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
我的女儿在母体里通过了一个薄薄的纵膈
她在胎盘里就推开了一道屏风
她在巨大的海水里,居住着一室一厅
父母不能给予的,她在降生前就有了
我的女儿在母体里就溶血。她在脐带里
造就了生的精髓,而残酷会在陆地上等她
她的头上缠着胶布和注射管道,被反复蜇伤
一个轻微的震动,她都会全身一抖
她的母亲眼睛里布满了重度雾霾,她的父亲
屈身在玻璃门外,像一个充满自责的罪犯
我追着她柔声呼喊,声音沙哑,她听不见
她初识这个人世的时候,是九天的封闭期
我就等在第十天的暖阳中。整个通奇门
都在替我让道。深秋的孤楼,像个老父亲
她们总是比我起得早
总是在暖巢里开嗓
鸟鸣在这里。那些张开的喙被重新命名
为销魂的嘴巴
整晚无性事。长尾鹊们
在将要到来的清晨,也没有口角之争
这样的清晨呀
真适合像我这样腓骨隐痛的人
单膝落地,像有一个莫名的跪姿
抬头在鸟鸣之处,低头在市井之间
我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等到我灯光的影子,换成自然光的影子
刚刚告别寒光,便迎来春光
听见少女们互致问候,心生柔软
此刻晨曦就是热源
是我妊娠的女人
我仰着头,很想低迷地躺下去
仿佛满地教堂
仿佛在等待一个黑夜
为我分娩一只孤绝的,替罪之羊
一生都向青草低头,向爱侣昂头
向城市投去伤寒的眼光
树有败叶,树有雀鸟
树有倚靠它的人
雀鸟在凌晨的鸣叫
让败叶多掉落一片
人在树下,用衰弱的眼睛
散光、单皮、无远见的眼睛
看到了一片败叶
随着晨风翻身。人
禁不住咳嗽一下
如在喉咙穿针引线
如在败叶里
看见生灵。雀鸟在街边
住着老树这空房子
冬雪丧偶,春水覆巢
给诸佛江照照镜子
出现在镜片上的涟漪,就是一条河的皱纹
我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空中的那面镜子
寻找镜片上那条缓慢的河流
因此我终其一生
都在为透明的天幕刷银子
女儿呀,我若老去,请把我身体里
折叠好的天空,取出来
照照你俩,那条十个月的河流,那条少女的河流
还是不是,紧贴在我的胸口
石头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乌苏里浅滩
雪兔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大草甸岛
卖红玛瑙的孩子,有北纬五十三度三十三分的羞涩
不信找找他黑脸上的极地阳光,陌生人,带不走这一瞬
背靠木栅栏,摊开几片灵芝的老人
木克楞一样静穆,不为巧言令色所动
我想问问他们是鄂温克人,是鄂伦春人,还是赫哲人?
他们配得上一个好听的名字
北红村的黄昏,看不到积雪孵落日的景象了
那将是在深秋之后,我得站在曲曲折折的木栅栏的尽头
这几乎无法再现的幻境,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叫做北国。我常常在身体的寒温带上,擦亮它
你又在趁我深深睡着的时候骂我
骂声就停留在我梦境的老电影那里
我正在模仿,叫你一声“艾草”
我能感觉得到自己嘴唇的翕动
而你是看不见我身体里神经元的浮动了
我越来越老,越来越长得像是个贬义词
你的夜色比我的夜色,多了一些失眠
我的失眠比你的失眠,少了一些星光
你的身体里总比我多一些救赎的物质
比如子宫壁、妊娠斑和褒义词
你被痛苦折磨的时候,总在睡意的末端骂我
往往没有把一个词语说完就突然睡去
接下你的话头的不是我
是日出。它像爱意那么闪光,被大地分娩
有一尊断头佛只留下一只眼睛
黑瞳仁只留下一半
她看這个真实的尘世的时候是残缺的
怀疑的人们,不信请蒙上你的一只眼睛
学一学佛的样子
她看到的是你左边的世界
你看到的是佛右边的世界
高明的技师,无法雕刻出眼眸里的泪光
善意往往凝聚在眼角垂落的
那一滴里
我遍地寻另一只眼睛不见
似乎它已经去了星辰的禁地
我亦步亦趋,骨节长到了第七层
白塔之上,有人看我
天空用独眼看我,而我怀疑那是当头明月
她进产房前身穿红衣如通奇门的夜行鸟
她进产房后,迅捷换上白大褂
头戴白帽
恍如保健院的魔法师
她深深地蹲下去,又缓缓地站起来
每诞生一个新生命,她的谦卑就加重一分
用力的姿势,呼吸的调整
都是她驾轻就熟的技艺
真正与血脉相关的技艺,真正
与匠人区别开来的,是那训练有素的慈悲
每天,她都在说:感谢您预约,开心为您服务
以前,我们叫接生婆,现在,我们叫助产士
每天,她都在提醒自己:我是拿剪刀的人
必须记住剪断的脐带,像记住自己的命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