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雪晴
小时候,门前有河,水都是活水,家家岸边泊着船。大人们在河边漂衣服,淘米,洗菜,湿拖把。我放学回家,在院子里丢下书包,拿把梳子跪在码头洗头发。有时候是刷毛笔,洗手上的墨水汁。
春天和姑姑去奶奶的坟上烧纸,那是《春日偶成》里“云淡风轻近午天”的午后,阳光暖融融,去那里先要过河,姑父问岸边人家借了船,撑船去。船撑得好的,能让船在水面悄无声息地滑行。撑不来的,怎样用力,都只在原地打转,风吹向哪里,船就飘向哪里。姑父的船撑得好,我们坐着也舒服。
姑姑说:“以后老了,就回老家,让你姑父每天这么撑船带着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靠近一小片鸭群,鸭群看到我们过来,立即连成一条线,摇摇摆摆地游走了,目所能及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很热闹。这让我想到沈从文的《边城》里,风和日丽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心情松松散散的。
每年七月初,梅雨就来了。用老人家的话说,天跟漏了一样,没日没夜地下雨,几乎年年都要闹洪水。水漫过码头了,水又漫过菜地了,水进院子啦,院子里可以划船啦!我喜欢梅雨季,都是小孩子心思。当院子里可以划船的时候,才最有意思。虽然大人会愁稻子、愁收成,但他们的担忧跟我可以在院子里用玻璃瓶装小鱼、装小蝌蚪这些眼前的欢乐比起来,太遥远了。
梅雨季一结束,天就热起来。中午,大人们午睡,狗在树荫下打盹儿,蝉声如鼓,老人头上搭着湿毛巾去摸纸牌,小孩子结伴去游泳。有人戴游泳圈,有人带家里的空油壶,有人带木桶。男孩子下水从来不是规规矩矩的,要么是爬到树上直接栽到水里,又或者好几个人撑条船,到河中央,还没来得及反应,“扑通”一个扎猛就下去了,溅了船上人一身的水,笑骂声一片。
中秋,是春节前最重要的节日,赏月又是中秋里最郑重其事的。将小桌搬到院子中央,分别摆上新鲜瓜果、煮熟的菱角和月饼。点一炷香,等夜往深里去,等到月光在屋顶飘雪。隔壁姐姐给我讲嫦娥玉兔的故事,我非常爱听。我并不关心嫦娥的美貌,也不在意她孤不孤单,我只是想象那只兔子一定非常可爱,要是我也有一只就好了。
我十岁那年的秋天,跟我爸有过一段非常亲密的时光,那是他陪我练毛笔字的日子。每天一小时。他最喜欢让我写“一封家書”,好似达·芬奇画鸡蛋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写。有一次和同学去新华书店买作文书,招牌上那个“書”字,除了我,同学们都不认识,回来告诉老爸,他开心极了,也很骄傲。可是我最讨厌的却是练字,直到现在也写不好,并且离家后,我也从未给他写过一封家书。
乡下的冬天太煎熬了,又冷又长,好像屋后田野上晾晒萝卜干的日光,从早到晚没动过似的。我一边在炉子上正烧着热水的锅盖上暖手,一边读《红楼梦》。隔壁屋传来大人将麻将推倒重码的声浪,像潮水般一阵阵地拍打过来,将我淹没。看不懂人情世故,也搞不清楚人物族谱,只捡自己喜欢的情节读,那些花一样的女子,建诗社、行酒令、猜灯谜,铿铿锵锵,好不热闹。元妃省亲,我竟心生荒凉,前些回的繁华热闹到这里突然有了一个停顿,好似一个大大的破折号,然后一路顺流而下。我喜欢平儿的周全,却更爱史湘云。现在想想,有些替古人可惜,要是他们有手机的话,就可以拍照发朋友圈了。
爸爸的舅舅,我的舅爷爷,住在澳门路。我来上海后,一年去看望他一次。我们中间隔了二十几年的光阴,隔了好几辈人,实在没有话聊,非要聊,就是尬聊。他就跟我讲奶奶,称她为“我的姐姐”。奶奶在我记事时就已经很老了,原来她也年轻过,曾经,她也是女儿,是姐姐。舅奶奶去世后,舅爷爷回了趟老家,看了看,说以后就不再回去了。
有一天,当你老了,头白了,会不会想要回到那个生你养你的地方,落叶归根?
(选自《上观新闻》)
【赏析】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优美的旋律不仅响在耳边,更响进了心里。本文通过描写两条时间线内的故乡——从小到大以及一年四季,牵扯出无限美好的故鄉回忆,进而抒发对家乡的热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