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亿
打工归来,物是人非
“不去打工养不起孩子,出去打工对不住孩子。”这是我北漂数年最深刻的体会。
我曾无数次想象,自己终有一天再也不与女儿分离。那种“身在江湖,漂泊在外”的辛酸一直萦绕在心头。北漂的日子,我遇到过很多将孩子带在身边的工友,那些孩子的糟糕学业和邋遢外表,总是唤起我对女儿的挂念。
我和老公努力地攒钱,希望在女儿读中学前能在县城买房盘店,然后好好补偿对女儿的亏欠,陪伴她一直到她考上大学。
2017年底,我结束了在北京打工的生活,回到陕西老家,在县城买了房子,租了店面做瓷砖生意。丈夫继续在北京的一家瓷砖店里打工,帮我进货发货。
不料,当我真的在家乡稳定下来后,却发现女儿跟我很疏远。10岁半的她不愿跟我睡,也不跟我多交流。我在一楼做生意的时候,她就在二楼写作业。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跟我交流,她宁可微信语音留言也不愿意下楼面谈。我问她原因,她说:“我习惯你在屏幕上的样子,我还是听你的声音好一点。”
过去的我经常用金钱弥补对她的亏欠。我回来之后,没有减少给她的零花钱,还买了一个零钱罐,让她将花不完的钱存起来。女儿却说:“你给我的钱也没有多少,根本不够花。”
我渐渐发现女儿的种种坏毛病:撒谎、骂人、玩手机、打游戏、与同学争执、跟老师唱反调、偷我的钱……刚开始的时候,我真接受不了。理应亲密无间的母女,如今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无法走进她的世界,她因我们曾经的“遗弃”变得反叛。我和女儿的班主任进行交流,咨询跟我一样打工回来的家长。大家都说,我女儿的情况不是特例——原来,父母在节假日回来探亲时,看到的都是孩子伪装的模样,一旦朝夕相处,孩子与家长必然会有摩擦。
说来好悲哀,家长外出打工是为了赚钱,給孩子更好的生活,可结果呢,钱未必能挣很多,孩子却一定会变很多。最大的变化,就是跟家长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不好意思跟父母四目相对,不知道如何跟父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我有好几个朋友原本打算在生二胎之后再不出去打工了,可最终,二宝稍微大一点,又纷纷踏上了打工之旅。他们都说:“即使我回来,也没办法走进孩子的内心。回到老家,我发现孩子比我不在的时候更糟糕、更叛逆、更不可理喻。既然我在家帮不上孩子,索性出去多挣点钱吧!”
与女儿不和,我差点“逃离”
在县城,我的瓷砖生意不错,但我非常怀念在北京的生活。虽然这里是我的家乡,但已不再是我童年时的田园牧歌,我感受更深刻的,是人们心灵的浮躁,以及与女儿难以沟通的伤痛。
所有的闲暇我都用来陪女儿,可她不领情,只是一门心思玩手机,玩自拍、玩抖音,就是不跟我交流。女儿的抵触情绪把我们之间的疏离与隔阂无声地放大。
通过好几次争吵,我在一些基本的事情上立了规矩。比如不能撒谎、说脏话,不能偷窃,玩手机要有节制。但每次捍卫这些规矩,都需要伤筋动骨。女儿一次次试探我的底线,甚至假装离家出走。我一边拉着她爸远程协助,一边请女儿班主任帮忙,还要跟女儿的闺蜜搞好关系,让她从中调和……
屡战屡败,苦不堪言。说实话,我有几次在情绪崩溃时几乎失去信心,决定再次离开女儿,逃离家乡。
一天,女儿对我吼:“你要是不回来就好了!我一年见你一次也不会讨厌你!现在你天天管我,真的烦死了!”愤怒到极点,我脱口而出:“好,我走!”
我回到父母家跟他们诉苦。我以为父母会站在我这边,没想到他们告诉我,孩子的反应很正常。我父亲的一句话彻底把我点醒了,他说:“你欠孩子的,迟早是要还的。越往后拖,利息会越高。”父亲的话,让我意识到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只好一边硬着头皮继续陪伴女儿,一边用积极的方式去激励她,比如成绩提高或是持续遵守规则,带她去外地旅游。这招很有效,女儿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为此,她改掉了很多坏习惯。
我根据女儿学习上的短板给她报了几个补习班。县城的补习班生意特别好,很多家境尚可的留守儿童都被爷爷奶奶塞进了补习班。老人们都觉得,孩子若不能待在学校,就应该待在补习班里。
在前半年中,我与女儿最多的相处时间都是在接送她上补习班的路上。就这样陪着陪着,女儿似乎习惯了我的存在。有时候我生意忙或者身体不舒服,她还会问爷爷奶奶:“我妈为什么不来?”她关心我的方式很含蓄,她会语音留言给我,或是写个小字条:“多喝热水。”
陪女儿去补习班的时候,我接触到跟我女儿同龄的孩子们。我发现小县城的留守孩子过着一种叛逆又混乱的生活。女孩子们很克制自己对父母的思念,但在很小的年纪开始早恋;男孩子们拉帮结派,在小团体中寻找自我价值。他们在孤独空虚中选择电子游戏来麻痹自己,又极度渴望大城市的时尚生活,希望高考能考出去。他们大都有充裕的零花钱,喜欢用物质来满足自己。这种生活可以说是现代文明和当地习俗混杂的状态——空虚、迷茫,充斥欲望,又极度缺乏安全感。
渐渐地,女儿愿意跟我谈一些同伴的事情。不过,她要我绝对保密。我也跟女儿谈一些自己的感受,我发现当我越是真诚地承认自己的眼界与能力有限的时候,女儿就越愿意跟我敞开心扉。
一天,我们坐在车里看着一群男生在补习班门口推推搡搡。女儿说:“好幼稚啊,我经常觉得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群很low的本地人。”我说:“我在北京的时候,有时候站在高架桥上看眼前的城市,好繁华好美丽,但没有一扇亮灯的窗户是我的。那种感觉也是,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群好有文化、好有资源的本地人。”女儿笑道:“所以,你就很没出息地回来了?你啊,就是赚到了钱,也成不了啥事儿。”我点头。她做了个鄙视的动作,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又自嘲道:“如果我当初像我一些同学那样考到北京的大学,毕业后未必能赚到很多钱,但一定会更容易融入北京。不会像现在,经常为自己的文化低感到自卑。”
“知道啦!”女儿嗔怪,“你总是三句话不离高考,又想教育我吧?”
我实话实说:“别看不起高考,这可能是你将来真正融人大都市的唯一途径。”女儿不再接话,开始玩她的手机。
被女儿原谅,感觉真好
我回家半年后,我奶奶去世了。
女儿跟她太奶奶感情很深。太奶奶突发脑溢血,没有来得及跟家人告别,就永远地离开了。太奶奶生前总跟我女儿唠叨,说玩手机多了会瞎眼睛,女儿一直当耳旁风。得知太奶奶去世了,女儿很伤感,说:“我现在真想太奶奶能再唠叨我几句,她的唠叨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我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趁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在,对他们好一点,千万别等他们离开了,再追悔。”
女儿跟我们一起参加了太奶奶的葬礼。葬礼上有个吹唢呐的小哥哥,在市里读戏校,参加这种红白喜事,只图挣点零花钱。
女儿跟他闲聊,了解到他父亲在外地打工时遭遇意外,已过世三年了。他说,他父亲在工地上打捞地桩井里的钻头。每次打捞都要潜入沼泽一般的泥浆中。有一次地桩井发生了塌方,他父亲被埋在桩井里,上面的人无法实施救援。他与母亲赶过去的时候,父亲通过对讲机正与施工方谈判赔偿事宜。谈妥赔偿以后,父亲嘱咐他:“对你妈好,是为人之本。乌鸦尚且懂得反哺,更何况作为人!”这位小哥哥向父亲保证,他会善待母亲与奶奶,他父亲在桩井里亲手割断了救命的氧气管。女儿很震撼:“为什么做这么危险的工作?”
小哥哥说:“我弟有糖尿病,我奶奶身体不好,我叔叔要结婚修房子,这些都需要钱。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会把自己的命看得如此轻?”
守灵的时候,我也跟女儿谈到我们在外面打工的艰辛。没有谁的一生是一帆风顺的,很多人仅仅为了糊口就已经拼尽了全力!而且,我们有老有小,生活不易也要咬牙坚持。我很诚恳地对女儿说:“从小将你丢在老家实属无奈,我们对不起你!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有能力把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
“好吧,我原谅你。”女儿说,“我知道你跟爸爸很辛苦。其实你从北京回来我很开心,我也很想跟你好好的,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跟你闹别扭。”我的热泪滚滚而下,我感觉女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被女儿原谅的感觉,真好!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