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婷
日落前,整座木板桥随汹涌的银白色浪花,缓缓滑进了一只瞪着大眼睛的金色鱼嘴里。河风穿过这一片金色的辉煌在桥上来回穿梭,江心的头发被河风吹得有些凌乱,头发轻拂她的脸,试图掩盖住那两条明显的泪痕。许久,桥上都只江心一人。没人愿在临近傍晚时冒险撬开鱼嘴,踏入这接近天堂般宁静的地方。趁着太阳洒下的余晖,江心带着一脸倦容和一双没有任何色彩的眼睛,望了一眼在朦胧中若隐若现的山峦。霎时她心中又燃烧起一股冲动,此刻她很想用自己的画笔将那些轮廓描绘下来。但桥上咆哮的风却将笼罩着江心安静的颜色掀走,她一脸倦态地打量了一下桥,继而将波涛汹涌的河面重新刻进那双毫无希望的眼里。一个月前,一个女人从另一座桥上跳下去,死了。
江心双眼通红,面无表情地站在桥上,直到整座桥被另一种很深很浓的颜色包裹住,她身上残留的唯一一丝爱,也随风而去了。
一
“你们认识她?”一个身穿夹克和破洞牛仔裤的男孩问道。
“不,我们……不认识她。”泽的回答显得有些慌张。
“哦,她从没来过我们的店,我们也没听说过她。”奇点也慌忙掩饰道。
尽管他们两个都做出一副毫不认识的表情,但男孩还是从奇点的眼中捕捉到了和泽一样的慌张,他怀疑地望着他们俩。
奇点像拿不定主意地望了望泽,但泽又开始了习惯性动作——埋头思索,仿佛他已经忘了面前还站着一位客人。这样一来,泽更加引起了男孩的注意,此时男孩正皱着眉头盯着泽。奇点赶紧清清嗓子,想打圆场,可他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这样做真的有必要吗?”
听见这句话,男孩仿佛放松了警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泽回过神来,闻到了一股烟味儿,皱起眉头。“你们不了解那女孩,她跟别人不一样,这样一来,她会想很多负面的东西。最重要的不是书签,而是她对生活的看法和对那条腿的态度。包括……”说到这儿,男孩打住了。他原本想说包括自己早上将自行车停在她面前,她也会感到很不自然,她会认为她本人得到爱耍酷的男孩如此的青睐,自然也是因为那条有缺陷的腿,在他看似善意的笑容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嘲笑和戏谑。
男孩将这些悬在嘴边却不适合在两个不太熟悉的同性面前说的话咽了回去。男孩不难理解那个女孩的所有心思,却很难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轻易理解她。泽和奇点明显感觉到了男孩对他们俩隐瞒了一些事,但仍静静地听着。“所以我认为把我和她看到的不同的记忆转交给她,是有一定的必要性的。”男孩继续说道,也看了看泽和奇点俩人,半带玩笑地说:“你们开这家店不也就是这个目的吗?”
泽苦笑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不是所有客人都像你这么好心。”
“是啊。”奇点急忙插嘴道,“刚才你进来时和你擦肩而过的那个女人,她刚刚就把交往中所有的痛苦与不幸的记忆全部转寄给曾经的恋人,想以此来折磨她曾经的恋人。”
“哦,是吗?”男孩听得很认真,听完后却带着怀疑的表情。他再次提出关于自己的问题时,带着一副不想和奇点再多废话的表情,直接将目光转向他认定的泽身上,等泽答复他。
“哦,现在就可以寄了。只要你在记忆快递单上写上那女孩的名字。”泽轻松地说。
男孩接过笔,犹豫片刻,在快递单上的收件人处写下:楚楚。他放下笔,问:“可以了吗?”泽点头。奇点趁机看了一眼,寄件人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二
奇点背靠方桌懒散地站着,食指弯曲着在嘴唇上来回摩擦,他在思考的空余不时瞄一眼坐在沙发上埋头沉思的泽。
男孩已对他们讲述了这故事的大概。当他走后,他所需要寄出的那封“信”即将随蓝光消失在时空门里时,出乎意料地透明起来,里面的内容一览无余。奇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旋转的时空门,不管已经经历了多少次,他依然对这奇异之景的神秘莫测感到神奇与崇拜。奇点对透明的记忆发出一阵唏嘘,泽立刻停下了被时空之门的闪光划破的信的修补。
记忆很短。这是由男孩的角度看到的:一个近乎秃头的中年男人拍了拍脑袋,高兴地将那张古典雅致的书签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来,喊了一声:“孩子,记忆是俯视的。”
“这是什么意思?”注视着这封透明的信消失在时空门后,奇点问泽。
“显然那位图书管理员给楚楚留了一张最特别的书签,到她排队领取时,管理员却忘了放在了哪儿。”泽说。
奇点赞同地点头。男孩也解释过了:这是学校为鼓励阅读而设立的一项新的措施,凡本月在图书馆借阅三本图书并完好归还的同学,可领取一张精美的书签。“也不怪楚楚会多心,她排了那么久的队,别人都拿到了书签,她就被一句‘你先走给打发了。”
虽然这是刚才的对话,可奇点却忘记泽是怎么回答的了。“男孩说她心思细腻?还是自己在心里这么说的?”奇点感到疲惫袭来,店铺外大量的柳絮被阳光扫进来,他低着头看见许多轻飘飘的影子。
泽突然抬起头来,问奇点:“你会不会也认为那个帮助楚楚的男孩,正是楚楚未来路途上的某个关键人物?”
听了泽的话,奇点顿时精神抖擞,“你是这么想的?”
“你觉得呢?”泽反问。
“我还没这么想过。”奇点说着,仔细思考起来,“我觉得,他應该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有一副好心肠的人,楚楚应该只是得到了他的怜惜罢了。”过了一会儿,奇点才慢慢地说:“按你说的那样,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时,那封被时空门里的闪光意外地划破,却牵动着楚楚未来命运的“信”被修补好了。那许多的记忆里,其实都是通过一个人的眼睛看到的许许多多的靓丽的风景。泽打开那些记忆,奇点也凑了过来,那些美轮美奂的本国或异国的风情简直惹人流口水,流动的画面,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
与众不同的是,这封“信”里隐藏着一封真正的信,泽用两根手指把它从记忆短片中夹出来,准备打开。奇点拦住他:“这是别人的东西,你看不合适吧?”
泽望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读懂的笑,快速将它打开了,字迹清新可见:“我感到悲哀,楚楚!你永远无法看到这些奇异的景色,我感到悲哀!为了你,也为了我。尽管你永远梦想,永远渴望,永远期待。尽管如此,你照样到不了!你照过镜子了吗?你看见她的样子了?你——镜子里的你!是你想象的样子吗?你看见她和他,他们和她们了吗?在镜子里,你终于弄明白你最喜欢的丁香花长什么样子了吗?别停下你的笔!尽管你到不了,因为恨和嫉妒,他们全是虚无。别揭穿我是谁。”
泽和奇点读完这封信,愕然对视。
三
楚楚再次推开那道门,走进废弃的教室。三扇宽阔明亮的窗户大大敞开着,窗外鼓动的风将凉爽送进室内,角落里那张斑驳的课桌上堆满了各种颜色的信封:蓝的、紫的、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包括黑的,但这些都是小信封。大的信封,是棕色的,随意地扔在各色的小信封中间。风吹进来,在空旷的教室里流动,课桌即兴表演,将所有信封托起来,让其在空中旋转。风停了,信封撒了一地。
楚楚站在门边弯腰捡起掉落在她脚边的棕色信封,她用手抚了抚灰尘,才看清楚封面上的字样:梧桐街28号(收)转交……“转交谁呢?”楚楚喃喃自语道,后面的字迹有点模糊了,完全认不出来。楚楚不再多想,转而对“梧桐街28号”深思起来。
那天,楚楚下楼时,又碰到了那位图书管理员,他正抱着一摞教辅资料准备上楼,楚楚抬头恰好与他四目相望,她羞愤地别过脸,用手扯着那只不给力的腿的裤子快步下楼。那人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冲她“喂”了一声,她没有理会。她仿佛听见书本掉落楼梯,他慌忙去捡的声音。
她气喘吁吁地出了教学楼,经过花坛,突然记起:在所有的卡通书签全部领取完,人群散尽时,那位管理员沉思片刻,拍了拍脑袋,高兴地将那张古典雅致的书签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来,喊了一声:“孩子!”
楚楚突然想起来了,但记忆中的视角却是俯视的。她脑海中隐约闪烁着“梧桐街28号”这个地址。
窗外忽然刮来了一阵大风,靓丽的各色信封从空中飘来,缓缓坠下来铺在地上成了彩色的地毯。楚楚站在原地,疑惑地望着依然在她周围高速旋转的东西。楚楚就这样茫然地踩着这条色彩缤纷的路,踏进了陌生的记忆。
楚楚红着脸窥视着那优雅的背影和乌黑的长发。她那么美丽地出现在楚楚的视野里,她站在敞开的窗边,这窗户就像一个巨大的相框将她的倩影框在里面。可她是真的,因为她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楚楚甚至闻到了她带着牛奶味儿的甜甜的呼吸。楚楚的心砰砰直跳,带着好奇的心情轻轻走进她。她仿佛有所察觉,她回过头来,目光从楚楚的肩上越过,微笑着说:“写好了吗?”
楚楚惊恐地往后看,那扇紧闭着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个子男生走了进来,他听见那女孩的问话,不好意思地笑笑,摊开手中空白的稿纸。
“白鸟!别跑那么快啊,等等我。”
楚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住了,她重新将视线转移到窗边。那女孩已经不在那儿了。有另一个女孩站在那扇敞开的窗边,巨大的相框里框着一个忧伤的背影。那女孩的肩膀微微抖动着,像是在抽泣。微风携带着一丝阳光从窗外徐徐而来,那背影逐渐明媚起来,双肩轻摇着,像是欢快跳跃着的音符。窗里出现了一片广阔的草原,一只白色的绵羊在其间奔跑,那女孩在后面追逐,她大喊:“白鸟,别跑那么快啊,等等我。”
那女孩骑在绵羊身上,随它一起飞进云层里。他们降落在很远的草原上,女孩搂着绵羊说:“我永远都不会把你锁进格子里……”
“桃希!”有声音在叫着这个名字。
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楚楚才慌张地回头,发现男生已不在那儿了,门半掩着。
“楚楚。”那个叫桃希的女孩回头轻轻叫了声。
楚楚重新望向她。
在桃希善解人意的微笑和温和的目光里,楚楚闭上了因为惊愕而张大的嘴。
“楚楚。”有人叫她,似乎不是来自于同一个声音。
楚楚恍惚地想起来了,她努力去触摸那些离她还很远的记忆。她胸中升起一股暖意,望着那看似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女孩,轻轻喊了声:“桃希。”
四
楚楚趁中午上学时,走进了这家店铺,使泽和奇点始料不及。挂着的风铃伴随着音乐旋转起来,泽慌忙从昏昏欲睡中抬起头,这时楚楚已经踏进这家连通过去与未来记忆的快递店。泽站起来,看见楚楚,吃了一惊,但楚楚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他。她正回头打量着门外若隐若现的白色牌子:记忆快递店。她小声问:“我想寄信可以吗?”泽像被电触了一下,怔住了,但楚楚依然安静地望着那闪烁的牌子,泽缓过神来,原来她不是在对别人发问。楚楚回过头,正好与泽四目相对。泽赶紧打消了心中的疑问,用平常的声音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寄一封信。”楚楚声音很小,乍一听让人感觉没有底气。
奇点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从里间走出来,看见楚楚,同样愣住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她:“你有事吗?”
楚楚将目光转移到奇点身上,脸涨得通红,这俩人奇怪的表情和问话仿佛在暗示她不该来这儿。
泽假装没听见奇点说话,问楚楚:“寄给谁?”仿佛他们的谈话从未被打断。在这里,“信”通常是一段记忆的代称,因为记忆是被载在信封里的。泽不知道楚楚到底明不明白,又或者是如何弄明白的?
楚楚很快回答:“我爸爸。”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澤身上,显然她是知道的。她犹豫片刻,轻声说:“十年之后的他。”
泽和奇点忙着运作楚楚的快递时,她就安静地坐在小沙发上,目光却落在小方桌底下一个厚重的信封上。奇点低头忙碌,不时瞄一眼她,他注意到泽也是这样。他俩都密切注视着这个叫楚楚的有太多故事的女孩,而这女孩此时正仔细打量着那来自于她未来路途中某个时间点上的快递。
最后,楚楚的目光望向神秘的小格室,她牵挂的信在半空中旋转,一道蓝光闪现,信忽地不见了。
她站起来,望着泽和奇点,一字一句地说:“我爸爸一定会收到吗?”
泽和奇点都对楚楚固执地留下,观看了奇异的景象后平淡自然的态度感到意外。奇点故作轻松地说:“当然会收到啊,只不过是在未来。”
楚楚信任地点头,继而把目光转向桌下的信封上,仿佛她已经看出那封“信”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俩人都紧张地望着她,仿佛看见楚楚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折射出不敢相信的光。幸好楚楚不再看那儿,她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泽和奇点的影子,她问:“每个人在一生中都能寄很多这样的信吗?”
“是啊。”泽听了她这句话,若有所思地回答。
“那么,有不同颜色的信吗?”楚楚追问。
“那肯定咯。”奇点回答,“每一种颜色都代表记忆中不同的心情。”奇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秘密告诉楚楚。
楚楚眼前浮现出在那间教室里跳舞的各色信封,自语道:“怪不得呢。”
泽也听到了,但他制止奇点追问。
楚楚走出店铺时,回过头对他俩说:“谢谢,书签很美。”
泽和奇点注视着楚楚走进一片朦胧的烟尘里。外面的世界又漫起了铺天盖地的柳絮。
五
一个身着绿色长裙,烫着金色波浪卷头发的年轻女子,迎着外面铺天盖地的柳絮走进店铺。
奇点一眼便望见她,用熟人之间随意而友好的微笑招呼她:“来了?今天好像没有你的快递哦。”
女子本来颇为平静,一听到这句话,双肩开始微微抽动起来,眼眶红了,精致的妆容仿佛也随之暗淡了。“没了?”她喃喃地说,先是一个问句,而后转为肯定的语气:“没了。”
奇点疑惑且担忧地望着她,相识已久,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女子充满忧愁缓缓地说:“彻底没了。再也不会有了。有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件多可悲的事,突然就没了?没了,这样就到尽头了。”
女子红着眼,但面容却极平静,语调也听不出任何波澜。泽从里间出来,看见她吃了一惊,喊了声:“江心!”
江心回头望着泽,也吃了一惊,泪水立即涌了出来,似乎只有她看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才能让感情奔现。泽立刻走了过去,按住她的双肩。奇点感到很纳闷,如果是别人可能会有所误会,但他清楚他们只是普通的店主与顾客的关系。
江心逐渐稳定了情绪,她坐在那张能给所有顾客带来舒适的小沙发上。泽和奇点坐在小方桌旁边注视着她。过了很久,江心缓缓开口:“我只想问你们,为什么说‘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该死和能死的区别在哪儿?”
“江心,到底怎么了?”泽关切地问,语气出奇地温和。
江心再度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她冷漠地说:“她死了。”
奇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由于以往泽给他的教训,他没发出任何声音。
泽也有些惊讶,但始终专注地听江心说话。
江心继续说:“一个月前死的。”她抬头盯着泽和奇点,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她嘴里好像要喷出火焰:“准确点,是在很多年以后。”
“她是谁?”泽向她靠近,犹豫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江心抬头望着眼前的泽,略显惊讶,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但眸子里却隐藏着猛兽,看见了泽,冲破界限向他扑来。江心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嘴唇踌躇着,无声地说出一个字:“我。”
泽和奇点脸色刷白。奇点觉得有一大块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像站在巨大的苹果派中央,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拽住他的双腿往下拉,他静默地往下陷。
泽僵住了,死死抓住江心的手,把她的手嵌进自己的手心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里辨不出任何颜色,他毫无意识地一头扎进浮在空中的对话: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能寄很多这样的信吗?”
“那个女人,居然把在交往中所有的痛苦与不幸的记忆全部转寄给曾经的恋人,以此折磨他。”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好心。”
“你们开这家店不也就是这个目的吗?”
泽听见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错了,一切都错了。”
这时,江心和奇点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那道半掩着的狭小的时空门,泽的目光也随他们而去。江心痛苦地望着那里,那些从未来长途跋涉而来穿过时空门向她涌来的爱已经不复存在了,属于她的那道门已缓缓关闭。她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惊心动魄却熟悉到不敢呼吸的一幕:“那女人拖着疲惫的空壳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了那座命中注定的橋……”想到这儿,江心自嘲地笑笑,她本人居然也是一个虚幻主义者,这么长时间以来,竟然是依赖那来自遥远的她自己的爱来维持生命。
奇点透过那道闪着幽蓝星光的门,看见了分布在各个时空点上不同的“梧桐街28号。”他看见门里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丝丝缕缕的线条在他们的过去与未来之间飘荡,波澜起伏。奇点想,这扇古怪的门,竟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
“不会这样的。”泽说,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江心身上,温柔地对江心说,“不会的,江心。”
六
楚楚跪在地上,翻阅那些穿越时空而来的“信”,它们都曾因为怀念而回到过这间曾经欣欣向荣,如今却废弃了的教室。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每一封“信”,看见了归依最初的模样。她看见了活泼自在的桃希,看她写下欢快的句子,每一个文字都像跳跃的精灵;社长落寒,她跳着芭蕾,动作娴熟而优雅;在一旁画画的谢晨泽,他有一双犀利的眼睛;还有不断更换笔名的李帆,他写着晦涩的文字,最终却一事无成。她看见赵千岩皱起了眉头,这个笔名叫麦青青的女生,细细斟酌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仿佛都是她成功的一部分。楚楚弯了弯眉,竟看见“信”中的赵千岩回头对她笑,那笑不为人解。楚楚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寒意向她袭来。
楚楚回头望了望这个曾经叫做“归依”的地方,空荡荡的,一种偷窥后的羞愧感涌上心头。楚楚依然跪在地上整理“信”,她从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张打开的小信笺,她已预感到它一定也是经过那道神奇的门来的。楚楚的心强烈跳动着,她将它捡起,上面写着:“楚楚,你一定要来。”信没有署名。但楚楚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李帆的字迹,看来它真的来自未来。
楚楚的脑海里翻腾着许多不同的思绪,可她胸中却涌着久久不能平息的热浪。“楚楚,你一定要来。”她看着窗边,那美丽的身影消失在清爽中。楚楚心想,我一定会去的。
楚楚走出去,轻轻把门掩上。她突然想起那位可敬的图书管理员,当他将书签送给她时,顺带问了她一句:“楚楚,你最喜欢的是丁香花吗?”可她记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于是她隔着空气对记忆说:“喜欢的,可我最喜欢的是栀子花。”
泽隔着时空门的另一端听到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同时他又对给楚楚的记忆耍了一个小手段而感到抱歉。
泽顺着最后一封“梧桐街28号转寄归依”的信,找到了那间教室的具体位置。他透过时空门的光束,看见教室里色彩缤纷的“信”,恍然大悟,原来楚楚将来会遇到的,是他们。
七
当奇点再次踏进“梧桐街28号”时,已经是在如流云般很快飘走的许多个黄昏之后了。这时的“梧桐街28号”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天高速运转着,由时空门将一封封很轻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信”递往各处。
奇点怀着复杂的心绪走进店里,刚一迈步,头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这熟悉的声音将奇点的心底搅得很不宁静。对于这店的关闭,他和泽的意见很不统一。
奇点站在原地,回过头望了望,那白色的牌子被风卷走了灵魂,再也无法闪亮地带着一丝神秘闪动了。奇点这么想着,那个飘着漫天柳絮的日子又飘回了他的脑海里,他想起楚楚曾经也这么回头望着这个牌子,犹豫地自语:“是这儿吧?”奇点这时同样用不确定的口吻对荡悠着的风说:“曾经是这儿。”
想到楚楚,奇点认为泽是正确的,当然,泽还有一半是为了江心。奇点快步走到时空门前,他用力地拉开那道生锈的时空门,有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了一整间的蓝光。但没有一束灿烂的阳光顺着门轴如瀑布般倾斜进去。一封薄薄的“信”在阳光里浮起来,悠悠地飘在奇点的脚边。奇点毫不犹豫地捡起来,似乎有一个刚在心里安定下来的东西又悬在了嗓子眼儿。奇点急忙打开,伴着恬柔坚定的女声,一幅幅优美且别具风格的画面快速变换着,奇点一眼认出其中熟悉的身影。那声音说:“楚楚,不管路有多远,你一定要来,勇敢地来。”奇点听见声音里夹杂着鼓动的风声,“现在就毫无忌惮地笑吧。看,楚楚,你已经来了。”奇点盯着这封署名“桃希”的“信”像泽那样皱起眉头,表示怀疑。
但无论怎样,楚楚是幸福的,她在柳絮纷飞的日子里依然走在这路上,有人嫉妒她,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伪造了一封“信”,恐吓她去,但也有人鼓励她“一定要去!”不管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奇点将双手紧紧按在按钮上,时空门就被启动了。他突然想起泽把那封用来击退楚楚的信毁掉了,他大声说:“毁得好。”
蓝色的光像一条悠然流淌着的河水缓缓流動着。奇点惊奇地发现暗蓝色的命运之河里依然流动着许多来自不同时空的“信”,像两趟列车前往不同的方向。奇点认出来,还有很多“信”是经过自己的手进入这条河流中的。他定睛一看,竟然找到了楚楚寄给她爸爸的那封“信”,它正在前往未来的那趟列车上。随着那道蓝光消失之后,楚楚的爸爸在未来其实已经收到了,在某种程度上,它和楚楚的时间一致,依然在这条河流里向十年之后跋涉。
奇点还意外地发现许多金色的“信”从未来向现在,甚至更遥远的过去涌来,从此,江心得到的将不再是她自己疲惫的爱,甚至在更遥远的过去,她也会得到泽的关怀。在泽听完江心说她与桥的联系之后低头沉思时,奇点已预感到江心的生命轨迹绝不会和她来自遥远的记忆有一丝半缕的重合。
不管时空门是启动还是关闭,那暗蓝色的河流都照样流淌,直至它所承载的东西全部找到准确地址,它才会停歇。从此,这段属于一代人的记忆才会随之暗淡下来。
奇点关闭了时空门,他觉得泽是正确的。他对泽的怨恨慢慢消散了,他望了望店铺外,仿佛看见楚楚在对面的街道上迎着铺天盖地的柳絮走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奇点想。她依然走在她的路上,不受丝毫干扰。她隐约期待着,但近乎没有期待。没有期待,才是最好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