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婧妍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摩她的脸庞。她却突然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说,“哥。”
1
他因为恨她的继母,所以自她来到这个家的那天,他也便开始恨她。是她的继母破坏了他原本完整幸福的家,更因为她的到来,他连那个已不再完整的家都已失去。
他是连同父亲一起恨了,连父亲给他的抚养费都不屑接受。他自8岁起,便一日日目睹母亲是怎样由一个美丽快乐的女人,迅速憔悴苍老成郁郁寡欢的妇人。不过他只是气父亲,到底那个男人也足足疼爱了他8年,就在父亲决心抛弃母亲的时候,还一直盼望能将他带走。他虽然小,年少的心也已懂得分辨是非,懂得母亲的不幸,所以他坚决地选择了母亲。对父亲,却终究是恨不起来。但是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恨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那天,父亲在学校门口等到他,硬硬地把一些钱塞进他的书包,摸着他的头说:“卡其,知道吗,你有妹妹了,她叫嘟嘟,她是你的妹妹。”
他摇头,将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父亲手下挣脱,然后将书包里的钱拿出来塞给父亲,转头跑开了,从此就开始恨她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见过父亲,后来得知父亲的公司迁到城郊了,家也搬了过去。
再见父亲的时候,差不多快两年了。
父亲来看他,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眼睛长睫毛,是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孩子,却让他看着讨厌。父亲对小女孩说:“叫哥哥。”小孩子高兴地唤:“哥哥!哥哥!”
他瞪她:“我不是你哥,你是个坏孩子,你妈是个坏女人。”
兴许他的口气吓到了孩子,小丫头一撇嘴,“哇”地一声哭了。父亲一着急,照头给了他一巴掌。那是父亲第一次打他,为了她——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孩子。他恨恨地看着父亲,再次掉头跑开了。
之后,父亲来的更少。来,也都是一个人,再没带过那个叫嘟嘟的小女孩。父子俩的见面也渐渐尴尬,他总是给钱,给存折,他拒绝。他不想惹母亲伤心,虽然他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在这样的生活背景下,他读书格外刻苦,顺利升了重点中学,高中,然后是大学。
2
读大二的时候,母亲所在的单位减员,她身体本就不太好,提前内退了,原本不高的收入又减少了许多。
他知道后,坚决不再要母亲寄钱,开始边念书边打工。他做家教,在超市搬运货品,在快餐店当钟点工……格外的辛苦。而为了新一年的学费,大二的暑假,他没有回家。整整两个月,人累得又黑又瘦,却也只拿到微薄的收入。
大三开学,母亲还是按时寄来了学费,在他为其他一些费用发愁时,却意外收到另外的汇款。竟是她寄来的。
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身份,留了姓名,并在附言中说,傻瓜,这是老头欠你的,不拿白不拿。不拿早晚都让我花光了。
这样的口气忽然刺激了他,想想,她说的有道理,真的是父亲欠他的,是他们一家欠的,他干吗不拿?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做?算来,她已经14岁了,而在记忆中,她还只是个不到两岁的洋娃娃。之间整整13年,他没有再见过那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却曾经被他憎恨的女孩。
时间真的太久了,连恨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想,管她呢,反正是他們欠的。有了足够的钱,他把时间重新放在了学习上。
她竟然很坚持,按月会把足够的钱寄过来。负担骤然减轻,他还能用那些钱给母亲买些好点的药和营养品,心情也轻松起来,如此两年后毕业,他顺利考研。
3
工作以后,他还是决定把这些年她寄来的钱还回去。早已经不再是赌气的少年,如今已变成26岁的男人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什么道理都已经明白,知道他和父亲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的。要了,反倒是欠了她的。
他才不愿意欠她的,这和道理无关,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何况,他怕母亲有一天知道了会伤心。一个孩子可以原谅一个父亲,但一个女人很难原谅一个男人。
因为寄钱,他跟父亲要了她的地址。大吃一惊,竟然半年前,她就考到了北京,考到了他读过书的外国语学校。
她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父亲显然有些激动,试探着说:“你,是想去看看妹妹吗?”
他没有回答,把电话挂了。纵然这么多年,光阴将恨意带走了,他也不想去接受她,他自童年起所失去的一切,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忘记的。
他开始把钱寄过去,并不留自己的具体姓名和地址,却意外地接到了她的电话,一张口说:“哥,寄给我的钱收到了。谢谢啦。”
陌生的少女声音,玲珑清脆,带点俏皮。
他吓一跳,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她在那端狡黠地笑,那有什么难的:“你是我哥。”
“我不是。”他淡淡地说了这三个字,收线。
之后,他换了号码,不再接任何不熟悉的电话,只分别把钱寄还给她,并为此感觉到一种轻松。
4
28岁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彼此情投意合,很快订了婚期。婚礼只邀请了少数的同学。
站在门口等候客人,早早地,一辆出租车在酒店门口停下。他过去迎接,车门打开,却是个陌生的女孩。完全陌生,但不知怎么,在她笑的时候,微微上翘的嘴唇,忽闪的长睫毛,亮晶晶的眼睛,都让他有种前生相识过的熟稔。
正发愣时,捧了大捧鲜花的女孩已笑眯眯迎上来:“哥,我是嘟嘟。”
一时,他竟然没有说出话来。他没有想到她会来,也压根不希望她来。他连父亲的参加都拒绝了。可是这样喜气的日子,面对那样笑盈盈的一张脸,他忽然不知该怎么拒绝她。
还不等他有另外的反应,她已经朝着新娘走过去,张口,甜甜地唤“嫂子”,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我是嘟嘟,卡其的妹妹。”
他的家事,妻是知道的,从未过多插过言。而此时,和他一样,面对这样一个女孩子这样的笑脸,除了报以同样的微笑,妻还不由自主地接住了嘟嘟递过去的鲜花。
幸好别的客人过来,他赶紧去招呼,避免和她对视的尴尬。等他忙了片刻转头看时,她却已经不见了。妻说,嘟嘟走了。
他应了一声,松了一口气。却听妻又说:“我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女孩。她和你长得真像。”
“我不想再见到她。”他只说了一句,妻就知趣地住了口。
她是他家庭不幸的一个见证,曾经属于他的幸福,都被她夺走。他可以不去恨,但是无法大度地接受。
但命运待他真是不公,在妻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始不适,情形越来越严重,检查,结果是肾出了问题。保守治疗了极短的时间,没有抵挡住病情的恶化,医院通知需要换肾。他和妻已是欲哭无泪,又恐怕母亲知道,瞒得格外辛苦。他躺在医院,在病痛的折磨中等待肾源。
也许上天动了恻隐之心,只三天后,他便得知找到了捐献者。
在妻充满担忧的目光里,他强做镇定,微笑着被推进了手术室。
5
似乎在一个冗长的梦里醒来,看到病房四壁的洁白,四周寂静无比,似乎听到输液管一滴一滴滴落的声响。微微转头,半米外的病床上,便看到犹在麻醉中昏睡的她。30年來,他一直不肯认下做妹的女孩。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亲兄妹的肾源最好,几乎不会出现排异现象。
妻说:“嘟嘟不让跟你说,怕你不同意。”
他还戴着氧气罩,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哗啦哗啦地往下流,泪人一般。这么多年,除了不再怨恨,他心里其实是知道的,知道她是无辜的,她并不欠他的,一点都不欠。他只是不能在感情上接受,可是,她真的不必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来偿还。
她终于醒来,转头看他,笑了。
他们一起慢慢康复,大多时候并没有话说,只是彼此看着。她睡的时候更多一些,常常地,他会在她睡着的时候转头看她,看她鼓鼓的额头,长睫毛,调皮的嘴唇……妻没说错,他们很像,都像他们的父亲。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摩她的脸庞。她却突然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说,“哥。”
阳光晴好的午后,他和她穿着同样条纹的病号服坐在医院小花园的木椅上。衣服在她身上有些大了,她小小的身体在里面显得空空荡荡,更显出一分俏皮来。
坐在那里,她晃动着双腿,忽然伸手摸他的额头,吐吐舌头,说:“真暖。”
是阳光的缘故。她的手也是暖的。
“嘟嘟——”他将她的手拿下来。沉吟片刻,看着她,“其实你真的不用……”
“什么用不用的呀,你是我哥。”她的唇又习惯地翘起来。
“可是你不欠我的。”他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如释重负。这些天,他一直猜测这么多年她一直坚持找到他,一直坚持要对他好的理由,是因为她也认定她的母亲和她伤害了他和母亲,而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所以,她要用这种方式来还。但是,她真的不欠。他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偿还。
“我本来就没欠你的。”她笑起来,“可是,你是我哥!”
他再说不出话来,看着她,良久地看着,唤:“小妹!”。
这样温情的两个字,20年后,他才终于说出口。
她还在笑看,这个固执的俏皮的女孩子,笑着笑着,一头扎入他怀里哭了起来。
侯医萍摘自《东方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