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颜
他从未刻意隐藏,她也并非执着感伤。
只是如潮岁月抚不平往事褶皱,他们被双双遗落在那个沟壑横生的薄秋,再也没有前行过。
他们终于成为彼此不知归期的故人。
深夜,孙磊走到厨房里,打开一瓶冒着冷气的冰啤,顺便摁亮手机,屏幕显示12点31分。
习惯性打开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朋友圈。
他一一浏览过去,直到一张略微惊悚的配图,跃入眼帘,他顾不上拿件外套便开门扑进薄秋的夜幕里。
“师傅麻烦开快点,我女朋友出了车祸。”
师傅略带震惊和同情地瞅他一眼,扔掉烟。油门声轰地响起来。孙磊伸手拉住了扶手。
其实他心里清楚,杜锦灰没事,她一点事都不会有。
尽管她发到朋友圈那张自拍,左脸和额头上的伤口正在流血,可那张脸还是美得生机勃勃。
早在大家都还灰头土脸的年纪,她就如同站在丑小鸭里的白天鹅,细长脖子托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
那时,全校喜欢她的男生能围满整个足球场。甚至有人花钱去买她的照片。有人说她像高圆圆,也有人说她像赫本。
所有人都在第一眼笃信了她的天真无邪,只有罗阳跟他说,其实小锦生猛着呢。
罗阳是孙磊最铁的哥们,也是杜锦灰唯一公开承认的男朋友。
车速在140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终于看见了几乎跟他同时赶到的救援车,以及蹲在路边的杜锦灰。
嘿,你也在呀。杜锦灰看见他,眼睛一亮,表情像吃到了糖一样。
她嘴角浅浅一漾,这笑容像调皮的猫爪,直伸进他胸口轻轻一挠,仿佛尘封许久的吉他被人弹了一把,尘埃四溅的同时,不免微微一颤。
孙磊掩饰地拿起手机晃了晃,你真是一朵用生命自拍的奇女子啊。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孙磊不说话,只轻轻拂过她简易包扎过的伤口。疼不疼。
她笑着摇摇头,你不知道交警来看了事故现场之后,第一句话是,车都那样了,你竟然没死。
有这么说话的吗?孙磊眉头不自觉挤在一起。
杜锦灰推他一把,哎,你能找着重点吗?意思是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吗。
好好,孙磊低着头陪着笑。
杜锦灰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真羡慕你,大学都毕业了这么多年还是跟高中时没什么差别,萌得不要不要的。
孙磊不爱听,他躲开杜锦灰的手,重新理了理刚剪的板寸头。
他知道,她喜欢的是罗阳那种类型,体能和智商双高的体育生。
早在16岁时,杜锦灰的审美就有着超乎年纪的成熟,当所有女孩子都被花泽类那张人畜无害的忧郁眼神迷得神魂颠倒时,她觉得罗阳就像太阳神的儿子一样自带光环。
在其他女生都蜂拥着成群结队看孙磊投三分球时,杜锦灰能够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托着腮,看罗阳连跨十五个栏。
等罗阳训练完,三个人总一起去吃饭。无非是学校后面“堕落街”上的汤包和烧烤。罗阳总怕委屈了她,每每拉着她下馆子,她总不肯,这多好呀,又好吃又热闹。还有康婆婆的腌萝卜。
“康婆婆的腌萝卜”是当时闻名夜市的小吃,每天九点左右出摊,身材矮小的小脚老太太推着小车从居民楼走出来,没一会儿就许多人围上去。
孙磊不明白无辣不欢的杜锦灰怎么会爱上这个酸不溜丢的菜,不过每次他就会自觉地去帮她买。
后来孙磊发现只要他一走开,罗阳就会跟杜锦灰腻在一起,环抱着她纤细的腰肢,或者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康婆婆年纪大了,拿夹子的手有些抖。孙磊就会拿出十足的耐心安慰她,不着急。
孙磊拎着披萨去看杜锦灰的时候,她气呼呼地坐在床边跟医生讨价还价。饭太难吃了,要出院。
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孙磊问。
杜锦灰摇摇头,清亮的瞳孔像是蒙上了尘。她住的是单人病房,爸妈听说她出车祸,纷纷打了钱过来,数额不小,换个肾都够了。
自从她在高中微信群里发了自己车祸自拍照,好几个女同学退了群,临走忍不住啐一句,绿茶婊!
也是,一个女生从小就漂亮出挑,连遭遇车祸差点死掉,都能发张美照,时不时挥金如土,仿佛没有烦恼。
只有孙磊知道,她不为人知的忧愁。
孙磊独自回家,洗干净新鲜的白萝卜,切开野山椒,空气里迅速膨胀的辛辣分子让他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眼神一晃,刀就落在手指上。
鲜艳的红色瞬间蔓延开来。就像那年,从罗阳脑袋里不断涌出来的液体一样。
孙磊没想过要怎样的。
那个周日下午杜锦灰等得饿了,叫上孙磊去买吃的。
没想到刚上街就碰到城管堵小贩,其中一个慌不迭收拾摊子的就是康婆婆。
她脚小,跑不快。杜锦灰接过小车就飞快地推起来,呼啦啦地,像花好月圆里面卖鱼的杨千嬅。
把车还给婆婆,她才发现扭到脚,疼得站不起来。孙磊笑她,要不要这么拼命。一边拿冰镇的矿泉水给她消肿。
杜锦灰疼得龇牙咧嘴,眼神却有些痴惘,以前我发高烧,奶奶也是这么给我退热的。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孙磊随口一问。他握着水瓶的手早就冻麻了,夕阳下去了,风里夹着初秋特有的寒意,像绵密的针摩挲过肌肤。
她死了。
那年她爸妈打架要离婚,闹得不可开交,她心急如焚,天天哭,最后绝望地想到开煤气自杀。结果,奶奶吸入有害气体过多,没救回来。而她活了下来。
奶奶以前经常做腌萝卜,跟康婆婆做的一样好吃。杜锦灰盯着他问,你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那是孙磊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慌得手足无措,只能抱紧她。
她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孙磊感觉整个心脏都像是被扔进了辣椒水里小火炖一样。
他也不知道回事,总之他们吻在了一起。
紧接着,罗阳就进来了。
第二天,罗阳训练时一头磕在护栏上。血流不止。
听说命是保住了,可是他也再不能走体育这条路。他出院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不久便是毕业。孙磊和杜锦灰成了彼此微信里的“僵尸粉”。
孫磊把一大碗腌萝卜放到杜锦灰面前。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你自己做的啊?杜锦灰露出开心的笑容,孙磊觉得她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样,看起来很开朗。
孙磊来得勤,连护士都认识他。每每见到都要打招呼,又来看女朋友啊。
直到三天后,护士在门口碰到他,疑惑地问,你女朋友已经出院了呀,你不知道吗?
他有些茫然,手机恰好跳出一条告别消息。hey,我车修好了,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拜拜啦。
杜锦灰坐在车子里,拿了一块腌萝卜放进嘴里。先是酸,然后脆,接着有点儿甜。
其实孙磊不知道,那天晚上罗阳跪在她面前哭得一塌糊涂,他说,小锦,你别离开我。杜锦灰也哭了,她说,对不起,我觉得我好像真喜欢了孙磊。
最后罗阳求她,至少,至少陪我到毕业。看着我考完试,行吗。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点点头。她不知道罗阳是不是带着一点故意,虽然她也不愿意这样揣测。但他还是得逞了,她抱着赎罪的心思跟他又交往了三年。
尽管孙磊还在原地,但她却找不到回头的理由了。这些年,她总是不可抑制地催促自己,往前走吧。
往更深秋里走,往远离回忆的他乡开,自不量力掩埋心底涌动的悲伤,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