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依·安德拉什 余泽民
帕依·安德拉什(1942- ),匈牙利小说家、翻译家、编剧。出生在布达佩斯。青年时代先在罗兰大学攻读匈牙利语和波兰语,之后到戏剧电影艺术学院学习编剧专业。毕业后当过报社记者、戏剧编剧、文学翻译和文化官员。翻译介绍了大量的波兰作品,因而获得波兰政府颁发的“波兰文化奖”和“波兰共和国骑士勋章”。自上世纪70年代,先后出版小说集《这个花园是你的》《石头与乡情》《普罗旺斯的夏天》《街区的钟表》和长篇小说《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别处·彼岸》等。死亡,在小说《这个花园是你的》里,是玄秘的、温柔的、平和的,是对人性中的嫉妒、憎恨、怨艾与焦虑的摆脱,既是童话世界中的终极成长,也是对爱与恨的现实解决。
别的不说,就说清晨在这条新熨过的粉红色被子里醒来,就已经足够刺激。这床被子怎么睡都睡不贴顺,即使在梦里,也能感到被套的不适。阿提拉家的粉红色被套不仅精心熨过,而且还特意浆过。米什曾听妈妈说过,只有白布才可以浆洗。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在浆洗过的被子里睡过觉。他家里的被子根本就没有被套,只是在被子下搭一条被单,每到清晨被单早已被揉成一团。话说回来,若不是这条又脆又硬的粉红色被子大得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里面打滚,肯定也会从他身上滑落。由于疲倦,他这夜睡得又沉又香。
阿提拉的奶奶住在霍拉尼乡下,为了来这儿,米什不仅要坐电车、乘火车、转长途,还要搭船横渡多瑙河,最后是一段风尘仆仆的徒步跋涉。风,携着森林里的潮腐气味吹在脸上,不仅气味甜腻,而且让他的鼻子刺痒不堪,总是忍不住要打喷嚏。阿提拉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使劲为米什捶背,尽管他知道捶背只对咳嗽管事,对打喷嚏并没有用,但他还是抡起拳头越捶越重,并且下意识地幻想着:捶背能让米什头晕目旋,说不定还会想将鼻子埋到土里。
米什的确兴奋起来,他想知道:他在这里——在国家公路旁已被人踩得既不长草更不开花的土地上——嗅到的气味,是否跟林中的风吹来的气味一样?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把鼻子埋到土里,因为那会让自己在阿提拉面前失掉尊严。事实上,阿提拉远比他粗野,在他俩之间,米什只不过是个“小混混”,而且男孩心里非常明白:阿提拉之所以跟自己交朋友,是因为自己总惹是生非,那家伙对这点十分赏识。
现在,阿提拉打着呼噜睡在另一张床铺上,米什盯着粉红色被套愣了半天,着实为这个颜色感到好奇,尤其是昨天晚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被套是粉红色的。他觉得十分滑稽,并在脑子里联想到女孩,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女人的被子”这个念头和阿提拉下午所讲的故事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准确地说,现在他感到惊诧的是,他闻到一股跟学校女厕所前闻到的那种气味相似的尿骚味。他曾把同伴们叫到女厕所前,问他们是不是也觉得这股气味格外特别,虽然不如男孩的尿味那么呛鼻,但是是一股怪怪的骚。米什一边说着一边跟同伴嘎嘎狂笑,气得女孩们都不理他……现在,米什躺在粉红色的被套里,实在想不出别的东西,这个好笑的念头越来越强,越来越使他难以克制,不得不掐住脖子,将已涌到喉咙口的喷笑强咽回去。最后不得不用那床又脆又硬的被子蒙头捂嘴,以免自己笑出声来。他当然清楚,在这样寂静的清晨,假如自己用笑声将屋里人吵醒,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忽然,他从被子里嗅到一股药草的气味。被子是从阿提拉奶奶的衣柜里新取出来的,所以吸足了防蛀虫的薰衣草味。显然,它跟其他叠落成堆的干净衣服一样,已在衣柜里塞了很长时间。这股味道使米什感到一阵惊悸,当然了,不仅仅是因为熏衣草的气味使他联想到学校厕所里常用的消毒水味儿。实际上,他只需稍加辨别就不难知道:这两种气味其实并不相像。他越想在两者之间寻找相似,它们越显得相去愈远。假若非要寻找某种相似性,那则是一种能使他联想到阿提拉奶奶的受伤害感。他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老人不仅在自己的生活里建立了绝对权威,而且并不高兴孙子带人来到“只属于阿提拉家族的霍拉尼帝国”;他的直觉并没有骗他,更确切地说,熏衣草味之所以让他心有余悸,是因为勾起了某种令他作呕的、对于血腥气味的特别记忆。这种气味,他能够毫不迟疑地辨别出来,这种时候,总能唤起某种特别的、仿佛理解了什么的快乐,并为此兴奋不已。
用米什自己的话说,“从小时侯起”,或者说,从麦什泰尔大街的家中发生了那桩怪事之后,他对所有人都守口如瓶,甚至连阿提拉都没告诉。不过,他也不可能告诉——事情发生时,就连米什自己也不在场。他先被关在自己的房间,然后被带到邻居家里,当晚他在邻居家睡的,但是某种记忆却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现在,他又回想起那股令人作呕的铁腥气味,一阵欣悦涌遍全身,仿佛他又偷偷从邻居家跑回自己家里。他曾做过多次尝试,结果每回都遭到一顿臭揍,并被勒令上床睡觉。米什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就在刚才,他肚子里琢磨的还是那床浆洗得很硬的粉红色被套;现在,他思维的兴奋点已经不由自主地转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上;随后,他的情感泛滥如潮,在感觉漫长的几分钟内,他被某种熟悉与陌生的奇妙感冲撞震撼了,感到一股类似“在许多年后才顿悟到的爱情”的美好感觉——他即便真的领悟了爱情,但已不可能得到它,仿佛他事先就已经意识到:成年的奇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米什放松肌肉,闭上眼睛,完全沉浸到这令人惊诧的快乐之中。尽管他用被子当手帕捂住了鼻子,但由于他的头在被子里埋得太深,薰衣草味更使他的鼻子痒痒得难受,他突然猛烈地打起喷嚏,当即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阿提拉吵醒了。
紧贴着花园的栅栏,立着一株株修剪整齐的冬青;院门旁边,疯长的藤蔓爬满了花架;甬道两边花丛茂密,蓓蕾待放;昂立在花园深处的四棵银叶松,其中一株郁郁葱葱,虬枝蔽日,裸露的根茎紧抓着泥土,上面长满了绿色苔藓。太阳刚刚升在天边,透过松树与枫树纵横交错的枝叶间隙,静谧的晨光悄悄滤过;空气中薄雾弥漫,草叶上也露滴缀挂。
在此之前,米什对园中的景色并没有留意,尤其是,到目前为止,他只从街上朝院子里望过,但是并没有注意到花园里的生机。这天堂般的景色被潮霧笼罩,呼吸着清润的空气,低头看看从草尖滴落的第三颗露珠,心里揣测着昨天夜里是否下过雨,男孩偶然扬起眼帘,将视线投到枝杈规矩的银叶松上。在网筛似的晨光里,它看上去像一棵圣诞树,树枝上仿佛挂着银色饰物,空气里飘着天使的银色长发。慢慢的,米什竟觉得自己梦想已久、充满魔幻的圣诞节已经降临!尽管他家每年的圣诞树又矮又小,可怜巴巴地挂着几枚圣诞糖果,而且糖果的味道他早已厌腻,可他仍就怀揣着梦想——梦想有朝一日,真正的童话般的圣诞节终会降临,他将得到珍宝与奇迹。或许出于这个原因,米什始终像个偏执狂似的抱着这个暗藏憧憬与自由的白日梦,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这个飘着天使银发的六月清晨,自己到底有什么不自由?米什穿着阿提拉断了带子的破泳裤站在院里,幻想着梦境变成现实,一股热流涌遍体腔。
这时,阿提拉的奶奶正将水壶放到电炉上煮早茶。水汽从电炉上缓缓升起,优雅从容地在花园里弥漫,蒸发到清新怡爽的晨光里。米什彻底忘却了外部世界,从栅栏边的冬青灌丛到他生活中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他都情愿毫不惋惜地彻底埋葬。他幻想变得体轻如燕,飞上树梢,如同圣诞树上的银色饰物。然而米什心里非常清楚,松枝太软太细,托不住自己的身体。就在这令人痴迷的幻觉中,他忽然回想起阿提拉奶奶的冷眼。
的确,与其说是遥远的记忆,不如说在潜意识里。他想起昨晚老人的神态,尤其是她傲慢冷酷的嘴唇轮廓,他开始后悔,后悔听了阿提拉的怂恿跟他来到霍拉尼度周末。阿提拉只想着拉他同来,却忘了事先告诉奶奶。从她的举止可以看出,老太太对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心怀敌意,与其说是不喜欢孙子带人来家里,不如说是不喜欢米什。晚上,他俩已经躺在床上,老太太突然闯进屋里,用严厉的口吻命令他们睡觉前做祷告,由于米什没有胆量告诉她别将这种可笑的蠢事强加到自己头上,阿提拉的奶奶不仅留在房间里,还大声念起了祷告词。米什始终盯着老妇嚅动的嘴,奇怪的是,虽然充斥着敌意,但也隐藏着诱惑。祷告词的最后一句米什从来没有听过——“这是你的天国”。
此刻,男孩站在花园里,不仅想起昨晚的事情,而且想起唯一那句他愿意跟着老人默念的祷告词——“这是你的天国。”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虽然没有念出声,但是感觉盛大而隆重。现在,他站在花园中央,突然又获得新的灵感——他将花园比作天国。他忽然理解了,阿提拉的奶奶之所以要将自己的花园修整得如此井井有条,原是为了将花园里的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凌晨,当他还裹在粉红色被子里做梦时,这位性情刚烈的老妇就早早起床,喂鸡喂兔,浇花剪草,并从村子里打回鲜羊奶,她俨然是这座花园名副其实的女王。
枫树下,用条砖整齐地围出了一块被称作“凉亭”的地方,树影下长着成簇的野玫瑰,花架上爬满了常青藤,一家人在这里用早餐。阿提拉吃的是掉渣渣沫沫的甜面包、切成薄片的香肠和自家烤制的小圆面包。在米什后来的记忆中,整座花园里弥漫着可可奶的味道,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是用山羊乳冲的。假如早上他没有为那床粉红色的被子冥思苦想,假如他对在院里溜达的老妇人和门轴的吱呀声更留心一点儿(因为老人发现,星期天早上在霍拉尼很难买到鲜奶,所以未到清晨她就提着奶桶进进出出),假如他事先从阿提拉嘴里套出他奶奶晨起外出的内幕,情况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很可能就不会感觉到那冒着令人开胃的淡淡暖雾和味道奇妙的可可奶香。这股特别的浓香与缓慢枯萎的花园和银盘内蓝花图案小碟,形成了某种隐秘的联系,进一步强化了这股气味在米什身上留下的辉煌体验,尤其是,辘辘的饥肠使他一站到花园的藤桌旁,就被摆在桌上的早餐所诱引,立即被这股令他彻底忘掉了清茶的可可奶香所捕摄,情不自禁地等着阿提拉先坐下用餐。
几分钟后,星期天早餐的味道已使他舌尖的味蕾感到一种自他来到霍拉尼之后从未感受过的痒,这种痒经过食道传遍躯体。早餐的情景,成了后来事件的导火索:正由于这既难以忘记、也难以释怀的可可奶味道,唆使米什在河边与阿提拉秘密约会,并迫不及待地喝了阿提拉从花园里偷出的、用山羊乳冲成的可可奶。温热的可可奶刚一下肚,他就感到无比失望。由于他把嘴里的奶吐到了地上,惹得阿提拉生了气,从那之后两人不再说话。
总之,米什在枫树下那块被称为“凉亭”之地的奇妙体验,简直难以用言语描述。阿提拉开始用餐后,米什也坐到藤桌旁,将碟子和杯子朝自己跟前拉近一点儿,尽管他很想端起来就喝,但还是极力控制住自己,以保持那股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打破的礼仪般的郑重。
这时,太阳已经很烈,从四面八方传来邻居家的各种噪音和高声对话。米什心里非常清楚,这种魔幻的感觉不会维持太久,他已经意识到其中隐藏的自身幻觉,他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到作为客观之物摆在眼前的、冒着热气的可可奶上。男孩端起杯子,将舌尖触到杯子沿儿上以判断可可奶是否很烫,随后急不可耐地尝了一口。他的第一感觉是一股烧焦了的食物味道,而且有着跟其他可可奶类似的天鹅绒般的柔润感。不过他很快意识到,那股奇特的味道与烧焦的食物毫无联系,或者说那只是一种错觉,这跟清晨他将防蛀草味以及学校厕所使用的消毒水味所做的蹩脚比较大相径庭。不管怎么说,第一印象对他来说仍很深刻。
突然,他感到惶惑不安,放下杯子,在尚未弄清隐秘之前,他无法继续再喝下去,一个“杯中可能有毒”的古怪念头在他的脑际倏然闪过,周遭的一切突然让他感到疑惑与陌生。(的确,在此之前,米什只从女孩子嘴里听到过关于阿提拉家花園的夸张描述)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内心的良知告诉他:这个古怪念头只不过是出于自己潜意识中的侦探癖好;随后,他又无法自控地沉浸到清晨将头埋在被子里时的那股风雨欲来的快感之中。与其夸张地说这是一种负罪感,不如说是一种不可告人的羞惭,假如非要他把这个念头告诉阿提拉的话,他会惭愧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意识到应该调整自己,试图从清晨的幻觉中挣脱出来,甚至,他想毅然决然地忘掉一切。
于是,他重新端起盛着可可奶的杯子,又喝了一口。这时,就连他曾经感觉到的巧克力或咖啡的味道也不复存在。当他再饮第三口时,可可奶的特殊味道终于出现了!下咽之前,他先在嘴里漱了几回,并在舌膛里抬起舌尖,如同一位经过多少次失败的打击、终于获得预期结果的实验员一样感到发现的喜悦,然后才让液体尽可能缓慢地顺喉咙流下。现在,那股他在藤桌上初次嗅闻时感到的童话般的欣悦,再次灌满他的周身,吸入肺腑的只有早餐的喷香。他感到汗孔洞开,体内清风吹拂,轻盈自然,仿佛他就降生在枫树、松树、藤蔓与朝露润湿的草叶之间,如同园中的草木在逐渐变热的夏日午前微弱地呼吸。
米什只在事后才恍然悟出(但是当时他并不知道):那是一种自由的快感。在那短暂的几分钟内,他丢掉了所有曾经体验过的快感,在内心深处,他为自己曾把“快感”一词莫名其妙地用在那些现在终于得以摆脱的事物上而感到懊悔不已;或者说,此时此刻,他至少体验到了自由的可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起时落的山雀鸣唱;在枫树茂密的枝杈间,从未见过的大鸟扑打着翅膀;花园里只有经验丰富的耳朵才可能听到的隐秘声响悄然起伏……然而,对于沉浸在自己幻觉中的米什来说,周遭的一切似乎并不存在,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早餐的饮料是用山羊乳冲的”这一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直到几周之后,他才偶然从阿提拉嘴里得知。
那也是后来发生的事。在被叫作“下游浴场”的多瑙河畔,尽管周末别墅拥挤错落,但仍让人感到亲切和舒适。米什注意到一个无人陪伴的孤单女孩:她闭着眼睛,双臂环在头顶,已在酷热的日光下一动不动地躺了几个小时。看上去,太阳静止般地悬在女孩头顶已好久好久,毒烈的阳光无遮无挡地直射在她身上,将她烤得活像一只被阿提拉奶奶作为周日午餐端上桌的、咝咝冒油的烤全鸭。米什印象最深的还是阿提拉的全家,包括开白色雷诺轿车来的父母和两个姐姐,他们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吃了许多水煮的紫菜头。
绝大多数到河边消夏的人成群结队地泡在水里,另一些人躲在槐树或柳树荫下纳凉,躲避难以忍受的炎炎酷日。米什他们慵懒地蜷在一片草木茂盛的沙地上,树木遮天敝日,从这里可以窥望整片河岸。不远处的女孩始终孤单一人,穿着窄小性感的比基尼,晒得棕黑的皮肤上闪着油滑的光亮,从勒在女孩大腿根的艳黄色泳裤边缘露出有伤大雅的浓重体毛。
米什故意用胳膊肘碰了朋友一下,示意他注意。阿提拉却一脸不屑地挖苦说:“她根本没胯。”这话听起来,好像在他看来女孩乏味无趣,就像在潮汛时漂在多瑙河面的一个老树根。米什做梦也不会想到:阿提拉不仅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女孩,而且悄然心动。
一个顽皮的念头突然袭来,米什撑臂一跃而起,顺手揪了一把岸边的草叶。这时,女孩仍像一只尚未出炉的丰满烤鸭,勾人食欲地横陈在一块铺在草坪的大浴巾上。阿提拉也忍不住跟了过去,心想肯定又有好戏开场……女孩刚还静得连睫毛都未眨动一下,后来腾地坐了起来,双手勾住两个男孩的脖子,狂笑着搂到怀里。米什这才知道,原来女孩已经窥伺他俩许久了。米什感到天旋地转,脸被按到女孩巧克力色的大腿上。太阳顷刻消失了,米什眼前蓝光飞旋,恐怖吓人,他想从女孩的臂肘里挣脱出来,但又不愿意失掉她。男孩的脸将女孩的大腿蹭得痒,惹得她“咯咯咯”大笑不止。女孩的神情纯真自然,俨然一位仙国王后。米什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头晕欲呕,仿佛第一次吸雪茄烟。
直到阳光再次投入眼帘,他才从爱情的幻觉中醒过来。在女孩身上,米什嗅到一股因汗水和阳光变得更浓的巧克力味儿,他暗自思忖:“这就是爱情!”女孩身上饱吸了日光的汗水咸腥,使他联想到早餐的可可奶留在舌尖的特殊味道,或是圣诞节糕点中新鲜研碎的罂粟籽味,甚至掺入了学校女厕所令人大笑不已的尿骚气。不过,最让米什惊讶的是这股怪异的混合气味,非但没有惹他发笑,反而让他感到某种焦灼的幸福感。忽然间,他不仅意识到自己摇身变成了成年人,而且是一位阅历丰富的成年人,不仅懂得爱情,而且能够在难以承受的结局到来之前便理解一切。
不知怎么,米什感到一种通常只会被血的铁腥味儿才能唤起的高潮体验。他清楚地意识到:尽管自己早晨跟阿提拉一起坐在枫树下用早餐时所感受到的快乐与自由是真实的,但那座花园仍然显得荒诞滑稽。他并不否认,自己真的在这座后来将他逐出的花园里感受到了某种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天赐快乐。他还愉快地回忆起,自己有一次在煤山野游时不慎迷路,越走越远,被迫在煤山一侧菲克大街的特凯尔小区借宿了一夜,他感到确实被煤烘烤;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感觉并非凭空想象,巨大的煤山确实有可能像灰烬一样自行燃烧。
“人之所以降生,就是为了体验激情。”米什不无哲理地自言自语。他喜欢沐浴阳光,因为女孩的身体充满了阳光,这使他神魂颠倒地跌入了情网。(他彻底忘了跟在身后的朋友,仿佛阿提拉并不存在)这股非同寻常的可可奶味,排山倒海地压倒了一切,尽管女孩发出了宛若仙后的清脆笑声,但在他听来只能让厌恶。过了一会儿,女孩嘴里说了句“可可黄油”,仿佛与他偷享着隐秘,而且边说边将油膏往身上抹,好让自己的皮肤变成咖啡色。即便如此,对爱情的厌腻与期望仍紧攥手中的、在药店用来装黄色油膏的乳白色广口瓶中不可避免地混合,发生了复杂的化学反应。米什意识到,他不可能从这个女孩身上获得阳光,因为太阳并非不偏不倚地正好悬在她头顶。
“一切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结束!”米什拼命挣扎,浑身冒汗,手在草里乱挥乱抓,最后歇斯底里地将鼻子埋在女孩的腋窝下。脸上挨了一记耳光,他一下哭了,心痛欲裂。
至于怎么被从花园里赶了出来,米什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在那个与阿提拉共用早餐的星期天早晨,男孩产生过一种错觉,覺得这座霍拉尼花园已是归属于自己的独立帝国。早餐后,阿提拉陪他视察了花园的每个角落:游在水塘里的鸭子,听凭小公鸡们将它们的鸡冠啄出血来的愚蠢母鸡,还有阿提拉据为己有、不准奶奶使用的木腿鸡蛋筐。在茅草顶的储藏室后面,是一片缓缓升高的土坡(想来整个村庄就座落在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土坡上有一块下凹的锈钢板。阿提拉告诉他:“这是地窖的入口。”米什不信,因为地窖该在住房下面,而且该有正经的小门和楼梯。阿提拉解释说:“这个地窖是用来储藏柴火的。”他边说边动手掀开钢板,扔到地上,眼前出现了一个葡萄园主经常建造的那种砖砌的窟窿。他俩并没有爬进去,因为里面堆满了柴火,天太热,他们更愿意站在阴凉里。
一辆蓝白色的雷诺轿车开了过来,停在门口。阿提拉的高鼻梁大姐从车上跳下,拉开院门。随后,雷诺车傲慢地咳了一声,停在大门边的土坡上。
“天气真好!”
“霍拉尼真是太美了!”
花园顿时被他们惊喜的赞叹充满了。这时,一家人望见站在树荫底下、一丝不挂的两个小子。米什惊慌失措地穿上泳裤,但是穿的速度不能很快,因为泳裤的一条裤腿翻了过来,必须先将裤腿弄好才能穿上;阿提拉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在他看来,亲戚们注意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米什。
“这个臭小子是谁?”有人问,而且问话的人没看他,只是声音很大,似乎故意要让他听到。米什感到苦涩的失落,这家人刚到,就在他心里埋下了憎恨,他恨不得从口袋里掏出剃刀,冲过去割断他们的喉咙。他真想拔腿逃走,幸亏有阿提拉在一旁安慰,并将他拽到花园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直到阿提拉的奶奶开始杀鸡,他俩才回到前院看热闹。要杀的恰好是两只小公鸡。
现在,阿提拉已能把猫紧抱在怀里,并且让它肚皮朝上。米什沉着操刀,逐一割断了四肢的血管。小猫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叫将他俩吓得面面相觑。即便如此,阿提拉不仅没有放开紧抱的猎物,而且动作敏捷地掐住猫的喉咙,活像一位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职业屠夫。小猫很快断了气。他俩不约而同地放开手,默然无语地看着扔在林中草地上的尸首愣了好一阵儿,并在各自的裤子上擦了擦手。流出的猫血并不很多,这让米什感到失望,他本来以为小东西的死会比实际发生的美妙许多。说老实话,他并没有嗅到多少血腥味儿,根本比较不出猫血的味道是否比鸡血的甜。
事实上,还没等米什壮起胆品尝,就已恶心想吐,就跟后来在岸边闻到女孩浓重的体味时一样。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讲,后来在多瑙河畔发生的历险,毫无疑问是这次林中狩猎的神秘延续;而这次感到的恶心深处,隐藏了一个隐秘的希望——“也许爱情将会发生”。尽管在米什的头脑里,爱与血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但眼前短暂的一瞬,他受到了严峻的考验,绝望使他的喉咙像拳头般攥紧,体内生起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他不敢继续想下去,这种惊恐无以表述,他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幸福。
阿提拉终于站了起来,将猫的尸首埋在一个土坑里。“咱们走吧!”他招呼米什。朋友果敢自信的举止,让米什多少感到些宽慰。他俩动身朝河边走去,现在阿提拉走在前头,他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天黑之前,他们顺利找到了那只泊在苇丛中的小木船。
让米什始料未及的是,霍拉尼的周末历险给他的印象竟如此之深,以至后来许多时候,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夜色中的多瑙河水,看到码头上的小船在黑暗中荡漾;随着小船的行驶,对岸微弱的灯火不安地摇晃;河上的夜风,与从松林中、花园里和正午的骄阳下吹过的相仿,甚至与从后来他遇到的那个饱吸日光的女孩身上吹过的相仿;夏日里,天黑时分,他多次一个人摇船回来……尽管米什明知自己在阿提拉家不受欢迎,但还是每个周日都去霍拉尼,并在同样的时辰返回城里。这样秘密的旅行持续了整个夏季。
当然,他再没有进过那座花园,即使在路上,他也不想撞见阿提拉的家人。每次,他都跟阿提拉约好在河边见面,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后来他们与“可可奶味女孩”的邂逅。事后回想起来,最让米什感到奇妙的是:那股浓重的、让人焦虑的快乐和令人作呕的厌恶的混合性气味,对他来说仿佛与生俱来,只需要发现;爱情的故事似乎与枫树下的可可奶密不可分,自从多瑙河畔的艳遇发生之后(奇怪的是,后来他再没有遇到过那位女孩),他总是带着难以承受的苦痛想起那天早晨扑面而来的可可奶的浓香。他很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立即喝掉,而是通过许多微小的细节捕捉、记录下那神奇的魔力。但是對他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点滴宽慰,如同回忆,只会离现实越来越远,尤其让他忧虑的是,当时的体验将变得越来越模糊,模糊的程度也会越来越强,记忆的部分内容将变得僵死。比如说,可可奶的味道和气味将截然分开,有些时候,这种双面性在他的体内令人难以忍受地逐渐增强,以至他陷于这样一种紧张状态,当他把脸埋在女孩的大腿根时,眼前增多变大的蓝色光圈几乎要将世界撕裂。尽管枫树下的可可奶早餐与多瑙河畔的女孩之间只存在表面的联系(事实上,在米什的思维里它们已紧密得难以分割),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可可奶的故事似乎有着某种暗示,最妙的是,这种暗示是潜意识的,与意志无关。另外他还想到了死,觉得自己将很快死去,想来他已逐渐领悟了世间的一切,唯有一样东西除外,那却是他最渴望之物。米什在多瑙河畔的露天浴场想到了死,周围不时有人打开小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的总是舞蹈音乐,在他听来,这类音乐显得浪漫十足。
由于不能再进花园,米什央求阿提拉给他捎来一些用山羊乳冲的可可奶,他并没有更多的期待,只是想重温舌尖的体验。在一个三岔路口,当时树林边还立着棵核桃树,后来那棵树在夏末修建水利工程时被砍掉了。他们约在那里见面,不说别的,单说阿提拉手里端着一只圆点图案的杯子,就足以让米什感到意外。他分明记得,在枫树下喝可可奶的杯子上该是蓝花图案。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再喝一口,出于从理性深处涌起的、对自己生活无可挽回的惨败意识,他突然充满厌恶地将杯里剩下的可可奶泼到地上。阿提拉骂他神经病。对这一时刻,米什似乎伺机已久,他没有争辩,当即跟朋友闹翻了。他感到伤心,一言不发扭头就走,阿提拉怔怔地站在那儿。米什本以为阿提拉会跟往常一样地喊他站住,央求他回去,但他走出了几分钟,阿提拉还是没有追上来。米什感到失望,但并不难过,他拔腿朝船坞方向走去。幸运的是,小火车上有一个空座。他盯着窗外,一路发呆。
两周后,米什又去了霍拉尼,不过并不是星期日。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男孩告诉自己:要到郊外走一走。他心里很清楚:该发生的,早晚都会发生。他并没去别的地方,径直去了阿提拉家的花园。匍匐在土路边的冬青丛后,米什屏息静气地朝园中窥望:八月的美丽花园寂静无声,仿佛根本没人居住。他决定一直等到黄昏,于是形单影只地去了河边浴场,暗中希望能在那儿碰到阿提拉,并且看看那天“可可奶味女孩”躺过的地方。
现在,多瑙河的水位很低,要想到达水边,必须走过一段很长的泥地。他看着泥地里晒干的足印,泥洼深处的一侧边缘是绿色的,犹如长在林中树根上的绿色苔藓。米什情绪黯淡,连打水漂的兴致也没有。他坐在岸边,等待日落。河水汤汤,平淡无趣。
回到花园,终于听到了一些响动。米什竖起耳朵,好像是阿提拉骨瘦如柴的姐姐在说话。他拨开树枝,尽量靠近花园的栅栏定睛窥望,但什么也没看见。男孩环顾四周,随后纵身跃过栅栏下半米高的水泥基座。翻进院子并不很难,裤子一点儿也没有撕破;他脚下穿着运动鞋,蹑手蹑脚地靠近院中的那棵枫树,每走一步都机警四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果真,有人坐在枫树下面,而且清清楚楚是两个人影!米什仿佛看到自己和阿提拉面对面地坐在那儿用早餐,尽管天色已暗,而且已经过了几日几周甚至整个一生,幻觉中他俩始终坐在那里吃着早餐。突然,他暗自惊叫: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出错,桌上的两只杯子上印的是蓝花图案!那是小小的勿忘我花,细茎柔韧,仿佛在树林的风中轻轻摆动;还有可可奶的浓香,即使同时有千万种气味,他也能从远处准确无误地辨嗅出来。
忽然,米什脚下发出窸窣的声响,树下两个人影好象条件反射似的突然扭了下头,好在不是朝米什这边。他更大胆地向树下靠近,像猎手一样小心翼翼地躲在灌木丛后,料定猎物看不到自己。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枫树下“凉亭”的餐桌上:同样的托盘,同样的杯子,同样的两个小碟,只是碟子里盛的是真正的黄油甜面包……忽然,男孩心里生出一股可怕的疑虑,心头发紧,手冒凉汗。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掌,跪在地上,他的手紧贴在大腿上,并像钳子似的掐进肉里。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料到眼前的场景。他感到恼火,自己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在他坐过的位置上,现在坐的是“可可奶味女孩”!她正不停地说,不住地讲,奇怪的是,他对女孩的声音毫无印象,只记得她的咯咯脆笑。
“一切都明白了!”米什恍然大悟。那天清晨令人不安的困惑感觉,因此变得清晰而强烈,包括那天在新熨过的床单上的古怪苏醒,还有粉红色被子上的那股味道。在粉红色被子与枫树下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之间,是否潜藏着某种联系?
“事情就应该这样发生!”他颇为明智地告诉自己,但在这种明智当中,男性的意识早不复存在。“我怎么还能活到现在?”米什的心绪乱作一团,无论欲望、情感还是焦虑、恶心,在这个夏季发生的一切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残留的记忆只跟粉红色被子的薰衣草味和枯萎了的野菊花有着勉强的联系。许多年后,他又一次想起辞世已久的父亲时,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念頭:“我的上帝!说来说去,只有血腥味儿是真实的!”那位女孩之所以会在他的生活里出现,只是为了让他知道枯萎了的野菊花。那顿可可奶早餐只是一个童话,一个愚蠢透顶的黑色童话!他不仅可笑地轻信了,而且居然幻想在阿提拉家的花园里长着一棵真正的圣诞树。曾经披着银色光晕的松树,如今却是漆黑一团。他之所以藏在那里没有动弹,是想记住女孩的嗓音,尽管记它毫无用处,但他还是觉得“可以让自己奢侈一把”。
这时,米什瞥见了阿提拉的奶奶。露台的护栏周围依旧鲜花锦簇,争奇斗艳,一只被砍掉脑袋的公鸡在来回狂奔,老人站在园子中央,如同教堂圣坛上的雕像,身上披着神秘的光晕。厨房外的门灯亮着,如同探照灯一样刺眼。妇人脸上有着一副傲慢的冷酷线条,米什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副线条是在自己的母亲脸上——那一天,母亲不许他进入麦什泰尔大街家中的浴室,邻居家的妇人动手打他;米什注意到,在邻居家的妇人脸上,也有着同样的冷酷线条。他当时想:女人啊女人,每个女人都是一个冷酷骗局。
女王在花园中的树梢上魂一般地游荡,她无须走进堆着假山的花园,无须爬上沐浴在阳光里的圣诞树,只要在厨房门口探照灯样的光影下对着鸡鸭、兔子发号施令,指挥它们来回行军,“一二三,一二三”,仿佛是在演兵场上。米什永远不会原谅母亲,在他看来,母亲那天不许自己走进浴室绝非偶然。她的满嘴牙齿后来全部掉光了,那副瘪嘴的模样实在恐怖。米什心想,自己绝不会像鸡鸭、兔子那样听话地行军。“这帮凶手,”他嘴里又说出这个词,“至少有一只公鸡敢反抗她们。”
米什感到既无助又无奈,他本该掏出口袋里的剃刀,逐一割断他们的脖子,让他们的脑袋耷拉在肩膀上。可惜的是,无论他在树丛深处等待多久,也不可能攒足杀人的勇气;无论他如何全神贯注地拟订军事计划,这座花园仍是他们的——这是冷酷的、不可能改变的终极事实。米什沮丧地想:“尊敬的女王陛下,请允许我将这座花园敬献给您。”
那辆蓝白色的雷诺轿车开了进来,大家对自家花园的美丽惊叹不已,对每个花蕾都脱口盛赞。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没看见,枫树下鲜艳悦目的小朵玫瑰,仿佛“万圣节”墓地里的微弱烛光?
“霍拉尼真是太美了!”
“天气真好!”
一家人说这话的时候夏季已过。时光消逝,如果能坐在枫树下享受流逝的时光该有多好。世界上所有的自由都是自欺欺人,一个人不可能摆脱自己的命运。正因为父亲在浴室里割断自己的血管,他才对父亲如此眷爱。在他看来,死亡似乎与自由无关,而与爱情息息相联。
就在这时,女孩忽然大笑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狂笑!米什暗想,这个笑声就是我的青年时代。他低下头,并没有哭,这个也已经过去了。男孩忍不住举起手,仿佛跟他们打招呼,随后在灌木丛后站了起来。他对这里了如指掌,在他的生命里,这个花园曾是他唯一的真实所在。
回到栅栏旁边,米什迈着猫步,沿着院墙绕过房子,几道探照灯似的光束投射过来,尾随其后的是女孩咯咯的脆笑,分明是小时侯童话里听到的女王的笑声。父亲下葬时,在父亲墓前,他第一次对枯萎了的野菊花充满了感怀。后来,当他将脸埋在女孩可可奶味的大腿根时,才发现遗忘竟如此简单。
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他没有弄出任何声响,就掀开了地窖的铁盖子。坐在枫树下的两个人影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动静,但在米什听来,整个花园都响起了凯歌。他钻进地窖,掏出那把自父亲死后始终带在身边的锋利折刀,割断了血管。(不过,这是另外一把剃须刀,父亲割脉所用的那把他始终未能找到。这把折刀是父亲备用的,一直放在衣柜里,裹在内裤与手帕之间)米什紧紧咬住牙关,很快不再感觉到疼痛。他把头枕在干草垛上,如同枕着柔软的枕头。在清冷的黄昏,这给他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
米什并没有感到有多么美妙,只是觉得平和温柔。他嗅到一股萦绕不散的浓烈气味。他很爱他们,并且感到与他们之间的亲密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