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策
王宝林是1978年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在王宝林的身边发生了几件大事:母亲病逝。哥哥宝山在插队的村子里把村长揍了,然后潜逃下落不明。妹妹宝珍在学校里被体育老师小崔摸了,摸了哪儿她死活不肯说。
还有,曾经和宝林多少有点儿眉来眼去的邻居小英子考上大学了,从此和宝林行同陌路。
2018年大年三十的下午,南街派出所的所长把退休通知书摆到老民警王宝林面前的时候,他正在派出所后院的食堂里用把手术刀刻萝卜花。
所长说:“人家局领导晚上来和大家包饺子,那就是个慰问的意思,象征性的。您整这玩意儿,敢往桌面上摆吗?回头咱再因为违反八项规定挨一顿呲儿。”
王宝林翻白眼:“敢摆不敢摆是你的事,我刻着玩不行吗?我自己摆着看不行吗?”
生于1984年的所长去年刚提了副处级,而宝林虽然是普通民警,但年龄在那儿摆着,几年前就是副处了,所以所长在王宝林面前只有干瞪眼的份儿。退休通知交给宝林,所长转身就走,临出门探头回来嘱咐一句:“李局最爱吃您调的三鲜馅儿,晚上您多辛苦辛苦。”
王宝林似听没听,头也不抬一下。
临近下班时,他收拾收拾东西,照例抬腿往外走。路过接待前台,正抱着盒子吃方便面的内勤小姑娘咋咋呼呼地问:“老爷子您还回家呀,晚上不和我们包饺子啊?”
正从里屋出来的政委在小内勤的脖子上拍了一下,呵斥道:“老爷子也是你叫的?”转脸又对宝林绽开笑脸:“师傅,您老早点儿回吧,忙完这几天我再看您去。我和所长商量了,过了这个节您就甭上班了,等我通知,咱们全所给您正正经经地开个欢送会。”
政委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在同裕春饭店端过盘子,所以总是恭恭敬敬地管王宝林叫师傅。此时,王宝林语焉不详地哼了一声,目光在政委那张胖脸上似停未停地掠过。他有他的计划。退休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他甚至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所以那张退休通知书并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但是,退休总归是个符号吧,是人一生的一个重要阶段性总结。所以,他也规划好了今天有几件事要做,有的,還算是终身大事。
在公安机关,普通民警干到六十岁才退休,也算是破例了。宝林知道自己的破例是因为自己的厨艺,谁让从市局到分局的历任局长都喜欢吃他做的饭菜呢。有的局领导,常常找机会绕路来这个所蹭顿饭,既解了馋,也算深入基层了。
在从办公楼到停车棚的几十米路上,王宝林打了几个电话,交代了几件事情。然后他骑上他的电动车,拐出了派出所的大门。两个辅警正忙着在大门上挂灯笼,见他的车过来赶紧起身让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爷”。这个称呼在北京不一定指的是辈分,更多是指江湖地位。
北京现在的春节已经很少节日气氛了,除了高楼大厦上的装饰灯全部亮起之外,没有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没有穿着新衣裳举着大串糖葫芦乱跑的小孩子,更没有见面相互打揖拜年的京腔京韵。街道上冷冷清清,王宝林把车拐进一条胡同,停在一家小店门前,进门要买二锅头,点名要红星的。老板拿了出来,他摇头说不对,要那种最传统的绿瓶子。老板说:“听说早停产啦我的大爷,现在都这蓝瓶子啦。”王宝林摇晃着那酒瓶,撇嘴说:“这蓝了吧叽的,看着都冷得慌。你再找找,我就要那老玩意儿。”老板无奈,进里屋去翻找,王宝林就靠在柜台上,静静地等。小店此刻也没有人进出了,暗淡的灯光下,只有王宝林一个人,那张普通的脸平静得像一张烙饼。
王宝林学会喝酒,也是在他参加工作的1978年。他喝的第一口酒,就是二锅头,那种绿色的小扁瓶子,二两装。从那时至今,他没断过酒,也没换过别的酒,而且,就喝红星的。这一晃,就喝了四十年。
宝林家是北京胡同里最普通的家庭。爸爸在铁工厂当钣金工,那家大集体性质的厂子也就在耳垂胡同里,和宝林家所住的大杂院门对着门。宝林爸爸每天就醉醺醺地这个门出那个门进,身上永远是那件锈迹斑斑的破工作服。宝林妈是家庭妇女,操持一家子的吃喝穿戴,再揽点儿折页子、糊火柴盒的杂活儿。1978年春天的那个上午,老太太就是突然趴在了一桌子的书页子上,吐出的鲜血浸泡着黑色的印刷字体,显得特别触目惊心。这样家庭长大的王宝林,高中毕业在家待业是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妹妹宝珍从学校里慌慌张张跑回来,说小崔老师摸她了的时候,宝林瞬间六神无主也是非常正常的反应。
该怎么办,他真没辙。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事儿一不能告诉父亲,二不能让哥哥宝山知道。父亲就是个泡在一毛三一两散装白酒里的腻子,他要知道了这事儿,除了在胡同里跳着脚骂街不会有新鲜主意。那样只能是让妹妹更丢人现眼。她才上初三,不能让她这辈子抬不起头。至于哥哥宝山,那个火爆脾气,敢立刻拿刀去把小崔剁成馅儿。当然,这会儿想告诉宝山也没地方找他去,他在村里惹了事早跑没影儿了。
在2018年大年三十的这个下午,倚在小店的柜台边,王宝林再一次地想,要不是妹妹这档子事情,自己不会去找苏北求助,也就不会去公安局报名当警察,不会进519,不会到同裕春做了服务员。甚至,不会喝那第一口二锅头。四十年间的一切,也许全都不会发生。
可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用。现在,连二锅头的瓶子都改成蓝的了,过去的事儿难道还能重来?这就是命运。命运这东西太有意思了,它用一个年轻体育老师的一次冲动,让另一个做梦也梦不到当警察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地当了警察。而且,这个警察当的……说不清道不明的。
王宝林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安抚住哭泣的妹妹,去外院找苏北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有风吹过,大白杨的叶子哗哗地响,响得闹心。西屋的白大爷又准备吃涮锅子了,正坐在屋门口慢条斯理地用把牛耳尖刀片羊肉片。这位大爷是电车司机,回民。东屋的田阿姨也打扮好准备出门了,她是杂技团耍水流星的演员,这会儿该上剧场了,从宝林身边走过时飘过一阵脂粉香。宝林当时就想,人家的日子怎就过得那么有滋有味呢?而我们家,倒霉的事儿全赶上了。
苏北家当时住着大杂院外院三间南房。苏北爸爸是区公安分局的局长,是这条胡同里最大的官儿。苏北的哥哥苏东,是分局的刑警,整天在外边抓人办案,在院里不常见得到他。姐姐苏南,则在派出所当内勤。苏家是前几年才从陕西迁来,可王宝林的同班同学苏北却练就了一口京片子,张嘴骂人的话比王宝林都来得利索。宝林当时就想,这事就得让苏家爷们儿出手,把那个混蛋老师给抓起来,办了丫的。
他走出二门,在已经透出灯光的南屋门口喊苏北。苏北家的屋里传出嘟嘟囔囔的说话声,听不清说什么,但宝林感觉得到一种气氛,一种沉重而慌乱的气氛。他连喊了好几声,精瘦得像只猴子的苏北才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在背后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模糊不清。宝林当然顾不上这些,他把苏北拉到院子大门的门洞里,在高悬的破烟囱和烂木料下面,紧张地和他说了妹妹的事情。
当时苏北并没有像宝林预想的那样激动和愤怒。他只是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然后猛吸了几口。他情绪不好,这王宝林是看得出来的,但宝林也感觉得到,这种不好的情绪不是因为宝珍被欺辱,而是另有原因。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宝林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许久,苏北说:“这事儿,该办了丫的,但,现在我们办不了了。”
“这,什么意思?”王宝林莫名其妙。
苏北告诉宝林,苏爸爸虽然是局长,但身份还是军人,现在,他要调回部队了。公安局里和他一样的军人们,全部要调回原部队。苏家刚才就是在开家庭会议,讨论怎么办。苏妈妈当然是要随丈夫走,而苏东和苏南,都强烈地要求留在北京。“特别是我姐,她非要这时候结婚。”苏北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苦恼。
“结婚?跟谁?”在王宝林眼里,小英子当然是这条胡同里最漂亮的女孩儿,苏南能算上第二。但苏南不能算女孩儿,她是女警察,眉眼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她要结婚,让王宝林很好奇。
“跟谁……跟她男朋友呗,还能跟谁。”苏北显然对这事儿情绪不高。他扔了烟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也喜欢北京。”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胡同的眼神,有点儿迷茫。
王宝林呆呆地看着苏北。他猜不透他这个以精明出名的同学在想什么,更不明白苏爸爸为什么是警察同时还是军人。他和苏北不是一类人。出身卑微的宝林只知道苏北掌握许多同学们都不知道的秘密。例如前两年西单商场发生爆炸,街面上都传说是国民党特务干的,只有苏北撇撇嘴说:“放屁,就一东北老农民。”让全班同学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王宝林只是很失望,他觉得既然苏北都说妹妹的事儿办不了,那就真的办不了,可怜的妹妹看来只能是忍了。
“那什么……那我回家做饭了。”低声嘟囔了一句,他转身往院里走。自从待业在家,爸爸和妹妹的每天三顿饭食就让宝林包揽了。他喜欢做饭,喜欢小厨房里油腻腻的感觉和煤气罐微微泄漏的臭味儿。妈活着的时候,他也常在厨房里为妈打下手儿。此时此刻,乍听说妹妹被欺负时的满腔怒火,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了有气无力的一点儿烟,锅碗瓢勺便重新成了宝林心里的重要事。但不管怎么说,宝林自己也觉得自己迈过二门门槛的脚步有点儿飘浮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他有点儿慌。
“我说,你上公安局报名去吧。”苏北突然在他背后说。
“什么?”王宝林回头,很有点儿跟不上苏北的思路,“你说什么?我上公安局报什么名?”
“公安局正招人呢。你要是能当上警察,还有谁敢碰咱妹妹一下?”苏北倚着门框,又点上了一支烟,“咱俩一起去,我陪着你。”
脑子嗡地响了一下。王宝林想:对啊,我他妈的要是一警察,他小崔还不得躲宝珍远远的?他敢碰宝珍一手指头?再说了,那样的话还有谁敢看不上我那酒鬼爸爸?白大爷还敢说风凉话吗?田阿姨还敢皱眉头吗?不敢了!
还有小英子……
王宝林顿时热血沸腾了,他回身抓住苏北的胳膊,急切地问:“什么时候报名?我去!”
“明后天吧,你听我信儿。”
王宝林就是在这天喝了第一口酒的。他和苏北分手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爸爸藏着的一小瓶二锅头。这个二两装的小绿瓶子,不知道是醉鬼在什么情况下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反正他是没舍得喝。宝林这会儿是不管不顾了,拧开盖子就来了一大口。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顺着他的嗓子眼直冲下去,顿时让他的胃燃烧起来,无数的小火苗儿四处乱窜,宝林的四肢也就热了。喝酒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他惊奇地吧嗒吧嗒嘴,然后慷慨激昂地骂出一句:“孫子,咱们走着瞧!”
小店老板终于还是搬出了一箱绿瓶子的红星二锅头,咋咋呼呼地告诉王宝林这是最后一箱了。王宝林不愿听他吹嘘,就说我都要了,说完就搬起箱子往外走。老板在他背后喊了一声:“大爷,春节快乐啊。”他也没吱声。
王宝林重新骑上他的电动车,驮着叮叮当当的一箱二锅头,沿着灯光昏暗的胡同曲里拐弯地走去。真正迷恋上二锅头其实是在他到了同裕春饭店之后,大厨钱胖子,兜里总是揣个绿色的小扁瓶子,而且常常掏出来塞到王宝林手里:“爷们儿,来一口儿。”
王宝林现在,就是去看钱大厨的。胖子得了癌症,在家休息,甭说喝酒了,喝水都难。可王宝林就是想给他老人家送酒,送二锅头,就算让他看着解闷儿吧。
北京的胡同在年三十儿的傍晚总算是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没有了吆三喝四的游客,居民们也都猫在家里不出来了。路灯已亮,晚霞却还没完全退去,在西方天际处抹出一缕绯红。王宝林放慢了车的速度,他喜欢胡同里的这份安静,也喜欢在安静中回味往事的感觉。此时此刻,他不禁问了自己一个严肃的问题:掰着手指头算,你也算是在公安这行儿干了四十年了,可就你小子这脑子,弄明白警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吗?
当年恢复519,据说公安局内部是有争论的。但是在只有局长和主管副局长、政治部主任参加的秘密会议上,这事儿没费任何周折就定了。之所以称秘密会议,因为519本身就是个秘密。
为什么叫519,没人说得清了。有说是因为在1951年9月组建,也有说是因为在5月19日成立,而哪年说不准了,反正是刚刚解放那会儿。519的人不在公安局的正式花名册上,档案上不记载,立功受奖也没有登记。他们是一群散在社会面上的人,公开身份涉及五行八作,有不少还是所谓黑白道都涉足的主儿。对他们的正面评价,大概只有在那次秘密会议上局长说的话了,他说:“当初咱北京号称‘玻璃板、水晶石,刑事案件发案一年才十几起,不能不说,这个519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李天安是除了秘密会议的参加者之外第一个知道恢复519的人。因为作为党委会秘书,在会议结束之后,他被叫进会议室,在局长口述下做了一份会议纪要。但他并不知道519是什么机构,他也不大关心。李天安当时正被命运开着一个大大的玩笑,他的准岳父、南城公安分局的苏局长要调回部队了,而他一直赋闲的父亲突然官复原职,担任了市检察院的副检察长,负责恢复检察院职能的重要工作。而他的未婚妻、派出所内勤民警苏南,刚刚提出要和他结婚。在这样的时刻,年轻的党委秘书心里当然五味杂陈。
而对于王宝林来说,那些真真假假的内部消息,那些政治上的起起伏伏,虽然说起来也是决定了他这一生命运的重要因素,但他自己当时却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就是个普通人,他不关心这支秘密队伍的来龙去脉,他只希望自己能干上一件体面的工作,给妹妹撑腰拔闯。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只记得,当年他们十几个人在接受纪律教育时,听说永远不能对外公开警察身份,他是非常不理解而且不满意的。他在下课之后把苏北扯到操场角落里,说:“这算怎么回事儿啊,我是来当警察的,现在倒好,连自己是警察都不能承认,我怎么去修理小崔那孙子?”
苏北其实也不高兴。他也不知道自己报名进了公安局,却被分配来干了这么一份工作。他心里一直在骂他的新姐夫。那家伙叫李天安,是市公安局政治部的干部,可他事先没给小舅子透露一点儿风声。苏北觉得这小子肯定是刚结婚就变心了。李天安和苏南的婚礼简单得不行,两家大人都没见面儿。苏家在同裕春摆了一桌饭,就算把闺女嫁出去了。这种尴尬,让苏北回家什么也不敢说,父亲母亲在家收拾行李,哥哥姐姐心情都不太好,他不敢再给他们添乱。
培训其实很短暂,也很简单。最后一天,一位面色黝黑的汉子来讲了最后一课。其实也算不上讲课,汉子只是绷着脸讲了一段非常严厉的话:“你们从明天就上岗了。你们得记住你们是人民警察,时刻不能忘记这一点。同时,你们又得忘了你们是警察,绝不能整天摆着警察的臭脸。别乐,我说的话没矛盾,这里边学问深了,你们就好好琢磨去吧。从明天起,你们就是一条一条的鱼,哪儿水深,你们就得给我往哪儿扎。”
苏北当时忍不住,哼出一声儿来。汉子的目光立刻箭头儿似的射了过来,直盯得苏北转过脸去,两颊一片通红。在王宝林的印象中,苏北是从来没服过什么人的,而这次下了课,他竟然没再说任何横话。
他们的同学张小桥告诉他们,黑脸汉子当年就是老519的人,據说掩护身份是天桥撂跤的,后来摔断了腿。王宝林说:“难怪看他有点儿瘸。”苏北还是哼一声,仍然不说话。
张小桥说:“这爷们儿可厉害了,听说当年栽在他手里的特务就有好几十个。”
张小桥是个乐呵呵的小矮胖子,面部神经大概有点儿问题,说着话就一抽一抽的,还经常使劲儿地闭一下眼。苏北摸着了他的规律,专门拉着他打乒乓球,张小桥的脸一抽,苏北就发球,张小桥就输得一塌糊涂。他也不急,跟着别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的好性格,他和王宝林、苏北很快成了好朋友。他告诉他们,他家就是天桥的,所以他才叫小桥。他从小就崇拜摔跤手,他希望这回也能给他安插到摔跤的群体里去,他有条件,因为他现在就跟着师傅在学摔跤。他师傅可不得了,是天桥宝三儿的传人。
苏北说:“就冲这个,也不能让你去那儿,你准会当了叛徒,屁股坐到他们那边去了。”张小桥就说:“不会不会,哥们儿阶级斗争觉悟高着呢。再说,我师傅可是好人。”
工作分配了。王宝林拿到了去同裕春饭店报到的通知书。一切都是背靠背进行的,苏北去了哪儿,他根本不知道,也没法儿打听,因为苏北是在前一天清晨就失踪了的,没和任何人告别。十几个人,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消失了,恍惚间,王宝林甚至觉得他们就没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
张小桥倒是见了一面。宝林和他在小酒馆要了三两散装白酒、一碟花生米、一盘拍黄瓜。按照纪律要求,谁也没问对方会去哪儿。但从张小桥眼角眉梢的笑纹上,宝林已经猜出他是如愿以偿了。分手的时候,小矮胖子抓着他的手低声说:“哥们儿,瞧好儿吧。”
在同裕春,知道王宝林身份的只有党支部书记一个人。这位书记沉默寡言,一声没出就把宝林交给搁高儿的田师傅了。搁高儿的,是北京餐饮界老词儿,搁现在,算是服务员领班吧。田师傅倒是热情,和宝林握手,嘘寒问暖的。同裕春是北京老字号了,主营豫菜,老人儿多,田师傅到这儿学徒的时候,北京还叫北平呢。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还保留着一种老做派,和宝林见面也点头哈腰的。
王宝林穿上了白色的工作服,在大堂通往厨房的过道里对着镜子照自己,暗暗问自己我这就算是参加工作了?我这他妈的也算是警察?酸甜苦辣便在心头翻滚。正不知所措,过道里光线一暗,宝林回头一瞧,见山似的一位壮汉站在了门口:“新来的,过来帮把手儿。”那声音轰轰隆隆的,震得宝林耳朵疼。
这位就是钱大厨。
宝林推着电动车走进一座大杂院,熟门熟路地往里拐。耳边隐隐约约的有电视的声音,是《新闻联播》刚刚开始。住大杂院的人都好像有这毛病,喜欢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就在播音员热情的春节祝福声里,宝林推开了钱大厨家的门。昏暗的电灯泡在他头顶微微摇晃着,一股裹着中药味的冷清扑面而来。当年高大如山的钱大厨,如今被病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宝林进屋,咧嘴乐了,但发不出声音。
王宝林不敢抬头,怕自己眼泪下来。他低着头把酒箱子搬进屋,说:“知道大夫不让您喝,瞧着吧,过年也是个乐儿。”
钱大厨点头,指指身后的窗台,那儿有一溜二锅头的空瓶子。
佝偻着腰的钱师母在一边说:“准知道你小子得送酒来,老头子念叨好几天了。街道主任来送米送油,还给了个红包儿,他都没个笑模样儿。”
宝林稳定下情绪,坐下拉着老头儿的瘦手,问病情。钱大厨只笑,不言语。老太太在一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一会儿说她的猫丢了,一会儿又居然问宝林是谁。宝林知道老太太有点儿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便随口应着,自顾自地起身清点米面肉蛋,检查烟囱被褥。发现床下的尿盆里有半下子尿,就端起来出门倒了。回来,洗着手,他对钱大厨说:“师傅,大过年的,我告诉您件喜事儿,我今儿晚上结婚。”
大厨没说话,老太太先跳起来了:“就那黄毛儿啊?你不是早就把她接家去了吗?”
王宝林苦笑,心说这会儿您又明白了似的,就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是把她接家去了,可我没在家住,我只是花钱给她雇了个保姆陪着。但今天,我是真要和她过日子了,我退休啦,也该着我自己伺候她了。”老太太愣愣地想了半天,又说:“可这大年三十儿的结婚,还是晚上,不合咱老北京的规矩啊。”
躺在床上的钱大厨,却颤巍巍地冲宝林竖起个大拇指。
当年,从见第一面儿起,钱大厨就认准了王宝林应该跟他学厨子。那天他喊宝林帮忙,是因为打下手的小刘闹肚子,灶上的葱蒜有点儿跟不上了。大饭馆的厨房,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时间腾不出人手儿。而这点儿事对宝林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就是剥剥葱剥剥蒜嘛,在家也不少干,而且,他喜欢干。有时候,西屋白大爷吃爆羊肉,葱蒜都是宝林帮着剥帮着切,因此他还知道了爆羊肉要用的葱不能是葱白,更不能是葱叶,讲究的得是“葱裤儿”,就是葱白和葱叶之间那一段儿。而钱大厨,一眼发现这个新来的小子对剥葱剥蒜有一种发自内心由喜爱而生的专注。耍了一辈子大勺,他对这种专注非常敏感。他后来对宝林说:“这说起来简单,其实不容易,学厨子不少人都过不了这一关,没那耐心烦儿。”
因为厨艺精湛,特别是一手瓦片鲤鱼享誉京城,钱大厨在同裕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可他这回和书记的交涉却没有成功。书记知道王宝林是干什么来的,当然不能同意他去学厨,可也没法儿明说。钱大厨为此还和书记拍了桌子。
王宝林听说了钱大厨的提议很激动了一阵,那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有做厨师的梦想和天赋的。他知道自己是个笨人,好多事儿在他的记忆里模糊得像一团糨子,但他却回想得起在他家那小厨房里发生的许多琐碎往事。第一次帮妈择菜,第一次给自己和妹妹做了一碗葱花炒饭,第一次学会了炖肉,第一次把锅烧干毀了一锅小米粥,等等。这些事儿在别人看来不会有任何兴趣,在宝林心里却是有滋有味的故事,是生活。可是,激动的情绪像只在火上沸腾的水壶,被人提起来,就一下子没了声音,只剩下有气无力的蒸汽了。宝林当然很明白,他是519的人,他的一切从加入到这支神秘队伍的那天起,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妹妹宝珍多次表达了对宝林当了同裕春服务员的不满:“不是说当警察去吗?不是说要给我撑腰抓小崔吗?怎么一眨巴眼儿,成了端盘子的了?”宝林红着脸,只好解释说自己是报名去了,可没考上,“苏北他爸还是公安局长呢,他不也没考上?难着呢。”而苏北干了什么,他是在几个月后才知道的,那天他下班路过王府井,见东安市场西北门角上有间专卖枕头芯的小店。小店只有一间门脸儿,苏北陷在一大堆枕头芯里,像是只从地洞里探出头的瘦老鼠。王宝林没敢上前打招呼,悄悄溜了。
1979年春节前,哥哥宝山回来了。下乡知青大批返城,没人再追究他打人的事儿,他也就跟着回了北京,身后还跟了个女人,比他大好几岁的样子。他对宝林、宝珍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们嫂子。”俩人就收拾住下了。那女人给宝林父亲鞠了个躬,也没开口叫爸。宝林父亲显然不满意,但缩缩脖子,猛灌一口酒,也没敢出声。
宝林对此很生气,但敢怒不敢言。宝山就是个混蛋,不仅在农村敢揍队长,还曾经因为抢酒喝跟爸爸也差点儿动了刀。宝林家住的房是里院的正房,但是,三间大北房中间用苇薄墙一隔,宝林家只占了一间半。现在,里屋半间成了哥嫂的卧室,他和爸爸妹妹就只能在外间凑合了。布帘一拉,妹妹在里边睡张单人床,宝林和爸爸就挤在外边的一张双人床上。空间虽还算凑合,可妹妹大了,毕竟不大方便。而且每天晚上爸爸那一身熏死人的烟酒气,让宝林实在忍无可忍。
住着旁边另外一间半的,是小英子家。
其实小英子家才是这个院子真正的主人。佟家是满族,皇亲国戚,家族里不少人后来都去了台湾。小英子的爷爷是个开明老头儿,红卫兵刚刚开始除四旧,他就主动招呼来一批人,把自己家抄了。然后找到街道居委会,说是自己这身份,不配住那么大个院子,愿意把自己的房子让给根红苗正的主儿。于是,像宝林家这样的,陆续地搬了进来,这院也就成了大杂院。佟家一家五口,就挤在了这一间半北房里。佟老爷子倒是一天到晚乐乐呵呵的,每天早晨还要在院里打一趟太极。小英子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都主动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去了。很长时间里,就老爷子带着小英子姐弟俩过日子。
小英子上了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宝林根本不懂金融是干什么的,也不敢问。他在小英子面前總是气短。但是有一天,小英子从学校回来,两个人在院里走了个对脸儿。宝林想躲,来不及了,就只好笑了一下。小英子倒站下了,问道:“听说你上饭馆当服务员了?”宝林红了脸,点点头。小英子说:“也挺好。回头我去吃饭你给打个折呗。”宝林心里就别扭了一下,什么叫也挺好?还……打折?他记得他们家刚搬进这个院的时候,是小英子先向他绽开笑脸儿的。大概是家长教育的结果吧,这小丫头见谁都甜甜地笑,都有礼貌地打招呼。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两个人都大了,就慢慢有了些说不清楚的情绪。有时候,宝林在小厨房里哼哼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在房檐下写作业的小英子就会跟上一句“万物生长靠太阳”。但是,这种情绪注定没有发展的可能,从小英子上大学那天起,宝林就想明白了,他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有。那天,说了那两句话之后,俩人愣了一会儿,小英子就扭头走了,从此再没和宝林说过话。
宝林就悻悻地想,有他妈什么了不起的。服务员怎么了?难道我不是为人民服务?我还是……可到底应该做什么,当年的王宝林,脑子里真的满是一团糨子。他站在同裕春的大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警察,还就是个跑堂的伙计。
这个伙计的工作做了多少年?宝林记得清楚,整整八年。而他在同裕春饭馆,一共待了十五年两个月零三天。
探望钱大厨,是宝林今天安排要做的第一件事。完成了,感觉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老头儿虽是绝症,但看来这个年挺过去是没问题了。宝林把自己要结婚的决定第一个告诉钱大厨,也是为了给老人家冲冲喜。出了钱家,跨上电动车,刚要发动,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掏出来看,是妹妹宝珍,让他回电话。
跨在车上,他给妹妹把电话打了回去。
宝珍是王家最有出息的人,从小老实乖巧,酷爱读书。大概是上高中的时候,她在捡破烂的刘爷那儿翻腾到两本《考古》杂志,就这么两本没皮短瓤儿的破书,竟让她迷上了考古。她大学读了考古专业,接着读研读博,现在成了教授、专家,常常在电视上露脸儿给考古节目当嘉宾,也上现场给老百姓去鉴定那些真真假假的宝贝。宝林对妹妹最佩服的是,一个小时候见人都脸红的丫头,现在说话就像老北京卖瓦盆的主儿,一套一套的。
电话通了,宝珍告诉他,该请的人都请到了,九点半,大伙儿在宝林家聚齐儿。
王宝林抬胳膊看看手表,现在是七点三十三分。
“谢谢妹了。那你就再辛苦一趟,去帮你嫂子捯饬捯饬吧。”
宝珍那边沉默了一阵,说:“二哥,你想好了?”
“当然。”宝林说,“早就想好了。现在退了,我不是警察了,我还藏着掖着的干吗?”
“我是觉得,你这一辈子,净受苦了。”宝珍的话里有了哭腔,这让宝林心里热乎乎的,也有点儿想落泪。但他忍住了,努力轻松地说:“苦什么,我这不是挺好的。人都说,现在人要是能平稳着陆,不容易。我这不是做到了?”
宝珍破涕为笑:“你一个小警察,又不是贪官,你担心什么不能平稳着陆?”停了一下,宝珍的声音低下来,说,“二哥,我还得谢谢你,你也请了小崔。”
像是怕听到宝林说什么,宝珍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宝林愣了半天,发动车子,慢慢地走了。他想:人世间万事难预料,我他妈的哪想得到你和小崔成了两口子。
真的,宝林真是个笨人,他在当年第一次按要求向组织汇报工作时,就把小崔给举报了。来听他汇报的就是那位给他们讲过课的黑脸汉子,他从来没告诉过他们他的姓氏,宝林也就根据他的脸色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黑蹦筋儿”。黑蹦筋儿是北京早年间的一个西瓜品种,黑皮,有筋隆起,但是黄瓤儿,极甜。黑蹦筋儿是把宝林邀到一家小酒馆里的,他听了宝林结结巴巴的汇报,两只大眼珠子盯着宝林不吭声。
宝林不知怎的有点儿心虚。他不敢和黑蹦筋儿直接对视,把眼睛垂到那盘粉肠上。黑蹦筋儿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盅喝了一口,才说:“好好干吧,你是个老实人。”
宝林不大明白,这是表扬还是批评。
临出门的时候,黑蹦筋儿拍拍宝林的肩膀说:“爷们儿,饭馆本就是个勤行儿,人得勤快,得跟个毛兔子似的。而干咱们这活儿,得加上个更字儿。你心里得有数。”
小崔的事儿从此没了下文。宝林当然不敢问。宝珍后来却也没再提起过小崔的流氓行径。宝林注意看她,发现她只是有时会发愣,写着作业呢,就停下来,眼睛瞅着远远的地方,眼神迷茫。
电话又响了,把宝林的思绪从当年拉了回来。掏出手机一看,竟是分局长李天安。
不能不接。宝林想不接来着,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
李天安上来就说:“听说你不想给我包饺子,偷偷跑了?”
宝林说:“我哪敢。只不过今天我实在是有事儿。当警察,没休过年三十儿,好不容易退了,您还不让我过个踏实年?”
李天安哼一声说:“都说王宝林不爱说话,你瞧你这一套,把我堵得哏儿喽哏儿喽的!我还能说什么?您老人家歇着吧。”
王宝林只能嘿嘿几声,不置可否。
“不过话说回来,退了,是好事,你也真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你呀,这辈子不容易。”
“你也这么说,”王宝林有点儿不高兴了,“都这么过日子,谁容易啊,就我不容易?”
李天安不吭声了,但也不挂电话。俩人就那么愣着。好一会儿,李天安说:“老兄弟,你说得对,谁也不容易。行啦,你快回去,过个踏实年吧。我也得慰问去了,还是老规矩。转到你们所,正好是半夜,就包饺子。不过,今年吃不上你的三鲜馅儿了。”
王宝林想说,你干脆到我家来吃吧,我今天有大事儿,你也来凑个热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人家是一局之长,哪能搁下工作不管。
李天安又说:“哎,对啦,过了年我也办手续了。市局领导还想让我再延几天,我不想干了,干吗老给人家年轻的挡着路。回头你、我,加上苏北,咱们老哥儿仨钓鱼去。”
挂了电话,重新发动了电动车,王宝林想:容易不容易,也就这么过来了。从今往后的日子,得换个过法了。
在同裕春的那十五年两个月零三天,王宝林当了八年多的服务员,端盘子给自己端出个年年先进工作者。第八个年头上,当后来成了派出所政委的小姑娘韩秀姗,跟着另外几个年轻人来同裕春报到的时候,支部书记通知他到灶上跟老钱学厨去。
寶林一直认为是自己对田阿姨的举报,导致了自己的转岗。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你他妈的干吗总办傻事?
田阿姨也是在佟老爷子让出房子之后搬进这个院子的。她不是北京人,据说来自河北一个叫吴桥的地方。她被杂技团选上来了北京,她老公却留在了当地,据她自己说也是练杂技的,在当地是耍坛子的高手。田阿姨和院里人相处得一直不太和睦,原因在她的那个搪瓷尿盆。她每天晚上要演出,第二天上午一定是睡懒觉的,于是当院里人都开始吃午饭的时候,她起来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头散发地冲到院中的水龙头那儿,把一满盆尿往池子里边一倒,然后就是长时间旁若无人的涮洗。白大爷皱着眉头提醒过她多次:“您多走几步,到茅房去倒不行吗?”她只是笑笑,第二天照常如此。有一回王宝林的醉鬼爸爸急了,冒出一句:“我就奇了怪了,您说您一个人儿,怎就能撒出这么多尿。”结果让田阿姨泼了一头一身的臊水。
到王宝林举报田阿姨的时候,北京已经热闹起来了。就连这条不起眼的耳垂胡同,在东口紧挨着公共厕所的地方,也开了家个体饭馆,是“疙瘩赵”的传人赵小六开的,专营羊肉炒疙瘩。宝林的哥哥宝山,从农村回来就没什么正经工作,现在倒好了,两口子跑广州倒腾塑料凉鞋和T恤衫,钱挣到了,连那个农村老婆也打扮起来了,竟然漂亮了许多。据宝珍偷偷告诉宝林,说两口子已经开始谋划着买房了。
王宝林却一直不太高兴,甚至有点儿起急,因为工作这么多年了,除了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他在他的本职工作上毫无建树。他心里明白,先进工作者表彰的只是他端盘子端得好,而他真正该干的活儿,可不是端盘子这么简单。
但是,什么是他应该干的呢?
他和苏北、张小桥聚在赵小六的饭馆里,一人一小瓶二锅头,就着拍黄瓜、花生米和猪头肉,小声地聊起了工作。按说,他们不应该聚会,但时间长了,人就有点儿懈怠,仨人儿就偶尔偷着聚一下。当然,各自的工作很少说,但酒喝开了的时候,也会漏出一句半句的。就从这一句半句里,王宝林知道,“严打”的时候,张小桥立了功。
小矮胖子现在瘦多了,肤色也不再白了,特别是眼睛里,有了一种刀子似的凛冽。脸上的神经性抽搐还在,但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了。听着两位兄弟的奉承,他摇头说:“不值一提。我这心里头还别扭着呢。”
自从他把他那位看完黄片儿乱松裤腰带的师兄送进看守所之后,他就被孤立了。师傅虽然什么也没说,可脸上总沉着。他的另一位师兄,在和他过招儿的时候使了个阴招儿,把他的手指头给掰折了一根。他举着肿得像根胡萝卜的手指,见师傅仍然什么也不说,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妈的我就想不明白,怎么就走漏了消息呢?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呢?”
王宝林想说,更要命的是,他们为什么站在流氓一边呢?
他看看苏北,心想这个精明得像只猴儿的家伙,应该能说清这些问题吧。
苏北一如既往的瘦,而且,变得不那么爱说话了。听张小桥唠叨,他也一声不吭地喝闷酒,小刀条脸儿红得像个枣。宝林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憋不住就自己说了:“小桥你没做错事儿,还能让个臭流氓逍遥法外了?可我这儿呢?想找个臭流氓都没有!五年了,我愣没开张!我发现黑蹦筋儿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北突然哑着嗓子嘎嘎地笑了。笑过,夹一筷子肉咕叽咕叽地嚼得满嘴是油。张小桥咧嘴笑道:“您今儿不对啊,光吃不说话。我们哥儿俩还等着听你传达点儿指示呢。”
苏北在的那个枕芯店,其实是公安局的一个特情点。519的人,还有那些临时或长期被公安机关使用的特情,常常来装模作样地挑挑枕芯,然后趁没人就进里屋了。所以,东一耳朵西一耳朵,苏北知道好多王宝林他们不知道的事儿。
苏北看看两个伙伴,突然正色道:“我那个店,要撤销了。”
王宝林和张小桥都大惊,忙问为什么。
苏北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想想,过去谁家不是一个荞麦皮枕头用烂了算?现在不行了,都赶时髦了,我那个店营业额猛增!一个挤破脑袋的小门脸儿,还有什么隐蔽性?还能当点儿用?”
宝林恍然大悟,说:“现在好多事儿真是变了。上个月,有俩家伙在包间里分钱让我撞上了,我琢磨是不是我立功的机会来了。正扒着门缝儿想听听,我们书记过来给我一脖儿拐,说你哥哥还在广州倒凉鞋呢,你不许人家挣钱?”
张小桥听了哈哈地笑:“这他妈的会不会哪一天,流氓也不是罪了?我那师兄还不恨疯了我?”
宝林倒笑不出,因为他想起妹妹和小崔的事儿了。宝珍高中毕业,考上了北大的考古系,和隔壁的小英子竟然成了朋友,常常在一块儿逛街,有时还泡泡酒吧。小崔的事,她再没提过。有时宝林忍不住问,宝珍也就是红红脸儿,不说话。笨人宝林多少也明白,不说话更是有话。
他慢慢地喝下一口酒,很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了,我就是个服务员,端盘子的。说实话我想学厨子去,可我不敢。哎苏北你说说,怎么我觉得我什么事也没干成,可我从心里头越来越像警察了呢?我在饭馆领工钱,吃工作餐,饭馆党支部还想发展我入党,可我老觉着别别扭扭的,我心里总想著我应该是个警察,我应当干警察的活儿。而且深究起来,我也就是警察呀。可是,有咱们这样的警察吗?我他妈上学就笨,想不明白这些事情。苏北你说说,这是怎么档子事儿?”
“别问我,”苏北哼一声,说道,“其实我也总觉着,像我哥那样的,才是警察。”
前年,苏北的哥哥苏东,在去西藏办案的路上,高原反应引起突发心脏病去世,被评为了烈士。在宝林的印象里,苏东随苏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小黑胖子,他在大杂院里出现的时候不多,也不太爱和邻居们打招呼。听说他牺牲之后,局里曾想让苏北调到刑警队去接班,但苏北拒绝了。
所以,现在听苏北这么说,宝林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刑警队呢?那不就是真警察了?”
苏北半天才低头回答道:“我干什么都不想半途而废。”
苏北的话让王宝林有茅塞顿开之感。那会儿他突然就想,我既然当了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警察,我也得和苏北一样,好好干出点儿名堂啊。
现在回想,大概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王宝林才迫不及待地举报了邻居田阿姨。
现在的田阿姨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出门都得靠保姆用轮椅推。她当年在舞台上滴溜乱转的风采,现在只能定格在墙上的照片里了。
宝林在请客人的时候也想到了她,但犹豫了一下放弃了,他怕这老太太受不了冬夜的寒冷,更怕她又提起当年的事儿,再数落他一顿。
骑车走在北京的街头,退休民警王宝林把该请的人又回顾了一遍。他不想忘了谁,不想让他这一生过往的见证者,错过他要办的最大也最漂亮的这件人生大事。
他想到了小英子。但是小英子现在定居美国,来是来不了的。假如她在国内,她是必须要来的,不仅因为她是宝林的邻居,宝林的初恋,她还是新娘子当初最好的朋友。
王宝林一直习惯管他就要进门的新娘子叫黄毛,既是昵称,也是小名儿,还算是外号。黄毛确实有一头黄色的头发,她还曾经有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在宝林看来,她才真正是个命苦的人。她是个没出满月就被抛弃在耳垂胡同里的私生女,有人说,她爸爸是个浪漫的法国人,干了事兒就拍拍屁股回国了。是胡同西头儿的孤老太太葛大妈,叹着气念着佛,把奄奄一息的小洋娃娃给抱了回来。后来,费了挺大周折,派出所给小丫头上了户口,她也就姓了葛,大名叫葛蓝,据说是因为葛大妈喜欢这丫头那双蓝眼睛。
当年就在王宝林被田阿姨堵着门口大骂的尴尬时刻,耳垂胡同里发生了一起案子,黄毛,也就是葛蓝,在胡同东口的公共厕所里被人用砖头砸了脑袋。从那天起,她就成了个傻姑娘。
傻姑娘从那时候开始什么都傻了,连吃饭喝水都是葛大妈从头教起。可奇怪的是,她却对一件事突然地开了窍,她到处宣布她爱她的高中同班同学王宝林,王宝林就是她的初恋情人,也是她一生的挚爱。她从此总是躲在胡同的拐角处等着袭击宝林,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看向王宝林时,满满的都是毫不掩饰的爱意。
那一阵宝林被吓得连上班都是偷偷摸摸的。该出胡同东口,偏偏故意从西口出去,再绕回来,整天神经兮兮。
被田阿姨臭骂,黄毛被袭击,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间里,笨笨的王宝林猜测不透,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牵扯着彼此。
今天的王宝林当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他告诉自己,这就是命运。
当年的王宝林有个小笔记本,最普通的那种。牛皮纸的面儿,用得久了,边边角角都卷了起来,再沾上些饭馆里少不了的油渍,这本子扔大街上都不见得有人捡。可宝林珍惜得不得了,因为那上面记的都是他在端盘子时听到的和看到的,宝林管它叫线索。
这线索里边有个常来的陈先生,是七机部的,说是处长,人长得仪表堂堂。在宝林看来,当时的那几个机械部,都是国家保密单位,不然为什么要编号呢?但这位酷爱涨锅蛋和瓦片鱼的陈先生,除了爱吃爱喝,还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正是因为一次听见他醉醺醺地和同桌的人谈论坦克如何,飞机又如何,宝林对他多了个心眼儿。
那也是临近春节的一天傍晚。下了雪,大雪压音,天地间仿佛安静了许多。到傍晚的时候,雪更紧了,饭座儿就不多。宝林正靠着上二楼的楼梯扶手看窗外的雪花飘飞,就见一个裹着皮大衣的女人撩起了厚重的棉门帘。宝林一眼就认出,是同院的田阿姨。
宝林当时下意识地躲开了。因为醉鬼父亲和这个女人曾经打过架,他去劝架的时候还挨了一尿盆,所以他不愿意和这个厉害女人打招呼。他看着这个女人噔噔地上了二楼,直接就进了小包间,接着,就听见了她和男人的笑声。宝林觉得,那笑声绝对是放荡的。
宝林的心就往下一沉。因为他知道,那包间是陈先生订的,而且陈先生早来了,还是一个人。陈先生今天还点了几个贵菜,而且显然心情不错,还带了一束这日子口儿少见的鲜花。
宝林也认识陈先生的老婆。那个沉默寡言的胖女人陪着陈先生来过两次,每次都像只沉重的大书包,吊在陈先生的胳膊上。
“狗男女!”王宝林暗暗骂道。他当时就决定了要把这事儿上报给黑蹦筋儿。他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家伙不干出出卖国家情报的勾当才怪。
所以,说起当年的事情,其实王宝林举报的不是田阿姨,而是那位在七机部工作的陈先生。举报的内容也不是乱搞男女关系,而是涉嫌泄露重要国家机密。那些事儿,都在宝林的小笔记本上记着的。
当然,宝林也是慎重的。哪能光凭人家在一起吃了顿饭,就说人家怎样怎样?所以,他开始并没想把田阿姨也抖搂出去。可田阿姨居然是个敢爱敢恨无所顾忌的主儿,没几天,那位陈先生就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大杂院里。当然,宝林白天要上班,他连那位白天在家休息的田阿姨都轻易碰不到,他自然也没亲眼目睹陈先生进院时的尊容。他是听他的嫂子说的。
嫂子虽然已经算是北京人了,但仍然保留着农村妇女热衷于说闲话儿的传统。日常她和宝珍接触最多,但宝珍要不钻在她的考古著作里,要不和小英子粘在一起,对嫂子的话似听非听的,让嫂子很不尽兴。
所以有一天,当宝林在小厨房里举着大炒勺练颠勺的时候,嫂子就神神秘秘地跟进来,说那耍杂技的娘们儿招野汉子了,大白天的,男人就往她屋里钻。
宝林有点儿烦他嫂子,就说:“不许是人爷们儿来探亲?”
嫂子认真地说:“不能!她爷们儿我还认不出来?一个乡下脑壳。这是个当官儿的,一来就俩点儿,完事就走。”
宝林的心就一动。那一瞬间,他决定了,要和黑蹦筋儿谈谈了。
王宝林在一处高档楼房小区门前刚刚停下车,年轻的门卫就过来了:“嘿嘿嘿,老头儿,这儿不准停电动车啊!”
几十年警察当下来,宝林早就是个没脾气的主儿了。他看一眼那个狐假虎威的小子,一声不出地把车推出几十米去,停好。然后掉头回来,笑眯眯地掏出警察证在门卫眼前一晃:“小子,我上6号楼王总家,车你给我看好喽。”
门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从他身边挤进门去,径直往树林深处的6号楼走去了。
王总,王宝林的哥哥王宝山,现已年近七旬,当年在农村插队练出来的八块腹肌早变成了大肚腩,火爆脾气也没了,半退休之后吃斋念佛不问俗事,只是在骂他儿子小王总的时候,还有几分蛮横。王宝林走来,见他正领着孙子在楼门口踩气球玩。他吹一个,孙子踩一个,就为了听那砰的一声响儿。他也看见王宝林了,咧嘴笑笑,没说话。
宝林说:“爷儿俩这算玩的哪一出啊?”
宝山说:“妈的过年不让放鞭炮,这哪是过年啊?怎么着也得让我孙子听个响儿啊。”
宝林问:“嫂子在楼上?”
宝山摇头:“没在。上教堂了。”
宝林想笑。哥哥信佛,嫂子这两年不知怎的却信了基督。
宝山不由分说把一把小气球塞给弟弟:“来来,你也吹,让咱孙子踩个双响的。”
宝林说:“哥,我不是来玩的,我是专门来请你和嫂子上我那儿去的。我估计宝珍也给你打电话了,但你肯定赌气不接。所以,我得来一趟。”停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我今儿打算把婚结了,和黄毛就算正式过日子了。”
宝山手一松,刚吹好的气球噗的一声跑了。小孙子跳着脚喊:“爷爷真笨!”
当年田阿姨跳着脚在院子里骂宝林的时候,宝山直奔小厨房,抄起菜刀就出了手。那把刀擦着杂技演员的耳边飞过,狠狠地钉在了院里那棵大杨树上。
田阿姨的脸当时就白了。
宝林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了哥哥。他感觉得到宝山的身体热得像一团火在燃烧,蒸腾的热气里有着按捺不住的怒火。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哥哥尽管混蛋,但永远是自己的亲人。
就是这位亲人,回到屋里就抬手给了弟弟一个耳光。
宝林措手不及,捂着脸问:“你打我干吗?”
宝山恶狠狠地说:“我们在乡下,最恨的就是告密。”
这回轮到宝林的脸白了。他盯着哥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看看站在墙角里的妹妹,宝珍的脸上也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宝林突然感到了一阵冰冷从心底升起,仿佛是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他看着哥哥,突然就脱口而出了:“我不是告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警察!这是我的任务!”
宝山愣了一下,撇嘴乐了:“你是警察?你要是警察我他妈就是街道主任!”
街道主任是个体户王宝山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儿,而且,也是他最尊敬的官儿。
宝林这会儿已经不管不顾了。反正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来了:“我的工作是保密的!你们知道什么!我在饭馆端盘子那是掩护。掩护,懂不懂?”
宝山愣了半天,大概终于在脑子里转明白了弟弟说的是怎么档子事儿。他的口气缓了缓,说:“那你也不能瞎报告啊?现在不是闹运动那会儿啦,人家男欢女爱的那点儿事,你他妈的也当真?”
宝林想说自己报告的不是他们乱搞的事,而是……可他不能说。他觉得心里很难受。他想不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怎么让田阿姨知道了的。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法儿干了。
醉鬼爸爸一如既往地在床上酣睡不醒。宝林的脸火辣辣的,想哭,又哭不出来,就到小厨房去做饭。要切菜,转了一圈才想起刀还在树上剟着呢。正要出去,哥哥提着菜刀进来了。
“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把那生产队长揍了吗?你嫂子先前有个丈夫,窑洞塌了砸死了。那王八蛋欺负寡妇,半夜里捅人家门。我当民兵夜巡赶上了,我能不揍丫的?可我没想到的是,我跑了,你嫂子竟然跟上我了。她说她知道我是个好人,给我当牛作马绝没埋怨。你说,要说我和她,也不是明媒正娶对吧?可我们错了吗?所以,人家姓田的也不一定是咋回事儿呢,你不了解清楚就胡告人家?”
王宝林无语。他更想不到几乎是文盲的哥哥,给他上了关于男女关于爱情的生动一课。他也没时间琢磨,因为胡同里此时已经闹开了锅了,就在越来越沉的暮色里,一个流氓溜进了胡同东口的公共厕所。正在小解的黄毛急忙提着裤子站起来,同时开始尖叫。结果,她头上挨了致命的一击。等有人上厕所发现她的时候,流氓早就跑没影儿了,只有可怜的黄毛歪在茅坑边昏迷不醒。
许多年后有一天,身心俱疲的王宝林独自坐在后海岸边,再一次回顾了自己的生活。他突然觉得那一天对于他竟然有着重大的意义。他平淡的生活,从那一天开始有了女人的身影。先是田阿姨的风流韵事给故事打了粉红的底色,接着哥嫂用粗犷的线条给他勾勒出了一幅爱情的画面,再后来,就是他自己的情节了,傻呵呵的黄毛暴风雨般的让他直接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可那爱情,却是那么苦涩,那么尴尬,那么的不合情理。那可怜而又可悲的爱情成了耳垂胡同里人人说笑的饭后故事。
王宝林记得,有一回,痴心的黄毛终于在胡同口瞄住了他的身影。准备去副食店打酱油的宝林忽然听见身后有越来越急促的脚步,还来不及回头,胳膊就让人抱住了。宝林吓一跳,一回头就和那双蓝晶晶的大眼睛对上了。宝林的脸刷地就红了,本能地想把胳膊抽出来,却办不到,顶着一脑袋乱蓬蓬黄头发的黄毛劲儿还挺大,把他抱得死死的:“让你跑,让你不回家!”
远远的,正戴着红箍儿巡逻的两位大妈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王宝林四下看看,只能小声央求:“黄毛黄毛,我求求你,你松手好不好?我得上班去啊。”
黄毛根本不听:“甭跟我弄这哩哏儿楞!一说就上班,两说就上班,你上班干吗呀?”从小在胡同里长大,金发碧眼的姑娘说一口倍儿溜的北京腔儿。
王宝林只好哄她:“上班……上班挣钱啊,挣了钱好买冰棍儿啊。”
黄毛绽开了笑脸儿:“给我买冰棍儿啊?”见宝林点头,她又说,“我要奶油双棒儿,那个好吃。你可别拿大红果儿糊弄我。我不傻。真的。”
宝林记得,当时不知怎的,他心里一酸,挣扎的劲儿就没有了。
两位大妈凑过来,一本正经地劝:“我说小林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干脆把黄毛娶回家算了。你瞅这丫头多可怜啊。”“就是!哎我说你是不是看不上人家啊?你说你个饭馆跑堂的牛个什么劲儿呢?”
王宝林哭笑不得,直冲二位老太太作揖:“我的大妈吔,您就甭取笑我了。我不是牛,我也不是看不上她,可是,您得让我有点儿思想准备啊,我还没打算结婚呢。”
“你瞧你瞧,現在这年轻人儿啊,都赶时髦儿,拿结婚不当回事儿。我说宝林,你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胡同孩子,你可别学那些。”
宝林心里说我学什么了我?嘴上却只能唯唯诺诺,抽空就跑。黄毛在他背后跳着脚喊:“早点儿回来,回头儿我给你端豆汁儿去!”
这样的故事重演了一回又一回,胡同里的邻居都看腻了,慢慢连起哄架秧子的主儿都没了,大家全变得视而不见,见了宝林和黄毛就绕着走。后来连宝林的醉鬼爸爸都看不过去了,有一回趁着清醒对宝林说:“傻就傻吧,好歹漂亮啊,小洋人儿一个,不屈你。”可宝林那会儿正谈着恋爱,他心里哪还装得下一个傻呵呵的混血姑娘。
党支部书记通知王宝林转岗,去厨房跟班学大厨,是在宝林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就在前一天,他和那位陈先生谈了一次话。准确地说,是陈先生邀他谈了一次话。
陈先生还是很诚恳的。坐在小包间里,喝着店里刚刚开发的自酿啤酒,他先向宝林检讨了自己,说自己放松了警惕,说话不分场合,确实是错误的。虽然是改革开放了,但身为党的干部,警惕性还应该是有的。他说他不记恨宝林,说宝林也是履行职责嘛,他能理解。
宝林听他这么说,忍不住问:“您知道我是公安局的人?”
陈先生脸上浮现出谜一样的微笑,不接宝林的话,换了话题说:“不过你说我和小田同志乱搞,是没经过调查的哟。告诉你,我和小田同志都是单身,我离了,她也离了,我们是正当恋爱,懂不懂?”
宝林哑口无言,心里却很别扭。
“宝林同志,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知道,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尊重你的工作,可是你要知道,现在不是过去了,我们国家要实现现代化,要成为世界强国,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小平同志讲,要摸着石头过河嘛。我不和你多讲我的工作任务,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在向世界迈出艰难的第一步,我在这儿说的每一句话,将来都可能是大生意。”
陈先生说到这儿有点儿激动的样子,脸红了,当然,也许是因为他喝了酒的缘故。他看着王宝林,半晌又说:“我觉得你不太适合这个工作。如果你有你喜欢做的事,不如去做。現在是个开放的时代了,人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厨师确实是宝林想做的事。而且,越来越想。田师傅退休了,几个新来的小姑娘小伙子成了宝林的徒弟,宝林成了新的搁高儿的,整天在大堂里忙得滴溜乱转,可时不时地,他的眼光总溜向后厨的那道门。那里传出的声响,那里飘出的香味,总是那么吸引他的每一根神经。因此,当党支部书记眼神飘忽地通知他转岗的时候,他竟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把大堂的工作交代给最信得过的徒弟韩秀姗,一遍一遍地叮嘱注意事项:眼睛要灵,要看得到每个顾客;嘴巴要甜,招呼都要打得到,还得见人下菜碟儿;端盘子要稳,不能洒汤儿漏水儿……小韩先是嗯嗯地答应,后来竟然笑了:“师傅您放心吧,不就是端个盘子的事儿嘛,哪那么多规矩。”
宝林惊讶,眼睛里就流露出来了。小姑娘就说:“我呀,参加自学高考了,也不定哪天我也走了呢。不过您放心,我在这儿干一天,就会好好干。”
王宝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转岗其实意味着失败。脑筋不活络的他,开始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现在想到了,沮丧就如潮水,哗啦啦地漫过心头了。他什么也不想说了,慢慢摘下头上的白帽子,脱下工作服,然后扶着桌子坐下了。他觉得特别累,觉得两条腿根本站不住了。
那一时刻,深深地印在了王宝林的脑海里。他记得那是个下班后的夜晚,大堂里所有的椅子都翻扣在了桌子上,朝天的椅腿像一片小树林。而同裕春门前新装的霓虹灯,亮得特别刺眼。
市公安局党委开会研究撤销519的时候,人事处副处长李天安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会议室里了,尽管只负责记录,没资格发言。从研究恢复519,到研究撤销519,十几年的时间,让李副处长想起来颇有点儿小感慨。
先是一位副局长介绍了去外地学习公安工作改革先进经验的情况,主要是人家改革加强了110报警服务工作,还提出了“有警必出,有求必应,有难必帮,有险必救”的口号。介绍到这里,另一位副局长抽口烟笑了一下:“有求必应?我们又不是观音菩萨。”局长皱了一下眉说:“领会精神嘛。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李天安有点儿走神。他昨晚和妻子苏南吵了一架,还是为了要孩子的事儿。女派出所长苏南是个工作狂,怀孕生孩子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她对李天安说:“现在这治安形势多严峻啊,我那个管界,光外来人口就数不清楚!我们刘副所当年是全局的‘百家熟典型,他都嘬牙花子啦。你这会儿让我生孩子?敢情你们局机关不忙!”
李天安心里不爽,可也没说什么。坐在会议室里,看着个个面呈倦态的领导,心里说:“机关不忙?姑奶奶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到519的时候,会议争论相当激烈。
赞成取消的,当然有充足的理由。国家法律在不断酝酿修改,社会的开放程度在不断扩大,改革开放的新事物不断出现……这一连串的不断,让519的这帮人已经快无用武之地了。而且,他们的身份已经逐渐暴露,差不多没有人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了,他们由此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甚至有的人,干脆就自己放弃了。发言的人举例子,说同裕春的王宝林,早就进厨房干上厨师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汇报过任何线索了。
王宝林这个名字让李天安副处长愣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不同意撤销的人当然也有道理。公安工作不仅需要明面儿上的管理,秘密工作还是不能丢的。我们在新形势面前已经有点儿手忙脚乱了,519总归能让我们多多少少了解点儿我们不好掌握的东西。
说来说去没个结论。最后,局长烦了,一挥手说:“不议了,散会!”
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但结果总是要有的。第二天,李天安被局长叫去接受了新任务:由人事处出面,挨个儿和519的人谈话,愿意回公安局的,安排;不愿意回来的,就地解决。519不说撤销,也不再增加新人。局长说:“不说摸着石头过河吗?咱也摸一回,看看怎么样再说。”
李天安答应了往外走,局长在他背后又嘱咐一句:“那个几年没汇报过工作的王什么林,你好好和他谈谈,看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想法。”
王宝林从哥哥家出来,骑着电动车准备往家走的时候,电视台春节晚会刚刚开始。隐隐约约的,宝林听得见主持人激动高亢的声音:“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过年好……”
离他和大家约好的时间,离他准备和黄毛开始共同生活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还有谁没通知到?宝林慢慢地走着,反复地想这个问题。说实话,尽管他只是一个普通民警,可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有过来往甚至有过亲密关系的人还是不少的。
比如说那几个和宝林算是擦肩而过的女朋友。比如说那位宝林刚当了南街派出所民警时从护城河捞上来的自杀的孩子。又比如说把黄毛拉扯大又被管界民警王宝林养老送终的孤寡老人葛大妈。还有……张小桥。
宝林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车闸,电动车咯噔一下停住了。对,张小桥绝对应该出现在今天的婚礼上,可是,他肯定来不了了。优秀的国家摔跤队教练员、前中国式摔跤全国冠军张小桥,已经是个植物人了。医生说,一辈子的摔摔打打,他的大脑早就受到了严重损伤。
王宝林掏出手机,给张小桥的妻子拨了电话:“弟妹,过年好……小桥,好点儿吗?”
“好什么……就那样儿了。”对方的声音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完全是一种被生活磨得没了脾气的倦态。
“哦。”王宝林不知道往下应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两句不疼不痒的拜年话,就把电话挂了。
当年市局人事处找519的人谈话时,张小桥刚刚获得全国比赛冠军。春风得意的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公安系统,去当专业的摔跤运动员。那一天晚上,他把王宝林、苏北邀在大排档上吃烤串喝啤酒,高高兴兴地向他们宣布了他的决定。
苏北当时说,自己已经决定回公安局,去当刑警。
而王宝林,当时还在犹豫之中。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是宝林生命中最暗淡的时刻。
那时的他们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壮年了。小桥和苏北都已结婚,那晚的聚会张夫人和苏夫人都在座。张夫人是前门外的闺女,家里往上几辈子都是熬酸梅汤的,虽说比不上信远斋的名气,但也凭着这门手艺活得挺滋润。所以,她性格开朗,笑声不断。苏夫人也是警察,在市局看守所看管在押人员,所以话语不多,眉眼间多少总有点儿警惕。宝林记得,那一晚的话题除了工作的事儿,就是苏、张两家人对王宝林不停的劝勉:该结婚了,别老慎着。用张小桥的话说:“我们儿子都快打酱油啦,您倒好,死活就不让我看见我儿媳妇儿!”
现在想起来,宝林也只有苦笑。
人啊,有时真的要认命。
当年李天安副处长在同裕春后厨找到王宝林的时候,见面就乐了:“原来是你呀,愣没对上号儿。”
苏家老家儿回部队之后,苏爸爸退休,住进了当地的干休所。苏东牺牲,苏北也找了地方搬出去了。那两间南房就留给了李天安和苏南两口子。佟家老爷子过世之后,小英子的父亲开始跟邻居们翻车,因为院子的产权已经归还到佟家,所以他要求邻居们搬走。这位科学院的大知识分子,瞪起眼来丝毫不逊色,话一出口就跟小刀子似的:“让你们住是我们老爷子开恩,算救济穷人啦,可不是把房子给了你们。现在落实政策了,你们该哪儿哪儿去,甭腻腻歪歪的。”别人倒没说什么,西屋的白大爷跳着脚儿跟他嚷:“你这就叫反攻倒算!就叫阶级报复!跟你爸比起来,小子,你算个屁!老子就不搬,我看你怎么着!”
白大爷退了休,闺女接了班在电车上卖票,和同车的司机结了婚,当时正在家安胎。也难怪白大爷着急。最后,是南街派出所所长苏南出来说话了:“老佟你逼大伙儿搬家是不是难点儿?房子是你家的,我们都承认,给你交房租算租你的不就得了?说实话,我还不想住这破平房呢,一旦有机会你想不让我搬都不行。”
知识分子对警察还是有点儿犯怵,没敢再吭声。
宝山当时已经不倒腾凉鞋了,开始倒电视,倒冰箱。结果被海关查了一批货,买房的计划也就告了吹,因为借钱还和宝珍发生了矛盾,宣称从此再和妹妹说话就是王八蛋。闹腾搬家风波时他没敢出头,因为自己觉得不硬气,他觉得贸易公司王总应该是那种把一摞房产证拍到老佟面前再吐上一口唾沫的形象,可他现在办不到了。醉鬼父亲肝硬化住了院,他索性躲到医院陪床,不回家了。
大雜院里的风波并没影响正常上下班的人们,如李天安和王宝林。他们每天早出晚归,偶然在院里碰见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所以,李天安一时忘记王宝林是谁,也情有可原。
李天安是把厨师王宝林拉到同裕春后门外的小胡同里谈的话。他说明了来意,王宝林半天没吭声。谈话没有结果。
那天晚上和苏北、张小桥坐在大排档的时候,宝林心里仍然跟开了锅似的,翻翻滚滚,没个主意。
王宝林本就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同时,也是个不太聪明的人。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多次痛心疾首地自我检讨过,检讨自己做的那些优柔寡断的糗事儿。可是,他的检讨也无非总是些来回翻腾的假设:如果这样,应该……如果那样,应该……结果最后总没有个定论。
如果把纠缠了他一辈子的黄毛按在胡同里往死里揍一顿,会怎么样?如果就不管不顾地跟他任何一任女友上床,甚至弄个未婚先孕,又会怎么样?想来想去,没有结果,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儿。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每逢他下定决心要做点儿什么,就有个小人儿从他心底蹦出来,大声地告诉他,你是警察。
明明没穿过一天警服,明明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在公安局的正式档案上,可王宝林在端着四碟八碗往包间走的时候,在赔着笑脸应付那些颐指气使的食客的时候,在后厨的墩上刀起刀落地切土豆丝儿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是警察,我竟然是警察。
甚至,在他和他的女朋友们亲热的时候,这个提示也会突然地冒出来,像个调皮孩子的眼睛,狡黠,而且挺纯真。
这真的是件奇怪的事情。
王宝林的第一个女朋友叫魏淑芬。没错,和宋丹丹在春晚上扮演的那个眼睛不好使的农村姑娘同名,也同样是近视眼。她在宝林的生命里算是个过客,同在同裕春当服务员,自然而然地就好上了,也自然而然地就分手了。原因是房子,“我要跟了你,咱们住哪儿?你现在还和你爸爸睡一张床呢。”魏淑芬很快就嫁给了一个常举着大哥大来吃饭的哥们儿,后来辞了职,不知所终。
第二个出现在宝林生命里的女人叫肖萧,在距同裕春不远的大街东头开了个服装小店,时不时地会在同裕春摆一桌招待客户。大概因为卖服装的缘故,这姑娘身上穿的永远是最时髦的款式,特别是夏天,短到不能再短的衣裙,把白花花的肉露在外面,让宝林送菜进包间的时候脸红心跳,不敢抬头。这姑娘还能喝酒,半瓶子二锅头下肚脸都不带红的。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吸引了同样喜爱二锅头的宝林,也渐渐成了宝林生命里一瓶苦不苦辣不辣的二锅头。
二锅头是王宝林生命的一个重要标志。和钱大厨喝的时候,是职业的陪伴;和苏北、张小桥喝的时候,是秘密的交流;和肖萧一起喝,就是给爱情浇灌的甜蜜了。那一段时间里,常常晚上下班之后,宝林和肖萧坐在空无一人的饭馆大堂里,一瓶红星二锅头俩人一撅,就着一盘花生米和一盘拍黄瓜。那日子,想起来也算是舒心的,快乐的,当然,也有苦涩。但甜与苦的交融,恰恰是一种别有滋味的滋味。就像是王致和的臭豆腐,得皱着眉头吃,但吃起来那么上瘾。
在肖萧的那个小店里,王宝林第一次抱住了姑娘柔软的身体,也第一次把自己的嘴唇按在了姑娘的嘴唇上。其实姑娘是主动的,是她在喝完酒之后把他拉到了小店里,又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到了一堆衣服上。酒气掩不住姑娘嘴里神奇的香味儿,王宝林一下子就醉了。
夜已经很深,街上很少行人,只是偶尔有汽车驶过,沙沙地碾过路面,在小店门前的那个井盖上很响亮地颠簸一下,然后就远去了。小店实在是个幽会的好地方,落地玻璃门挂着布门帘,让门口路灯的光亮幽暗下来,营造着暧昧的气氛。两排服装架子是第二道屏障,给肆无忌惮提供了更好的保护。墙角堆满衣服包,躺上去就是床,塑料袋在身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刺激着欲望。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动作也越来越狂野。从来没有与女人如此亲近的王宝林,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在膨胀了,他慌乱地去扯姑娘的衣裳,却怎么也不得要领。肖萧笑起来,自己动手解开了衣扣……而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声音挤开门缝,撞进了他们的耳朵。
“宝林,你下了班怎么不回家?你在哪儿啊?”
也许是因为夜深的缘故,这远远的声音清晰得像一根针,直直地扎在两个人的心尖上,让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手下的动作戛然而止,只剩下呼吸还剧烈地起伏着。
王宝林自然知道那是黄毛。他听得出,她现在正站在同裕春的门口,冲着大街乱喊乱叫。这丫头现在是越来越猖狂了。他咬着牙在心里发狠,想着自己是不是也找块砖头,给她来一下子。
肖萧看得出他脸上变颜变色的,起身,边扣着扣子边问:“谁呀这是?只听说幼儿园门口有妈叫儿子的,怎么你妈还……”北京姑娘,嘴损,骂人也不动声色的。
“我没妈。”宝林赌气说道,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而凭肖萧的机灵劲儿,已经抓住了他的漏洞:“没妈,那这是谁?能这么找上门儿来,不是外人啊。”
就像是回答她的话,外边又有动静了:“老公,是我,你别躲啦,我知道你在里边呢。”
肖萧扑哧一声乐了:“老公。难怪。得啦,您赶紧活动活动吧,别让人家着急上火的。”
王宝林急忙解释:“不是……她就是个疯子……不是疯子,是脑子有问题。她……”
肖萧根本不听,起身开门,冲远处叫道:“哎,哎,那女的,你老公在这儿呢!”
怒火腾腾地燃烧着王宝林的脑袋,不知道是恨黄毛还是恨肖萧。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儿夹在热馒头片儿里的猪头肉,在慢慢地融化着,等到油脂流尽,他就剩下被咀嚼的命运了。他着急忙慌地想爬起来,身下的塑料袋滑溜溜的,一按就是一个趔趄,一脑袋就扎到衣服堆里了。耳朵里只听见黄毛欢快的声音越来越近:“大姐,您是谁呀?我们家宝林怎么在您这儿呢?”
王宝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说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啊。他觉得有只手抓住了他的后脖颈子,他像一摊泥似的让人家给提溜起来,耳边只听见肖萧恨恨的声音低声说:“她还真不机灵。起来,滚蛋,跟你那傻丫头过日子去吧。”
宝林紧紧地攥着拳头,可没敢吱声,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在他心里冒出了那句他很熟悉也很烦的话:我他妈是警察。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店的门,黄毛笑逐颜开,一下子就搂住了他的胳膊。傻姑娘好像特意喷了点儿香水,一股艳香呛着王宝林的鼻子。在他身后,小店的玻璃门狠狠地关上了。
这件事儿郁闷了王宝林很久。所以当李天安副处长找到他的时候,他一直沉着脸不说话。这让李天安有点儿纳闷:回公安局也好,不回也好,你不至于这么不高兴吧?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店的门,黄毛笑逐颜开,一下子就搂住了他的胳膊
因此,在同裕春后门外的垃圾桶旁边,两个人沉默了许久。
当李副处长终于要不耐烦了的时候,王宝林突然开口:“您说,警察是干吗的?”
这把李天安问了个措手不及:“警察……干吗的?”“对,干吗的?我笨,我不知道,您个大处长,您横是不能不知道吧?”王宝林抬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对方。
李天安想想,說:“警察……保卫国家,保卫人民群众,打击犯罪……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警察,管的事儿多了。”
“哼,我这些年,什么也管不了,什么也干不了。”王宝林绝望地嘟囔着,“你们这会儿想起我来了,早干吗了?”
半个月后,王宝林穿着一身崭新的警服到胡家沟派出所报了到。和苏北、张小桥的聚会之后,他给李天安副处长的汉显BP机打了短信:我回公安局,工作安排要求越远越好,平谷延庆密云,哪儿都成。
临行前和钱大厨喝了顿大酒,师徒俩都醉了。刚刚退休的老厨子被一家个体连锁酒店高薪聘去做了厨师长,财大气粗,那顿酒喝的是茅台,下酒菜里居然有鲍鱼和龙虾。当然,也少不了钱大厨拿手的瓦片鱼。鱼上桌的时候,钱大厨说:“小子,你尝尝,这可是我亲自下厨做的。现在,我早就不用亲自动手了。”
王宝林夹了一筷子,吧着嘴说:“不是黄河鲤。”钱大厨就狠狠给他一巴掌:“这年头儿上哪儿找黄河鲤去!还不都是郊区大鱼塘养的。同裕春不也一样?”
于是爷儿俩就为黄河鲤鱼干了一杯。钱大厨感慨道:“那会儿咱们同裕春,每礼拜从河南空运鲤鱼,那可真正是从黄河打的!”
王宝林笑说:“现在吃鱼的人多了,都用黄河鲤,早就把黄河吃见底儿啦!”钱大厨也笑:“改革了嘛,开放了嘛,人有钱了,还不就是琢磨吃。”
于是爷儿俩又为改革开放喝了一杯。
这顿酒喝得王宝林大睡两天,第三天勉强起来赶去报到,在长途车上吐了三回,到了胡家沟派出所还是晕乎乎的。派出所在一片高坡上,站在派出所门前放眼望去,四下的荒山沟真没几眼瞧的,除了石头就是荒草。王宝林的心情低到了极点。
恍惚间,突然听见黄毛的声音小声地叫:“宝林,你在这儿干吗呢?”
当时宝林就一哆嗦,四顾,没有人,只是幻觉。
停住电动车,王宝林茫然四顾。
该过马路,拐个弯儿,到下一个目的地去。斑马线提示灯是红色,一闪一闪的,还嘀嘀地响着,像是寂静的夜晚里不甘寂寞的孩子在自己给自己解闷儿。所有的建筑装饰灯都亮着,但没什么行人的街道仍然让宝林感到不真实。在他的印象里,北京不是这样的,北京应该永远都是喧闹、嘈杂的,安静的北京应该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宝林要去一个搞珠宝加工的师傅那里取钻戒。这是他今晚重要大事中的一件。
师傅是北京工艺美术厂退休的,自己在家搞了个小作坊。说是小作坊,却手艺精湛,远近闻名。宝林订的钻戒应该是收加急费的,但师傅给免了,而且放下了手里其他的活儿,赶在了今天加工完成。师傅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报答一下宝林,因为他的独生子就是那位被民警王宝林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自杀的小子。现在这小子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可滋润了。
师傅本来说可以同城快递,不用宝林跑了,可宝林不放心,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觉得必须自己跑一趟。宝林提前把今晚的时间都算好了,不耽误。
王宝林早就想好了,别的女人结婚有的,我们家黄毛都要有,我绝不亏待她。其实我已经在时间上亏待她了,她曾经漂亮的黄头发现在都已经干枯得像胡家沟的荒草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她。
绿灯亮了,宝林驶过大街,拐进胡同。远远的,他就瞄见了一个矮胖的身影,顶着个大狗皮帽子,两只手袖在大棉袄的袖口里。宝林一眼认出,是师傅在等他呢。他赶紧加速,离着老远就喊:“您怎么还……这大冷天儿的。”
“天黑,怕您认错道儿走冤枉路,回头再误了事儿。”
红色的小绒盒儿,在师傅的袖口里揣得热乎乎的,让宝林的心也一暖。“打开看看,有不合适的咱们再修。”师傅说。宝林连连道谢:“不用不用,您我还信不过嘛。”
“今儿个年三十儿,家里乱糟糟的下不去脚儿,我就不让您了,也不去给您道喜了,在这儿给您……”说着,师傅要往下弯腰。宝林急忙扶住他:“哎哟我的爷,这我可不敢当啊!”
“哎,您呀,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我不说您捞我那混蛋小子的事儿,就您和您媳妇儿这档子,就够当那什么……北京榜样的。我敬重您。”
宝林的心彻底热了。他抓住师傅那粗糙的大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在宝林反反复复的回忆中,是在胡家沟的那几年,让他想明白了他应该怎样对待黄毛,不,葛蓝的。
胡家沟派出所加上王宝林只有四名民警,却管着好几座山。
宝林报到的时候,所长胡有志直入公堂地问他:“你会什么?”这话问得宝林有点儿直眼,想了半天吭哧说:“不会什么。”
“没问过案子?”“没有。”“管过片儿吗?”“没有。”“会电脑?会开车?”都……不会。”“我操!我说兄弟,你原来干什么的?”宝林想说我是个厨子,手艺还不错呢,市里烹饪大賽我得过奖。可没敢说。犹豫了一下,他说:“我……做饭还成。”
胡有志就是当地人,种地出身,对城里来的人多少有点儿隔膜,但又多少有点儿尊重,有点儿惧怕。这种复杂情绪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大清楚。愣了半天,他感觉很无奈,因为三番五次申请增加警力,结果上边却派来个棒槌。他给宝林介绍说,这个所只有三个人,不,现在是四个人了。除了他这个所长外,一个内勤一个外勤。山里事儿不多,但跑路太费时间了,去给老百姓办个户口来回就得一天。“这样吧,本来咱们做饭就是轮流,你既然会做饭你就包了,同时跟着内勤小李子学学,能盯事儿了我就让小李子也跑外勤去,家里就交给你了。”
从那个时候起,宝林这个已经正式穿上警服的家伙,又开始重操旧业做起饭来了。但这里的饭是那么简单,简单到让他感觉像是在玩过家家儿,让他这个一级厨师毫无用武之地。特别是午饭,胡所长和外勤老武常常不在所里吃,他们事儿多,赶不回来。内勤小李子其实也不是单纯的内勤,他还兼管着周边几个比较近的村子,所以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在所里。剩下宝林一个人,常常热一个剩馒头,夹块酱豆腐,就算打发了。晚上,四个人大多时候倒是能凑到一起吃顿饭,可山里也没什么东西可供宝林施展身手。大白菜土豆,偶尔卖豆腐的从门口路过,派出所就算改善伙食了。
坐在派出所门前,啃着馒头,宝林只能无聊地看大山。从荒草萋萋看到有了一点点的绿,再看到山桃开了花,看到农民在远远的梯田里开始忙碌。等到了秋天,山是最好看的,树叶开始泛黄,却不单调,而是五颜六色深深浅浅,还有些甚至就是红,红得像火,像晚霞。而就在这样的美景里,就在这样适合人思考的环境中,有一天王宝林突然警醒了,他意识到每当自己往这儿一坐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那个傻丫头。这是为什么?
这个念头一出现,王宝林不禁一哆嗦,浑身的劲儿就都较上了,脖子都僵直起来,眼睛也直愣愣的凝了神。过往的日子一天天地在他脑子里回放,黄毛的影子一遍遍地晃动,让王宝林不禁心慌意乱。天晴时,想黄毛会不会乱跑;下雨了,想黄毛带没带伞;啃馒头时会想她在吃什么,买了两块儿豆腐干想这是她最爱吃的零食儿……王宝林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自己竟然……不恨她了,反而有点儿喜欢她。
王宝林不会像文学家似的想自己这算是爱呢还是仅仅是怜悯,也不会感叹什么距离产生美。他坐在大山顶上,开始强烈地思念他的胡同他的大杂院和他的亲人们。他突然体验到一种只有北京人才会有的感觉,那不是所谓城市的优越,不是八旗子弟们才会有的傲里夺尊,那是普通北京人独有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当初强烈要求到山区来的民警王宝林,开始想调回城里了。但他也知道,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回当时的豪言壮语可没那么容易。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警察。
一辆脏得像是刚从水塘里捞上来的王八似的吉普车,喘着粗气停在了派出所门前。正是雨季,山里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胡有志所长带着老武、小李子都奔水库了,那座“大跃进”时候修建的水库质量堪忧,年年雨季都是人们头上顶的雷。
王宝林迎出门,看见从车上下来的是仍然瘦得出奇的苏北。
“抓人,在你这儿寻顿饭。”苏北看到老同学,瘦脸上绽开了笑容,但笑得并不舒畅,心里有事的样子。
车上一共三位刑警,组长老丁是个中年人,指着宝林问苏北:“这就是你说那伙计?”苏北点头。宝林知道自己原来还是有人惦记的,心里一热。
宝林一边张罗饭一边给胡所长打电话。山里信号不好,不紧不慢的雨更增加了通讯的难度。嚷了半天,那边才听明白,回话说好好招待,电话就断了。苏北在一边瞅着,说:“你应该回城去。不是说咱怕艰苦,看不起农村工作,而是你就不是这块土地上长的菜,水土不服。”
宝林无语,闷头做饭。宰了一只鸡,那是他闲得发慌养的。小鸡爆炒,白菜焖豆腐,大葱炒鸡蛋,清炒土豆丝,还有个凉拌野菜。坛子里自己腌的泡菜,淋点儿香油,弄了一大碗。老丁看着这一桌子的菜感叹道:“不愧是同裕春出来的啊。”
三位刑警是真饿了,风卷残云似的把饭菜都消灭了。老丁点上一支烟说:“宝林兄弟,到我们刑警来吧。”
宝林只能憨憨地笑,还是不说话。老丁看了苏北一眼,也就不再说。刑警们抽过一支烟,上车要走。宝林紧走几步把苏北拉到后边,说:“我有事想问你。”苏北拍拍宝林的肩膀低声说:“我还想问你呢,你爸爸去世你没回去,你妹妹结婚你也不回去,你他妈的跟谁赌气啊。”
宝林恨恨地说:“我回去干吗?她愣嫁给那个流氓小崔了!别人不知道你知道啊,要不是有他们那档子混蛋事儿,我也没有今天啊!这老佛爷一掉屁股,他们倒成两口子啦!”苏北苦笑一下:“你这也是埋怨我了,是我让你上公安局报名的。”宝林愣了,支吾着说:“那……那是两回事儿。”
“其实当时也怨咱们,人家宝珍那就是小两口儿调情,咱们愣当流氓罪看了。思想保守。”说着,苏北不禁笑了。
两个人愣在当地,当年的事好像勾起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远处,老丁拿块破布,徒劳地在车玻璃上抹来抹去,显然是在催苏北。
苏北瞟一眼老丁,问宝林:“你要问我什么?”
宝林想想,沮丧地说:“其实我也说不明白,我就是觉得,我在同裕春端盘子的时候,我老想着我是警察,可我现在是警察了,怎么总觉得我不是了呢?我还是一厨子,天天做饭。”
苏北转转眼珠,说:“你这话也就是跟我说,说给别人准听不明白。可我明白。告诉你吧,我盼星星盼月亮想去刑警,去了,也不适应。我觉得我还不如卖枕头芯去呢。”
宝林无话可说了。远远看见老丁脸上已经有了不耐烦,只好挥手说:“赶紧走吧,你们任务不是急吗。”
苏北紧跑几步拉开车门,回头,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她也挺好的。”
“谁?”宝林只说出一个字,就反应过来了,脸顿时就红了。苏北那精明的眼睛在他脸上盯着,扑哧一乐。
“老念叨你呢。说实话,她的病好多了,现在基本上像个正常人了。小英子和宝珍挺照顾她的。你那妹妹,对你不错。”
“行了行了,别这儿给我做思想政治工作了,赶紧走吧!”宝林知道自己怎么说也说不过这个老同学,只好下逐客令。
车发动了,苏北又拉开车窗:“哎,忘和你说了,那年砸伤她的混蛋,我们抓住了。又作案来着,逮了个现行。”
突然的,宝林的眼泪就下来了。泪眼蒙眬中,吉普车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前体育老师小崔,现在是宝林名副其实的妹夫。他的今天几乎是个奇迹,前半生一直在操场上教孩子翻跟头的他,现在是著名作家、电视评论人。他和宝珍过得很幸福,双胞胎闺女都念研究生了。
骑着电动车慢慢驶过静寂的街道,王宝林觉得路是那么的长,长得几乎没有尽头。他知道,如果回头看看,也是一样,走过来的路,也是漫长的。
宝林与小崔从不来往。他甚至至今不知道这个混蛋大名叫什么,就一直以小崔作为不得不称呼他时候的称呼。这个名人如今也退休了,据说在家写回忆录呢。
“写回忆录……有他和你耍流氓那段儿吗?”有一回妹妹来看他,无意说到丈夫的动态,宝林就没好气地怼了一句,气得宝珍抬腿就走了。
但是今晚,宝林特意告诉妹妹,叫上小崔来参加婚礼。
这岁数了,还有什么恩怨不能解的?也劝劝宝山,和宝珍和解算了,别较劲了。宝珍这丫头,就一个毛病,抠。两口子哗啦哗啦地挣钱,到了宝珍手里就许进不许出了,上菜场买菜还要挑撮堆儿的呢,买衣服绝不上大商场,一宿一宿地在淘宝上寻摸。你跟她借钱?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与虎谋皮。
想着这些鸡零狗碎儿的事儿,宝林心里暖暖的,脸上也不禁有了点儿笑容。
1978年参加工作,2018年退休。四十年了,有多少事儿值得记着,值得像小崔似的写进回忆录呢?
回想当年,组织上照顾,我好不容易调回了城里,我想和黄毛结婚了。可是……生活里就是有那么多可是,永远给人增添着烦恼。谁也想不到,黄毛的亲妈从天而降,把一切都搅和了。
那老娘们儿。今天想到当时的情景,王宝林还是忍不住暗骂。脸上的笑容没了,他加快了车速,加紧往家赶,好像生怕当年的波折再現,搅乱了喜事儿,也败坏了情绪。
葛大妈咽气的时候,身边只有民警王宝林在。老太太走得很安详,因为她在最后回光返照的时候,把闺女葛蓝托嘱给了宝林:“别人我不放心。你是实诚孩子。再说了,黄毛那丫头心里是真的有你。这么些年了,还看不出来吗?”
宝林唯唯诺诺的,顺着老太太的话茬儿点头,直到老太太微笑着闭了眼睛。
在西山脚下找了块墓地。葛大妈是孤寡老人,街道应该给张罗后事,宝林没让,自己把钱全掏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把老太太当丈母娘看的。从墓地出来,他对哭成泪人的黄毛说:“甭哭了,回头找时间咱俩就把事办了,从今儿往后,你就是我媳妇儿。”
这话一说,黄毛哭得更厉害了,从西山一直哭到耳垂胡同。
后来把情况跟所长苏南汇报,苏南乐了:“你这点儿事我们有不知道的?你这回服了吧?看出来了吧?你媳妇儿一点儿不傻,她那叫执著!”
宝林憨笑,心说那是我傻。
大杂院有了很大的变化。田阿姨终于嫁给了陈先生,搬到七机部宿舍去了。宝山两口子买了处二手房,也搬走了,而且在买房过程中尝到了甜头,从此开始做了倒腾房子的“房虫子”。白大爷女婿家有房,白大爷抱了外孙之后不再和老佟斗气,搬到女婿家去看外孙子。李天安和苏南两口子也搬走了,是市里给政法系统盖的宿舍楼。其实佟家老两口儿也早搬到怀柔住别墅去了,小英子出国后,房东就是她的弟弟佟小轩。宝林和他商量,退出那一间半上房,租了外院苏家住过的两间南屋。佟小轩说:“咱们谁跟谁啊,我还跟着您学过弹球儿呢。您结婚,愿住哪屋住哪屋。”
可这婚,没结成。
那天,当那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和那个西装革履挺绅士的外国人走进派出所大门时,王宝林正和所长苏南吵架。
其实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两个人都赶上了心情不好。苏南到了不得不生孩子的年龄,也想生了,可生不出来了,只好动了领养的心思。她在孤儿院看上了个女孩儿,手续却复杂得让她想骂街。好不容易办得差不多了,女孩儿却让个台湾人先领走了。苏南情绪低落,偏偏这时候上街巡逻的王宝林让几个小偷给揍得鼻青脸肿地回来了,小偷还没逮着。苏南一下子就火了:“您说您,内勤干不了,社区管不了,让您上街巡个逻,您还丢这么大个脸回来!”
本就窝着火的宝林也就一下子蹿了:“干不了怨我啊?是公安局让我端了八年盘子炒了七年菜的,要不然,我今儿比你干得好!这个所长是我不是你!”
两个人正呛呛着,内勤韩秀姗变颜变色地闯进门来,一眼看见宝林,到嘴边的话生噎了回去。
苏南喝道:“有话说有屁放!”小韩张了张嘴,眼睛盯着宝林,还是说不出话。宝林也烦了,说:“哎呀你磨叽什么啊,说!”
而韩秀姗的话一出口,苏南和王宝林就都傻在当地了。
“有个女的领个外国人来了,说是黄毛的亲生父母。”
愣了数秒之后,王宝林箭头似的,三步并成两步,飞奔至派出所的接待室。那一对儿神情倨傲的男女,正在那里正襟危坐。女的不年轻了,满脸皱纹一头白发。男的倒是不显老,但宝林一搭眼就泄了气,因为那大鼻子脸上的神态和黄毛酷肖,尤其是那对儿湛蓝的眼睛。
王宝林有了一种预感,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女人很简单又很啰唆地向苏南所长介绍了情况。简单,是她根本没说抛弃孩子的过程;啰唆,是她不厌其烦地声明她和菲利普是真正的爱情,不是苟且。当年的法国小伙儿菲利普是留学生,热爱中国,也爱她。
在窗户外边听着,韩秀姗撇嘴,小声嘀咕:“说得真好听,爱你干吗跑了?要不是咱们国家改革开放了,他还能回来找你?”
王宝林勉强笑笑,说:“能找回来就不错,这么多年了,这姓菲的还算有良心。”
谈话过程中,苏南出来接了好几个电话。有分局的领导,有市局的领导,还有她丈夫李天安。
李天安在电话里告诉妻子,市局领导说了,这事儿虽然不大,但对外牵扯到外国人,对内牵扯到咱们民警,所以要妥善处理……苏南不耐烦地说:“知道啦,市局政治部的马副主任来过电话了,尽量满足人家要求,体现改革开放后中国人的胸怀……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黄毛活得挺好,那老太太应该感谢还感谢不过来呢。”说着,苏南突然警觉了,问道,“哎,王宝林和黄毛的事市局领导怎么知道?”
李天安支吾着,承认是自己随便当笑话说了,而市局领导警惕性太高。
苏南说:“你呀,就是个碎嘴子。幸亏这事没什么复杂的。”
可苏南还是想简单了。那老太太虽然后来很礼貌地对邻居们和派出所表达了感谢,但却拐弯抹角地指控警察王宝林图谋不轨,欺骗她的女儿。这话,是在她老人家第二次来派出所时说的,这回那位菲利普没跟着。很显然,老太太利用几天时间串胡同了,见过她的女儿黄毛,也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可她为什么冲王宝林来了,原因不详。
“您说什么?”苏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明白过了三天怎么变出了这么个结果。她本来是想等着接锦旗的。
老太太说话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显然也是底气不足。她绕来绕去的意思是说王宝林骗了她闺女,不然她那个傻孩子不能那么走火入魔地追着王宝林,王宝林别有用心。她甚至怀疑当年黄毛被流氓砸的事儿也是王宝林指使的。她这么一说,苏南立刻火了:“您这么说可就是捕风捉影了,要不然我上市局给您把案卷找来看看?”
老太太连连说不用不用,她还是相信政府的。
苏南说:“您痛快告诉我,您这女儿是不是要带走?”
老太太说不是,说自己马上跟菲利普出国了,黄毛这么多年在耳垂胡同过得挺好,她放心女儿留在国内。
苏南当了多年派出所长,什么人没见过。她冷笑一声说:“您这就自相矛盾了。您既然承认葛蓝在这儿挺好,可您又说一直照顾她的民警图谋不轨。要我说,您要不放心,就把她带走不完了吗?我们大伙儿也省心了。那法国人那么爱你,他难道不能爱你们的孩子?”
老太太面紅耳赤,终于说出菲利普在法国早就已经有家庭了,只是念着旧情,答应帮她办到法国去而已。苏南听着,眼睛里就流露出了轻蔑。老太太把脸扭向窗外,装没看见。
当天晚上,苏南两口子和苏北,把王宝林邀到一起,讨论这件荒唐事儿。
邻居们陆续搬走之后,公子哥儿佟小轩认认真真把大杂院修缮了一番,在二门旁挂了块“京城满族文化研究会”的铜牌子。正房三间留着自己家住,其他的房子就是呼朋唤友吃喝玩乐的场子了,连斗蛐蛐都专门留了一间耳房。几个人坐在那棵大杨树下,喝着佟小轩号称上千元一两的高级茶叶,心情沉重地给王宝林做思想工作。
几十年过去,大杨树明显粗了一圈儿,微风吹过,好像连叶子摇曳的声音都显出了老态。苏南说:“很明显,老太太心理有点儿扭曲,不讲理了。把姑娘扔给宝林,不甘心,觉着自己一中外合资的产品落在你这癞蛤蟆嘴里了。带走,又不可能,黄毛也不跟她。所以这就是发泄。”
李天安说:“也怪可怜的。和外国人恋爱,抛弃亲生孩子,搁过去都是大逆不道的事儿。这么多年她得背着多大的负担,挨了多少骂啊,日子肯定好过不了。心理变态也可以理解。”
王宝林看李处长一眼,沉着脸不吭声。
苏北说:“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还能真到哪儿去告宝林?她再混,再心理变态,也不会糊涂到不明事理。赶明儿跟那菲利普一上飞机,事儿就扔脖子后头了。”
佟小轩也说:“就是,甭搭理她,您明告诉她,我娶你一傻丫头我还亏着呢……哥,我不是骂我嫂子,您别上火。”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总的意思是没当回事儿,也劝宝林别当回事儿。全胡同的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没人会听那老娘们儿的。
谈话的气氛就慢慢和缓下来了。苏北说饿了,刚办案回来没赶上饭点儿。佟小轩就来了精神,说我叫的东来顺的羊肉,上房正煽着锅子呢,“要不,咱们起驾上房?”
几个人就笑着站了起来。苏南说:“有钱人就是有钱人,瞧这院子让你一收拾,还真——”
而她的话头儿却被突然地打断了。一直没说话的王宝林一摆手,严肃地喝道:“慢着!”
大家都一愣,看向宝林,只见他的脸通红,眉毛都拧了,在眉間鼓起个大疙瘩,看着大家的目光竟然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
“苏北,你说,”王宝林慢慢地开口了,“咱们在519的时候,最想什么?这个问题,我想这儿只有你能回答吧。”
苏北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他看着他的老同学老战友,也慢慢地说:“最想什么时候能当上真正的穿警服的警察。”
“现在当上了,咱能给警察丢脸?”宝林说着,低下了头。
“你这……”苏南想说话,被李天安给摁住了。
“在同裕春端盘子,当厨子,心里总想着自己是警察。这就像这个身子上长着两个脑袋,一个是老百姓的,一个是警察的。后来真回公安局了,穿上警服了,没想到还他妈是两个脑袋,一个是警察,一个是老百姓。真纠结啊。”
两只夜归的喜鹊落在杨树上,喳喳地叫。佟小轩小心翼翼地说:“咱屋里聊吧,这院哪儿都好,就是这喜鹊闹心。一会儿拉泡屎,恶心。”
没人理他。大家都好像感觉到了点儿什么过去从来没感觉过的东西。
“苏北你懂,咱们其实算是半路出家,咱们明明干了一辈子警察,其实是比别人慢着半拍,差着一大截儿呢。特别是我,本来就笨,最后成了个到哪儿都干不好的笨家伙。苏所,我知道,我这些年没少让您操心……可你们不知道哇,我和苏北,比谁都想当个好警察。”
苏北叹了口气:“哥们儿,你干得不比谁差。”
“你甭安慰我,我自己个儿还不知道我自己个儿?我除了炒菜成,我还能干吗?”王宝林看看大家,苦笑了,“可我偏偏认准了我就是个警察。你们懂不懂?”
几个人连忙点头,说懂,我们都懂,因为我们都是警察。这个职业的苦辣酸甜,我们都尝过。
“那你们就应该知道,我现在不能和黄毛结婚。”
大伙儿一听就炸了。苏南说:“宝林你疯了?你听那老娘们儿的干吗?你行得正走得直,这么多年了,我们都知道!”
“不是,我是觉得……”王宝林确实笨,越着急越说不明白,脸涨得像块红布,“这么说吧,我是个什么也干不好的笨蛋警察,如果我他妈的这回咬牙做一件轴到底的事儿,绝不给警察名声抹一点点黑,那我这辈子算不算没白穿过一回警服?”
宝林的思维逻辑,让大家一时都转不过弯来了。
机场候机楼。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昂首阔步地走向一个满头白发的时髦老太太。那老太太有点儿慌,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她身边那个外国人,开始还戴着耳机听音乐,见个警察奔他们而来,也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
“我就是王宝林。”男人摘下头上的帽子,指着银色的帽徽说,“今儿冲着它我向您发誓,我会以一个人民警察的身份把葛蓝照顾好,等我退休了,不当警察了,我再和她结婚。您也不用想什么我仗势欺人了。我现在照顾她,我是做警察应该做的事儿;而我退了休和她结婚,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
说完,王宝林转身就走,边走边竖着耳朵听后边的动静,可那老太太一直没吭声。
快走出机场候机楼时,他回味自己刚才说的话,突然觉得说得还是不太给力,总好像有点儿词不达意似的,也不知道那老娘们儿听明白没有。
我还是笨啊,他沮丧地想。然后摘下帽子,脱了警服外衣,沿着候机楼前的坡道走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飞机轰鸣着,一架一架地在宝林的头顶上起飞降落,宝林就是一幅大画面上的一个小黑点儿。他四下看看,然后趴在了水泥栏杆上,开始掉眼泪。泪珠一个一个落到坡道下的草坪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那是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的那年。那天从机场出来,宝林直接就奔体育馆站岗去了。
电动车停在耳垂胡同口上,退休民警王宝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表,九点十三分,时间正好。他松开车闸,向胡同深处驶去。胡同蜿蜿蜒蜒,像时间给他开出的一条通道,直达他人生的最高处。
院子的朱漆大门虚掩,两盏红灯笼散发着柔和的红光,把春节的气氛凝在门柱上和台阶上。宝林搬着电动车进院子,外院没人,南屋更是黑着灯。那年他把黄毛安置在这儿,给她雇了个保姆,自己就搬到派出所住宿舍去了。黄毛不高兴地问过他:“人家结婚两口子都睡一块儿,咱们怎么不在一块儿睡?”宝林就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夫妻有两种,一种在一起睡,一种不在一起睡,都一样。不在一起睡得更好,因为更有感情。”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也就是黄毛信,她兴高采烈地和宝林就这样过下来了。一年又一年,冬去了春又来,两个人便都老了。
她也不容易啊。宝林常常这么想。想着,就会轻轻抱着黄毛,闻闻她头发里的香气。黄毛那一脑袋黄头发像细细的金丝,让宝林陶醉。每逢这个时候,黄毛就温顺得像一只胖猫,依偎在宝林的身边。真的,是胖猫。因为心情好饭量大,黄毛窈窕的身形早就没了。
现在,新娘子黄毛不在屋,肯定是让大家给让到里院去了。宝林微微笑了,支好车,推开了二门。里院居然也是黑的,没有一盏灯亮着,这让宝林吓了一跳。但他马上想到这可能是……可还没来得及继续想,灯就突然大亮了,所有的都亮了,一下子就亮得满院子辉煌!
还有音乐,是《婚礼进行曲》。王宝林被灯光晃得眯起了眼睛,却恍恍惚惚看到有许多人从各个房间里走出,唱着,笑着,鼓着掌,在向他走过来。他还没有认清都有誰,一个小家伙儿已经扑到他怀里了:“二爷爷,是你娶媳妇儿吗?”
是宝山的小孙子。宝林俯身想把他抱起来,却沉得抱不动。只听见宝山说:“小心腰,我都不敢抱他,沉得跟秤砣似的。”
抬头看,宝山,嫂子,侄子小王总两口子,宝珍和小崔,还有那一对儿漂亮的双胞胎侄女,都在面前笑容满面地站着。宝林便也傻呵呵地咧嘴笑了。却听见佟小轩响亮的声音:“新郎官儿来啦!良辰吉时,咱别耽误喽,准备拜堂啊——”
“慢来慢来!”宝林急忙喊道,“我们这岁数,不弄那虚章儿。你赶紧把我媳妇儿请出来!”
正房门口人影晃动,苏南的大嗓门响起来:“宝林你还真着急!几十年你都忍了,不在这一会儿啊。”
苏南已经在公安分局特警支队政委的职位上退了休,现在是广场舞界的名人。只听见她招呼一声:“姐妹们,跳起来啊!”一眨眼的工夫,几十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太从四下的房门里涌出来,一下子把院子占得满满的。宝林只见灯影幢幢中一片红红绿绿的裙裾飞舞,羽扇飘飘,伴奏的音乐就是那曲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强劲的节奏里宝林隐约听见苏北在喊:“姐你胡折腾什么……”
王宝林脑袋被狂轰乱炸得嗡嗡地响。他无可奈何地想着,他们把我媳妇儿给藏哪儿了,回头再把我们家黄毛吓着。
苏南一声吆喝,音乐突然停了。老太太们嘻嘻哈哈地从宝林身边往外走,用手里的扇子亲切地敲着宝林的脑袋,贺喜的话语热情而亲切。宝林这才认出,这都是派出所管界的老街坊,看来都被退休的老所长给收编了。
像一阵旋风,老太太们呼啦地来了又呼啦地走了。院子一下子静了下来,宝林这才看到他的新媳妇儿黄毛端端正正地在上房门口站着。
四目相对,眼泪突然地就模糊了对方的影子。宝林向着上房迈出了一步,又一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只有往事从心头掠过时的微痛,只有手心里热乎乎的汗水,宝林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刻,圆满了。
走到近前了,宝林先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又轻轻抺去了妻子的泪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锦盒:“戒指,给你的。来,我给你戴上。”
戒指环有点儿小了,卡在黄毛的指头节上。黄毛的蓝眼睛里亮亮的,笑容在满脸的皱纹里绽开。宝林低声说:“从今天开始,我回家,陪你一起睡。”
黄毛仰起脸,问道:“不是感情好的夫妻不在一起睡的吗?”全场爆笑。特别是那对儿双胞胎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的。宝珍忍着笑制止女儿:“笑什么,没结婚的姑娘,没点样儿。”话说完,却忍不住转过脸去抺眼泪了。
佟小轩及时地钻出来:“好啦好啦,既然新郎官儿这么着急入洞房,人又其实是老夫老妻啦,大年三十儿的,咱们就——”
“别呀!贺喜的刚到,别入洞房啊。”院门口有人说话了。大家回头一看,竟是分局长李天安,身后跟着南街派出所的所长和政委韩秀姗,还有分局的政治处主任。
王宝林说:“哟,怎么还是把您惊动了?您不是还得慰问去呢吗?”
胖政委韩秀姗就说:“我怎么琢磨怎么不对,这事儿能不跟领导汇报嘛!”
李天安点着王宝林的鼻子:“老兄弟你可真可以,愣不和我说!你说你像话吗?”
王宝林憨笑,不知说什么好。李天安上前,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攥了两把,好像把该说的话就都说了。
“让让!让让!”派出所的内勤小姑娘推着轮椅从后边挤了进来,轮椅上的老头儿得有九十了,白头发和黑脸蛋泾渭分明。宝林一愣,突然脱口而出:“黑——”
老头儿笑而不语,内勤小姑娘快言快语地说:“好么,我刚知道我爷爷还有这么个外号,黑蹦筋儿!”
苏北呵呵地笑:“宝林你就是蔫儿坏。”
王宝林红了脸,弯腰说:“把您也惊动了,我可是不敢当。”
黑蹦筋儿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了宝林的袖子:“小子,还记得当年我和你们说的话吧?”
王宝林深深吸一口气,说:“记得!您说,你们得记着你们是人民警察,时刻不能忘记这一点,可你们又得忘了你们是人民警察,绝不能整天摆着警察的臭脸。您说,从明天起,你们就是一条一条的鱼,哪儿水深你们就得给我往哪儿扎。”
黑蹦筋儿乐了:“现在,519没了,可你们,还得哪儿水深往哪儿扎。”
宝林也乐了:“扎什么扎,我都退休啦!”
韩秀姗政委插话说:“师傅,我和所长商量了,咱们所的监控系统升级换代,和全国都联了网啦,那几个管监控的小子刚来,对管界情况哪儿有您熟啊。您要乐意,过了节还上班,带带徒弟吧。”
宝林心里一热,微微地点头,习惯地深深吸一口气。他突然感觉到,虽然年还没过,但空气里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了。
春天,就那么热辣辣的,又羞答答的,在向所有人招手了。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