雪,看到姑姑和姑父还有几个人用门板抬着个东西,上面蒙着被子。我知道那里面就是死了的爷爷,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我爸找出孝衣让我们穿上,把帽子和孝带也系上。我爸跳下车板,把我妈接下去。他们穿着厚厚的衣服是那么笨重,他们腰间白色的孝带在风中飘着,发出啪啪的声音。他们对我说,你在车上待着。他们向我姑姑那边跑过去的时候,我在车板上站着,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风雪吹走似的,我也跳下车跟在他们后面跑,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雪厚。我姑姑那边看到是我们,抬着我爷爷,趟着雪走过来。雪快没到膝盖了。走到抬灵的跟前,我爸和我妈就跪下来。我爸喊着,爹,我们来接您老回家。他和我妈发出痛哭的声音,紧跟着是我姑姑的哭声。我踉跄着一步一步从雪中拔出脚来,来到我妈身后,也跪在雪地上,喊着,爷,我也来接您回家。我妈把我拉起来。那头磕的,都磕在雪上了,像是要把头埋在雪里似的。我爸接替一个人,抬着我爷爷。我们闪到两边,我姑姑拉着我冰凉的小手,看着他们把我爷爷安放到车板上。我看到我爷爷露在被子外面的苍白双脚……我们一家三口和姑姑、姑父,还有姑父找的人,都上了车板。我爸给爷爷盖上苇席……把纸钱递给我,说,一会儿开车,你就掏出来,撒……我爸紧紧攥着灵幡……我爷爷静静地躺在那里,很快苇席上就落了厚厚一层雪。车头开动的时候,我们的身体都跟着晃动,相互搀扶着才稳定下来。明显感觉到司机开得比来的时候慢。我爸喊,爹,我们回家。他怀里的灵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要被风吃掉似的……我从口袋里掏出纸钱,抛撒到半空中,看着它们随着雪花一起在半空中飞舞。那景象,这辈子我都忘不了,就像是两条龙,一条黄龙和一条白龙在天空中打架似的,而我爷爷静静地躺在那里,仰面朝天,在苇席下面看着它们打架似的。我的白帽子还是被风扯走了。我看着飞走的白帽子哭起来。我姑姑和姑父不时清理着苇席上的雪……就这样,我们把我爷爷接回了家……给他穿上寿衣,放到棺材里,连夜抬上山埋了……从山上下来已经凌晨了,风还在嘶吼,雪还在下……
第二天,等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外面厚厚的积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赵殿说,不说了,唉,这大风雪真的让我想我爷爷了。小时候,趁我爷爷睡觉的时候,从他衣兜里往外偷钱,等我把钱拽出来,他也醒了,骂我小兔崽子,可我已屁颠屁颠跑出去,用偷来的钱到商店买糖吃。我给爷爷带回来几块。那时候,他没牙了,嘴瘪瘪着,含着糖块的样子让我想笑。李莽山被赵殿的讲述感染了悲伤,但听到赵殿讲小时候偷钱买糖块的事儿,心里面也觉得甜甜的。李莽山说,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赵殿说,哦,我比你强些,还见过爷爷。李莽山叹了口气,喝了口酒,说,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突然失踪了,再没出现过。赵殿喝了口酒说,看到墙角搓澡的床了吗?你睡一个,我睡一个。我们也不知道外面这雪啥时候能停。他说着举着杯子,对李莽山说,把杯中酒喝了,睡吧。他们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这时四喜从外面扔进来两条毯子,说,冷的话就盖上。赵殿说,你不睡的话,十一点半叫我们。四喜说,我看电视剧,到时候叫你们。买的东西都吃了吗?赵殿说,都吃了。他们隔着门帘子说话。李莽山已经躺倒在床上,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赵殿的爷爷,像圣诞老人似的在风雪中飞,从澡堂子的气窗飞进来,站在他们身边。李莽山还嘟囔了一句,爷爷,你来啦!赵殿也上了床,过了一会儿就呼噜连天。
外面的风仍旧呼啸着,虎狼般扑打着气窗上的玻璃,随时要打破玻璃怒吼着冲进来似的。
大玲子穿上羽绒服,挎上包,说,我回去了。两个大男人在里面睡觉,你一个人能行吗?四喜说,放心吧。给他们个胆儿,他们也不敢干什么。大玲子笑了笑,说,我看赵殿这个人不错,你就把他收了吧,也好有个人疼着暖着。你要是不要,我可要下手啦。四喜说,可以啊,你下手吧!大玲子笑了笑,说,不扯了,我回家睡觉了。四喜说,外面大风大雪的,不想走就在这儿将就一晚上。大玲子说,明早给我在大连上学的儿子汇生活费,一个月两千多,真要了我这个老妈的命啊!看你没有孩子多好。四喜叹了口气。大玲子揭开门帘子,一股强劲的风雪扑进来,她身体一趔趄,说,这天也不知道咋啦?作啊!还让不让人活啦?她抱怨了几句就走了。四喜从吧台后面来到门前,把门插上,又回到吧台后面的椅子上躺下来,盯着佛龛旁边的电视机里的节目看着。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吧台出来来到男池门口,把门帘撩开一道缝儿,往里面看了一眼,又放下门帘。她嘟囔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丝嗔怪。她拿起吧台上水果盘里的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回到吧臺后面,边吃苹果边看电视。她的脚跷在吧台下面的一个抽屉样的东西上面,细嫩白皙的脚闪着光,几个脚趾头圆滚滚的,脚趾甲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跟大玲子的一个色,是大玲子涂的时候,顺便给她涂的。大玲子说,我们虽然穷嗖嗖的……但还是要让自己活得精致一些,哪天我们去美甲吧?四喜说,花那个冤枉钱呢。大玲子看了看四喜,没再说什么。
四
快到十一点半了。四喜看了看钟,又等了一会儿才来到男池门前,喊着,到点儿啦,起来吧。她声音很轻。呼噜声还在响着。四喜提高声音说,到点儿了,起来啦!赵殿,起来啦!四喜看到旁边有个铜脸盆,用手打鼓般敲起来。她的双脚跟着节奏跳起来,像一个招魂的女巫。赵殿说,别捉妖啦,妖怪醒了,马上起来。四喜扑哧笑了,把铜脸盆放到一边,打了个哈欠,转回到吧台后面。赵殿问,外面的雪还下吗?四喜说,下着呢,风刮着雪还直扑打窗户,噗噗的,像一群鬼魂。赵殿叹息了一声,开始喊兄弟,起来吧,到点儿了,我们该去干活了。李莽山没睁开眼睛,嘴里说,哦,要不就不去了吧?这浑身的骨头都疼。赵殿说,起来吧,答应人家就要讲信用,再说找个活儿也不容易。这活儿不干,下次人家就不会找我们了。你没看到劳务市场上的人都像饿死鬼似的等活儿吗?都是没能耐的人,有能耐的或者年轻点儿的都跑外地去了。我看你还年轻,不行也走吧。李莽山说,去哪儿呢?像我这样的到哪里都受人歧视的。赵殿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李莽山叹了口气,慢慢从床上起来,问了句,雪还下吗?赵殿说,还下。李莽山说,疯了。他们把衣服从暖气片上拿过来,穿上,里面还热乎。又抖出一地的水泥。赵殿拿起水管子冲了冲。他又看了看澡堂子,和李莽山出来了。四喜说,还真去干啊?赵殿说,要不咋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四喜沉默。赵殿说,我们走后,你把门锁好睡吧。四喜嗯了一声。李莽山推开门,风忽地撞进来,他一侧身说,真他妈的冷,这雪还他妈的没完没了了。四喜喊赵殿,说,这个给你俩,干活的时候放到怀里,冷了就喝一口,我怕你们之前喝多就没给你们。四喜从吧台下拿出来两个扁瓶的二锅头递给赵殿。赵殿说,谢谢。四喜指了指水果盘里的水果说,要不要带几个水果?赵殿说,出去就冻了,没法吃,还是这酒好。他递给李莽山一瓶,说,揣在怀里。李莽山对四喜说,谢谢!你说,我是叫你姐,还是叫你嫂子呢?四喜说,叫姐。李莽山说,这下好了,我有了哥,又多了一个姐。赵殿说,别贫嘴了,走吧。四喜说,门我不锁,你们要是冻得不行就回来,暖和暖和再去干。赵殿说,不回来了,还打扰你睡觉。你锁门吧。四喜说,门不锁,你们三点多卸完就回来,池子水给你们热着,回来泡一会儿,再睡一觉。赵殿说,好吧,那你睡觉吧。
两人出了澡堂子。
风雪的世界给人一个天地混沌、鸿蒙初开的感觉,他们就像是要去分开天地的人。巷子里的人家都睡了,犹如一条隧道、一条肠子,他们在黑暗里蠕动着。赵殿又开始咳嗽了。他的咳嗽震颤着肺部阵阵疼痛,但他忍着。他的咳嗽让黑夜里有些声响……风雪夜中,他的咳嗽像一个窃取黑夜内部信息的暗号。
李莽山说,哥,你应该戴个口罩。赵殿说,那东西影响说话,也影响呼吸。李莽山把他的围巾拿下来,说,哥,你围上吧,这样咳嗽让我跟着都不舒服了。赵殿说,不用,咳嗽咳嗽就好了。李莽山无奈地摇了摇头。雪纷纷扬扬从巷子上空落下来,他们的脚步声踩得雪地嘎吱嘎吱的。有人家的狗吠叫起来,让空洞的雪夜变得通透。从货场那边传来火车的鸣叫声,撕裂着黑夜,撕裂着风雪弥漫、混沌的世界……
赵殿说,货车进货场了,我们得快点儿。说着开始小跑起来,但雪地就像粘着他的脚似的,让他跑不起来。可以听到货车刹车的声音,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那么尖锐,之后是车头开走的声音。车头的鸣笛声让这风雪的夜晚亮堂了一会儿。车头开走了,一切又沉浸在风雪的狂欢肆虐之中,天粘着地,地粘着天。
赵殿的手机响了。他说,马上就到,马上,路上雪大,脚步走不开,再加上雪迷眼睛。那边说,快点儿,货车已经进货场了。赵殿说,马上就到。赵殿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十一点五十分。他骂了句,催命啊!他们在铺满雪的路上弄出的声响,让巷子里的狗叫声更疯狂了,犹如他们是两个闯进黑夜的贼。赵殿的手在怀里摸了摸,那瓶扁瓶二锅头已经有了他的体温,但他没有拿出来,手在怀里紧紧攥了一下。他们出了巷子,沿着铁路向货场走去。站在两道铁轨之间,可以看到货场若明若暗的灯。微光中的雪看上去那么白、那么亮,要把人的眼睛刺瞎。李莽山脚下滑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上。赵殿把他拉起来,问,没事吧?李莽山说,没事儿。刚踩到一块雪下面的石头,绊了一下。再往前走,可以看到十几节车厢停在那里。货场门口的铁道旁边有一间小房,有货的时候,王瘸子就住在里面。他们上一趟活干完离开货场的时候,王瘸子还没来。现在灯亮着。赵殿说,我们过去打声招呼。李莽山跟在赵殿身后,朝着亮灯的小房走去。
赵殿又咳嗽起来,冲着雪地吐了一口痰。雪在他们身上积了一层,让他们看上去臃肿不堪。他们来到小房跟前,赵殿咳嗽了两声,说,王哥,我们到了。里面有女人的喘息声。李莽山看了眼赵殿。两人站在门口的雪地里。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来男人的声音说,快干活吧,凌晨三点钟给我卸完,车皮还等着走呢。卸完了给你们结账。赵殿说,好的。他们离开小房,向车厢走去。李莽山不时回头。赵殿问,看什么呢?想女人啦?李莽山有些沮丧地答应了一声。女人的声音叫得更欢实了,回荡在风雪之中。李莽山说,哥,到三点钟能卸完吗?赵殿说,能。李莽山有些心不在焉了,从怀里拿出二锅头,拧开盖子,抿了一口。两人拉开车门。李莽山把车门弄得叮咣乱响,水泥的那股子呛人味儿就扑出来了。赵殿咳嗽着。雪迷乱了眼睛,李莽山说,他妈的鬼天气,想杀人。赵殿说,干活吧!再怎么抱怨也得干活,谁叫我们穷命啦!李莽山说,凭啥我们就是受累的命呢?赵殿开始往仓库里搬水泥。那边女人的叫声偶尔传过来,李莽山的心有些乱。两人脚步如飞地把水泥从车厢内扛出来,放到仓库里码好。猛烈的风雪就像一曲黑色狂欢曲,而他们两个就像是风雪中跃动的音符,从车厢到仓库,再从仓库到车厢。落在车厢上面的雪不时被风刮下来,落在他们身上……亮晶晶的,像披了一身银色铠甲。
五
凌晨一点多,他们卸完了七节车厢,还有五节。赵殿说,歇一会儿。他找来破了口袋的水泥袋子,在车厢内点了一堆火。刚开始点不着,火苗被风吹灭,过一会儿,那些水泥袋子还是着了,火焰跳动起来,犹如货场的心脏。李莽山说,身上不冷,扛了这么多水泥,身上倒有些热了,就是这手脚冻得猫咬似的。赵殿说,坐下来烤烤火吧。李莽山蹲下来烤火。赵殿说,脚冷的话,把鞋脱了烤烤。李莽山说,我汗脚,臭。赵殿说,是兄弟,我会嫌弃吗?李莽山说,哥也脱鞋烤烤脚吧,脚暖和了身上就不冷。两人脱了棉鞋,把双脚放到火边烤着,鞋放到火堆边。李莽山问,我的脚是不是挺臭的?赵殿说,没闻到。李莽山咧嘴笑着。
李莽山说,哥,你在澡堂子里讲的关于你爷爷的事情,提到了沸流镇,让我想起在里头遇到的一个犯人。那个犯人就是从沸流镇来的,刚开始跟我关在一起,待了一个多月,后来被带走了,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听说被判了死刑,枪决了。火苗跳动着,映红了两人的脸,像黑夜中的两个鬼魂。赵殿拿出二锅头喝了一口,说,要是有点儿花生米就美了。你说的这个犯人犯的啥罪啊?李莽山说,杀人,专门杀女人。赵殿脸上有了恐惧表情,说,畜生,对女人下手的都是畜生。李莽山说,是啊,我也认为他是畜生啊……李莽山说着,也掏出二锅头喝了一口。李莽山说,我慢慢给你讲。
他们听到王瘸子的小房那边有开门的声音。他们听到撒尿的声音。那时候风和雪似乎暂时停了。只听王瘸子喊着,干的咋样了?还有几节车厢?赵殿听出这是跟他们说话。赵殿说,还有五节,歇一会儿,三点一定能卸完。王瘸子说,快点干,干完给你们结账。这鬼天气,真他妈的冷,撒出来的尿都要冻成冰溜子了。赵殿说,你还冷啊?要注意身体啊,弟兄们还等着你给派活呢。王瘸子说,好好干,有我肉吃就有你们汤喝。不说了,忒冷了。炉子好像灭了,你过来看看,给我整着了。李莽山说,我去。赵殿说,让我兄弟去,我在这边干活。王瘸子说,管你们谁呢?把炉子给我整着了。两人听见关门的声音。李莽山说,一会儿歇下来,我再给你讲那个犯人的故事,我先去给他生炉子。赵殿说,只生炉子啊,别想别的。李莽山说,放心吧,我可不想和他做连襟。赵殿笑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让你去了。李莽山说,放心吧,哥,我不会做什么的。赵殿说,那就好。记着,我们现在碗里的就是这几车厢没卸完的水泥。李莽山说,知道了。赵殿说,我还是不放心,总觉得你心里面憋着坏呢。李莽山说,没,真的,哥。赵殿说,那快去快回,我这边先干着。别让你哥一个人卸完这些水泥啊!李莽山说,一会儿就回来。两人穿上鞋。李莽山向小房跑去,雪厚,吱嘎吱嘎的,跑两步就抬不动脚了,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赵殿把地上的火用鞋底踩灭了,又抹了抹灰烬,用鞋踢了些水泥在灰烬上面。他从车厢内跳出来,来到另一个车厢跟前,把车厢门拉开,开始把里面的水泥往仓库搬。他不时向着那边张望,总觉得李莽山会做什么,但具体做什么他想不清楚。他边干活边想,整个人有些恍惚,一脚踩空了掉到车厢下面。风裹着雪,又躁动起来。李莽山要讲的那个沸流镇的犯人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他从车厢和站台夹缝里爬出来,觉得腰有些不对劲儿,前后左右活动了几下,才觉得好多了。他听见手机响了一下,连忙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四喜的短信。他摘下手套,点开短信。四喜说,冷吗?冷就回来暖和一下,再去。赵殿的心里突然暖暖的,眼窝里盈满了泪水。雪打在脸上,有些疼。他回了一句,睡吧,卸完就回。他把手机揣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突然想对着空旷的货场喊叫,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堵在嗓子眼,但他没喊,脚步开始加快,在车厢和仓库之间倒腾着。货场不远处有几大堆煤,已经被雪覆盖,在货场的灯光下看上去像几个白色的大坟冢,里面埋着黑,埋着煤。雪改变不了什么,天晴后,温度上来了,雪融化了会渗进那些黑中,再次成为黑。赵殿望向小房方向,看到烟囱已经冒出了白烟,心想,李莽山咋还不回来?他不会……赵殿心里充满担心和焦惧。这个人在劳务市场上,很投緣的,就带他来干活了,说话也很投脾气,但内里赵殿无法判断。尽管活了四十多岁,他识人不少,但总有一些人是看不到内里的。如果……那就当自己眼睛瞎了,赵殿这样想,也许我该过去看看。他心想着,扔下肩上的水泥,就要往那边走。李莽山回来了,在雪中晃动着身体,仿佛两脚在泥泞中似的。赵殿站着点了支烟,望着李莽山越来越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李莽山身后也有几个被雪覆盖的大煤堆,他就像从那几个白色的大坟冢里走出来似的。李莽山回来直接进了车厢,继续干活。赵殿也没问什么。赵殿能感觉出李莽山情绪的低落,但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这个车厢卸完的时候,赵殿说,你再给我讲讲那个沸流镇的犯人的故事啊。李莽山说,没啥讲的,就是个杀人的故事。赵殿说,我喜欢听杀人的故事,尤其是武侠小说里的那些。没杀过人,但看那些武侠小说里的杀人故事也挺过瘾的,爱恨情仇的,杀富济贫的。总觉得那些武侠小说里的人就是打打杀杀的,好像都不为吃饭发愁,真让人羡慕。李莽山说,武侠小说里都是骗人的。我要说的这个是真实的,但我也记不太真了,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吧。赵殿说,其实这风雪夜挺适合杀人的,让我想到了《水浒传》里的林冲。李莽山看了赵殿一眼,边扛着水泥边说,林冲那是被逼的。赵殿说,我还记得《水浒传》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里有一段写雪的词: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李莽山说,哦。你记性这么好。赵殿说,那时候喜欢看书,喜欢的看几遍就能背下来。现在,那时候看的书都就饭吃了,记性也可臭了,什么事情转身工夫就想不起来了。倒是小时候的很多东西还记得。李莽山说,我们这样啥时候是个尽头呢?赵殿说,我们是靠力气挣饭吃。我可是还要多活几年呢。我要是像你这么年轻,早跑南方去打工了。李莽山说,主要是我妈还在,她眼睛不行,现在看人都影影糊糊的,再过几年弄不好就瞎了,我总不能扔下她不管吧。再说我有案底啊,到哪儿都他妈的被人歧视,我是犯罪了,可我也受到惩罚啦,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有罪而没受到惩罚的呢……赵殿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听说沈阳有一家出殡公司,专门收像你这样的人,你可以去试试……李莽山说,我也听说了,但我害怕面对死人,真的害怕……赵殿说,这样在劳务市场干也不错,我都干了快十年了。其实我也难过,我怕老了干不动了。李莽山说,会有办法的吧!赵殿说,是啊,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可这些话都是自个给自个的宽心丸,宽一时,不能宽一辈子。有时候觉得,有今个没明个的,就活好今个吧。李莽山说,对,活好今个儿。赵殿说,趁身体还行的时候,多干点儿,攒点钱,到老了对自己也有个交代,去养老院什么的,给自己一个归宿。李莽山嗯了一声,用脚把地上的雪踢出来一个大窟窿。
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货场仓库房顶上面的铁瓦哗啦哗啦乱响,随时都可能被风揭掉似的。
李莽山突然伤感地说,活着到底有啥意思?赵殿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李莽山说,你说我们在这鬼天气里拼死拼活的,到底图啥啊?赵殿说,图有一口饭吃。李莽山叹息着,说,能咋样,最后还不是两腿一蹬……赵殿说,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小的时候就想过死,心里老是埋怨我爸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不生我,我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还有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我在心里埋怨了他们很多年,直到他们相继去世,我才不去想它,麻木了。还有我家你嫂子,去年冬天突然摔了一跤,脑溢血,一直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我想过拔管子啊,让她早点去那边享福,我也轻松一下,但我不忍心啊!人活着都不易,这人心哦有时候就像酱缸里的咸菜,腌着腌着就咸了,也适应这份苦啦!李莽山说,这样啊,哥。赵殿说,只要你嫂子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拔管子,你说是不是?我没活的时候去看她,还得乐呵呵的,给她讲故事,我相信她能听到。可她就是不醒啊!我几次晚上把手都伸到管子上,紧紧握着,可是我没……一个女人年轻的时候跟着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我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躺在那里的是我啊!那病房里又何尝我一家呢?还有更多……像我们还有俩钱,可以待在医院里。那些没钱的呢?就只能等着被……领走……我卖了房子,打工的钱都给了医院,整个家都败了。你说要是这个女人没了,这个家是不是就彻底败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躺在病床上,这个家就没彻底败……现在天冷,等天暖和了,我问问大夫,如果允许的话,我要带着她去卡尔里海看看,她没病的时候就说要带着她去海边看看的,但我一直忙活着这张嘴……
赵殿哽咽了,心里惘惘的,好像这风雪中啥都看得真真的,又啥也看不清。他望着仓库外面纷纷扬扬的雪,心里问,爷爷,你在天上还好吗?此刻,外面下着你当年去世时候一样的雪。爷爷,求你保佑你的孙媳妇。求你保佑!
李莽山用手拍了拍赵殿的肩膀,说,在监狱里我也自杀过,但两次都没成功,被人救了下来。我前面说过的那个沸流镇的犯人跟我说,死算什么本事,活着才算。活着把你认为的敌人都干掉……赵殿问,他的敌人就是那些女人吗?李莽山说,是吧。其实很荒诞的。杀女人不算本事,我感兴趣的是那荒诞……赵殿问,咋荒诞了?李莽山说,有段时间他杀了人竟然逍遥法外……赵殿说,咋回事啊?他逃跑了吗?李莽山说,没。他就在沸流镇,过着跟平时一样的生活。赵殿问,他有精神病吗?李莽山说,没有。赵殿问,那他咋杀了那么多人?杀人是要伏法的。李莽山说,我也不知道他为啥杀了那么多人。赵殿说,你从头给我说说呗,到底咋荒诞了?李莽山说,好吧。赵殿望了眼王瘸子的小房那边,问,那边咋没声了?李莽山表情凝重地说,累了吧?赵殿问,炉子还好生吧?李莽山说,还行。我把炉坑里炉灰扒了出来,都堵死了。用斧子劈了几块木头,弄了些劈柴,点着了。炕洞好像不太好,再加上这天儿,倒烟倒得厉害,差点儿没呛死我。我听见王瘸子和女人在里面咳嗽。王瘸子喊着他妈的能不能不弄这么多烟,呛死了。我说不怪我,是这天气不好,过一会儿,等劈柴着一会儿就好了。我瞅着火呼呼地着上来。火笑了。我又填了几块劈柴,火笑得更厉害了,都有声儿了,要从炉膛里跳出来了。我等了一会儿,临走的时候又在上面压了锹湿煤,还在湿煤中间扎了个眼儿。可以看到下面,火的红,像血在淌。赵殿说,哦。王瘸子没说啥吗?李莽山说,他说能感到炕热乎了,就让我回来赶快干活。说话还骂骂咧咧的。赵殿说,他说话就这样,从他找我干活那天起就骂骂咧咧的。李莽山说,哦。财大气粗嘛。我们在这儿顶着严寒风雪干活,有些人却……赵殿说,是命吧?不说这些啦,我们就是干活的命,还是说说你那个沸流镇的杀人犯吧……
赵殿说着又咳嗽起来,五脏六腑要咳出来了。
风裹着雪,雪抱着风,不时从那坟冢般的大煤堆打着旋儿刮过来,从他们身边经过,向没有车厢的铁軌刮去,向王瘸子住的小房刮去……
小房里的灯亮着,风雪中看过去恍惚的、毛茸茸的,黑夜里,羸弱的心脏般,病怏怏的,轻轻搏动。
货场昏黄的灯光下,两个渺小的身影,在车厢和仓库间来回移动。
六
凌晨两点多钟,更冷了,风像刀子。两人喝光四喜给的白酒,窝在车厢内歇息了一会儿,又开始干起来。还有两节车厢,赵殿说,得快点儿了,要不三点卸不完,卸不完王瘸子会生气的,之前电话里说给我加的一百块钱可能就没了。卸空的车厢门没关,被风吹得咣当咣当直响。赵殿说,去把车门关上,总觉得风灌进车厢里,那些车厢会被风鼓胀到天上去的。李莽山说,咋的,你以为那些车厢是气吹的啊?还鼓胀到天上去。说着跑过去,把几个车厢的门都关上了。黑色的车厢让黑色有了形状,凝重,透着神秘的诡异气息。李莽山说,哥,好困,好饿。赵殿说,干完活,领了钱,等天大亮了,四喜澡堂子边上有一家早餐,油条、豆浆管够造。寒冷已经吞噬了他们的绝望……惯性地倒腾着双脚在车厢和仓库间移动,一袋袋水泥被码到仓库内。风刮着仓库上面的铁瓦,哗啦哗啦的。剩下最后一袋水泥,李莽山说,哥搬吧,我不行了。说着坐在车厢内。哥,还有烟吗?给我一支。赵殿把剩下的几支烟连盒一起扔给李莽山。李莽山说,真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啊!赵殿说,再干几次你就适应了。也许是天亮了一些,远处王瘸子的小房灯光暗淡了很多,但被风雪包裹着还是显得毛茸茸的。李莽山说,这雪啥时候能停呢?赵殿说,看不出来。李莽山说,哥,你说,老天就不知道累吗?这样撒着雪,从下午到现在……赵殿笑了,说,我们咋能知道老天咋想的呢?他把最后一袋水泥码到仓库里,回到李莽山身边在水泥散落的地上坐下来,呼哧呼哧直喘。李莽山把烟递给他,他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一支,拽出来,叼在嘴上,点着,狠狠吸了一口,白烟从鼻子和嘴里喷出来。他听见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又咳嗽起来。李莽山说,咳嗽就少抽吧。赵殿嗯了一声,说,不抽这夜咋熬啊!李莽山一阵心酸。李莽山问,哥,你哭过吗?赵殿说,哭有个屁用,你嫂子得病的时候,我把房子卖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整理那些破烂东西的时候,我哭了。那是真哭啊,咧着大嘴,眼泪哗哗的……整个人都哭空了,感觉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似的。李莽山叹了口气,说,刚进去那阵子我天天哭。每次哭,狱友就揍我,说哭有个屁用。出来之后我就没哭过,现在我突然想哭了。赵殿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受一些。李莽山抽泣了几下,车厢外面的风雪呼啸的声音像是在哭。
车头鸣叫着从远处开来,撞击着车厢,声音响亮。自动挂上车厢之后,车头开走了。两人站在仓库门口……怔怔着,顿觉浑身轻松了很多。两道明亮的铁轨延伸着,看不到尽头。风雪在铁轨上打着旋儿,仿佛这样很好玩儿,从铁轨那邊仿佛传来风雪嬉戏的欢笑声。
两人回到仓库内,倚靠在那些水泥袋子堆砌起来的垛上继续抽烟。赵殿说,车头来了,咋没看到王瘸子出来呢?李莽山说,也许真的是太累了。李莽山说,我看四喜对你有意思,你们就从来没?赵殿说,真没。我觉得那就像一种兄妹的情义,都是穷人彼此体恤着……李莽山说,四喜人不错,如果哪天嫂子走了,你就把她收了吧。赵殿沉默了一会儿,说,再说吧,那也要四喜愿意才行。像我这样的,也不忍心拖累人家,人家再怎么说大小也是个老板呢。赵殿叹了口气。李莽山问,哥,如果有了钱,你想干点儿啥?赵殿说,先把你嫂子的病治好,然后在海边农村买个院子,种种菜,种种花,再养些鸡鸭鹅狗的……你呢?李莽山说,我要做生意,挣更多的钱,然后多建几个养老院,把那些没有经济来源和生活能力的老人都养起来,为他们养老送终……赵殿说,那哥和你嫂子去给你打工。两人就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李莽山说,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上大学的时候,想有钱了造福全人类,上班的时候,想有钱当个官什么的,进去后再出来这半年,我……赵殿说,人啊,过哪河脱哪鞋,理想也是会变的。起来,收拾收拾,我们去找王瘸子结账吧。李莽山说,这腿都木啦,倒腾的都不听使唤了。赵殿站起来,拉了李莽山一把。两人扑打着身上的水泥,把棉袄脱下来,扑打完又穿上。仓库门口的雪看上去好像更大了,白色蚊帐般从上面垂落下来。两人各推着一扇仓库的大门,把它们推到一起。
两人又扑打了几下身上的水泥,朝着王瘸子的小房走去。
赵殿的手机响了一下,他连忙拿出来看,还是四喜的短信。四喜说,活儿结束了吧?你们回来在澡堂子里睡吧。赵殿没回,把手机揣到怀里。李莽山问,谁的?赵殿说,四喜的,让我们回澡堂子睡。一会儿领了钱,我们就过去。李莽山说,我不去给你们当灯泡了,我领了钱直接回家。我一晚上没回去,也不知道我妈得多担心。赵殿说,也好。你还没给我讲你那个来自沸流镇的犯人的荒诞呢?李莽山说,有时间我再给你讲,哥听了也会跟我一样觉得荒诞。赵殿说,哦。其实普天下的荒诞无处不在。李莽山看了眼赵殿,惊讶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在两条铁轨之间的枕木上踉踉跄跄地走着,风裹着雪,更猛烈了,随时要把他们的身体吹倒在两条铁轨之间似的。他们相互搀扶着,来到小房跟前。屋里的灯亮着,没有任何声音。
赵殿看了看李莽山说,看来是睡着了,要不我们等天亮了再过来。李莽山脸色不好看了,说,不行。他上去开始敲门。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声音。他又用脚踹门,里面还是没有声音。赵殿说,难道是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吗?李莽山说,不会不给钱吧?赵殿说,不会,以前结账都很利索的。门从里面锁着,李莽山说。李莽山开始使劲拽着,几乎要把门从门框上拆下来了。李莽山喊着,开门,开门。里面还是没声音。李莽山终于把门拽开,两人闯进屋内。王瘸子和一个女人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被子,头露在外面,女人裸露的一只胳膊还搭在王瘸子身上。死了吗?李莽山说。赵殿上前用手在他们的鼻子下面试了试,面色苍白。他看了眼李莽山,上去就是一个耳光,骂道,你妈逼,你生炉子的时候对他们做了什么?李莽山捂着脸一脸委屈地说,我啥也没干啊!我生炉子,他们在里面干事儿,那女的吱哇乱叫,生完炉子我就回去跟你干活了。他们咋这样,我也不知道啊!从李莽山的脸色来看,他也恐惧着。李莽山说,我们的钱泡汤了,妈的,我们累死累活的,在这个鬼天气里,他们竟然……我真他妈的想上去踹他们几脚。赵殿盯着尸体说,打120吧。李莽山说,这样的人就他妈的该死,我们走,不管。他拉着赵殿就要往外走。赵殿说,还是打120吧。赵殿说,也许送到医院还有救呢?李莽山说,救个屁啊!你没看都硬了吗?我们还是跑吧,到时候我们可能都脱不了关系。赵殿说,脚正不怕鞋歪。说着连忙拨打120。他颤抖着问李莽山,还有烟吗?李莽山从兜里掏出之前赵殿给他的烟,还剩两支,两人点上。赵殿夹着烟的手指哆嗦着。李莽山嘟囔着,真他妈的倒血霉了,这大冷的天,又风又雪的,差点儿没冻死。白干了,钱也泡汤了……你等医院的救护车和警察吧,我先回去了。赵殿说,弟,你别走,这货场就我一个人守着两个死人,我害怕……李莽山还是往外走。赵殿说,你走吧,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弟。李莽山停住脚步。赵殿说,你走吧,就当我瞎眼了,认了你这么个弟弟。李莽山转过身来,抱住赵殿哭了。半个小时过去,他们的烟抽完了。李莽山看到茶几上放着王瘸子的软玉溪烟,拿过来,两人继续抽着。李莽山说,要不我们搜搜王瘸子的衣兜,把属于我们的劳动所得拿走算了。不等了。赵殿说,不行,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不能那样,那样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我其实比你更心疼,我们辛辛苦苦连毛儿都没拿到。我比你更需要钱。钱,钱,他妈的钱。李莽山说,哥,我还有一个恐惧,就是我害怕警察审问,哪怕我啥也没做,但我害怕面对他们,害怕,你知道吗?赵殿说,我们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害怕呢?李莽山说,哥,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赵殿说,我还是相信清白注定是清白的。李莽山轻声说,我承认我有杀人的动机,但我没有下手。我生炉子的时候,心里不平衡啊!哥,我几次想拿着炉钎子冲进去,但我没有。赵殿突然大叫了一声,是你最后压上去的湿煤。他们肯定是煤烟子中毒……赵殿说着来到炉子跟前,用炉钩子扒拉开炉盖。里面的火已经死了,炉膛里是冰冷的。赵殿说,你不该在湿煤上扎那个眼儿的……李莽山脸色苍白地问,那我该咋办?赵殿说,也许是他们命该如此……
他们听到120救护车的叫声。赵殿跑到货场门口,车进不来。他和李莽山配合医护人员顺着铁道把王瘸子和那个女的弄上救护车,向医院开去。路上的积雪还没人清理,很厚、很厚,救护车行驶缓慢,车轮时常在雪地上打滑。
赵殿和李莽山坐在王瘸子和那个女的身边,女人的身材明显比王瘸子长很多。王瘸子那只残疾的扭曲的脚踝露在被子外,仿佛在张望着什么。
赵殿和李莽山透过车窗望着身后的货场,除了几座煤山,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