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2019年4月4日是北约成立70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北约29个成员国的外长齐聚华盛顿,在庆祝的同时,也思考这个同盟体系的下一个70年。这个场合,特朗普没有再说北约“过时”,而是当着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的面表态称“100%的支持”。代表特朗普、随同斯托尔滕贝格一起在美国国会讲话的副总统彭斯,也表示北约取得了巨大进步,变得更强大了,并列出了一系列特朗普支持北约的事实。
“事实”是,与特朗普此前在推特上、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北约过时”不同,他入主白宫后的美国,一直在强化而非弱化北约的角色。西方世界出现的北约面临解体危机的声音,更可能是北约转型的舆论铺垫。特朗普政府对北约的政策目标,不会是解散,而是改造。彭斯在国会讲话中说:“未来数十年,北约将面临的最大挑战,可能是我们必须如何调整以应对中国的崛起。”
这会是北约转型的方向吗?
“北约的最大麻烦是特朗普总统”,4月2日,也就是北约70周年纪念日前两天,两位美国前驻北约大使尼古拉斯·伯恩斯和道格拉斯·卢特,在《华盛顿邮报》上以此为标题发表联合署名文章。他们写道,北约此前还从未出现过不对北约本身深信不疑的美国领导人。他俩的这个观点,在大西洋两岸很具有代表性。这一切都源于特朗普竞选期间的“北约过时论”,以及他入主白宫后多次怒怼北约盟友的言论。
这种担忧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考虑到特朗普笃信的“不可预测”,又显得有点过虑。在北约70周年之际预判其未来,基本可以排除特朗普解散北约的可能性。他只不过是在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比如强压北约成员国提高军费,甚至不惜以退出北约相威胁),敦促北约转型。美国驻世贸组织大使丹尼斯·谢伊,曾把特朗普在贸易问题上掀起的波澜称为“破坏性建设”。这个说法用在“改造”北约上,一点都不会令人奇怪。
需要注意的是,特朗普就任总统后,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或推特上说“北约过时”,无论是刻意为之,还是迫于美国国内支持北约的政治压力。特朗普与北约的关系,更像《经济学人》近期的文章所写的那样:他的一些言论客观上促使北约成员国开始重新审视和决定该组织之所以存在的那些根本性原因;他曾在“美国退出北约”问题上刺激国会,导致美国国会极力表达维护北约的立场;他还曾让那些部长们不得不拿起笔向公众解释为何这个世界仍然需要北约发挥作用。
特朗普对北约的真实态度,不能只看他的推特,掀开“北约过时论”的面纱才能看清。美国政治新闻网Politico4月2日的文章写道,相信已经成功地施压盟友提升军费的特朗普总统,停止了敲打北约和暗示想离开北约,现在他反而成了北约的坚定支持者。在接见赴华盛顿参加北约70周年纪念的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时,特朗普称美国“100%的支持”他。“我来(就任总统)的时候,它(北约)还没有这么好,现在已经取得了巨大进步。”
“巨大进步”,不止体现在军费问题上。事实上,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在整个军事层面,北约不仅没有显示出丝毫分崩离析的迹象,而是在继续强化存在。两年多以来,美国在欧洲的军事人员、装备不是在减少而是在增加。通过“欧洲威慑倡议”(奥巴马政府时期提出),特朗普政府在欧洲的军事资源投入增加了40%。2018年6月,美国提出“4个30”计划,即要求北约盟国在2020年前组建30个陆地作战营、30个空中部队和30艘能够在30天内部署的作战舰艇。
美国驻世贸组织大使丹尼斯·谢伊,曾把特朗普在贸易问题上掀起的波澜称为“破坏性建设”。这个说法用在“改造”北约上,一点都不会令人奇怪。
2018年7月北约峰会期间,位于布鲁塞尔的新总部大楼正式启用。2018年10月,北约成员国军队在挪威举行了参演兵力多达5万人的冷战结束以来最大规模联合军演。为了确保能对威胁作出快速反应,北约还计划在德国的乌尔姆、美国的诺福克建立新的指挥中心。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北约都不像是在“分崩离析”。美国新保守主义学者罗伯特·卡根所说的“北约正在解体,危机正在降临”,更像是“盛世危言”。
“过去70年,北约卓有成效。我们想确保未来70年,它仍能继续卓有成效。”彭斯4月3日在国会讲话中说。他在讲话中说,事实是,如今的北约在特朗普总统的领导下,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此后,他话锋一转称,领导,部分意味着你的承诺以及让你的朋友们信守承诺。接着就开始提军费问题,批德国、土耳其在战略上不顾及美国的关切。毫无疑问,声称代表特朗普讲话的彭斯,在践行特朗普“改造北约”的策略。
“无论我们喜欢与否,中国的崛起将会深刻影响北约成员国所面临的选择。”与斯托尔滕贝格的讲话全篇未提“中国”不同,彭斯的講话高调提出“中国威胁”。他在施压北约盟友提升军费、增加责任分担的同时,毫不避讳要求北约在对华战略上配合美国。“中国日益扩大的影响力,将不可避免地需要美国投入更多的关注和资源。在我们应对挑战时,我们的欧洲盟友一定要做得更多,用它们的资源维持跨大西洋联盟的实力和威慑力。”
在那次讲话中,彭斯还呼吁北约成员国,与澳大利亚、日本、新加坡、韩国等印太地区国家展开外交对话。与此同时,他还对法国、英国近期在印太地区增加“航行与飞跃自由”的行为表示赞赏。从彭斯的讲话可以看出,一方面他重申了美国对北约的承诺,另一方面强调了美国对北约的领导。从这两点又不难推断出,美国希望推动的北约转型,在方向上要与美国整体战略的转型相匹配。甚至可以说,特朗普政府希望北约转型服务于美国战略转型。
这种迹象已经初露端倪。虽然这次北约70周年纪念活动,没有上演此前北约重大周年纪念那样成员国领导人亲临现场的政治秀,但把外长们集聚到华盛顿这个70年前见证北约诞生的签字地点,并首次邀请北约秘书长在美国国会讲话,其象征意义是不容低估的。据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网站3月20日报道,在纪念会开始前,北约成员国举行了关于中国话题的内部讨论。对于讨论的具体内容,美国国务院拒绝对媒体的提问作出回应。
上述报道援引一位美国前国防部高官的话称,推动北约讨论中国话题是有好处的,“北约是一个政治组织,也是一个军事组织。他们能通过讨论建立共识、突出新的威胁。”虽然斯托尔滕贝格在美国国会的讲话中没提及中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美国的“中国关切”上没有立场。4月2日德国《明镜》杂志刊登的对斯托尔滕贝格的专访中,他表示,“我们必须评估中国崛起的影响,这是毫无疑问的”。
美国政治新闻网4月4日一篇题为《对于北约来说,中国是新的俄罗斯》的文章称,过去70年,北约大部分时间里都聚焦在防止欧洲大陆遭受俄罗斯的威胁。“为了未来数十年继续存在,它开始更多的考虑来自更遥远的东方的威胁。”这篇文章还写道,无论有没有特朗普,应对中国崛起的现实,注定将推动对北约未来角色的评估。对于特朗普政府来说,未来北约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其在应对中国崛起中的角色。
“地缘政治板块正在发生位移,大国竞争的回归近在眼前”,《经济学人》3月16日的文章写道。“虽然俄罗斯拥有强大的核军事力量,还有机会主义地打破现状的强烈冲动,但长远来看它是一个衰落的力量,正在出现的巨人是中国。”特朗普政府已经明确把美国的战略重心从反恐转向了大国竞争,那么美国对北约的任何承诺,都需要放在特朗普“印太战略”的背景下来解读。这种战略重心的转移,对北约意味着什么呢?
在某些学者看来,这将意味着北约在美国眼中的战略升值。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欧洲项目主任艾瑞克·布拉特贝格近日撰文称,在快速演变的战略环境中,强化在中国问题上跨大西洋之间的信息交流与共享是必不可少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在美国与中国展开强势竞争时,强大的北约对华盛顿来说是更加重要的资产。”从这个意义上说,近来特朗普政府在中国对欧投资,尤其是高科技投资上的施压,也是在施压北约“关注中国”。
北约首任秘书长、英国陆军上将黑斯廷斯·伊斯梅勋爵,对北约的定位曾有个经典表述:赶走俄国人,请来美国人,压制德国人。作为二战后西方国家最重要同时也最成功的政治、军事同盟,在可预见的未来,北约彻底走向解体的可能性都会很低,但继续以黑斯廷斯·伊斯梅所定位的那种方式存在,可能性也不会太大。70年国际局势巨变,今后的北约更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至少会被赋予新的功能。
如同正在重塑国际经贸秩序一样,特朗普政府肯定也想重新定位北约的功能。他是否会以“交易思维”,使北约的转型更符合美国的战略重心转移,带北约“走出欧洲”?《经济学人》援引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学者斯蒂芬·沃尔特的话,指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也许有一天,美国与其欧洲盟友之间应该达成一份新的跨大西洋协议:美国人答应继续留在欧洲,但规模会有所缩减;而欧洲人则答应在欧洲防务方面增加支出并在美中贸易摩擦、知识产权等领域支持美国。”
美国希望推动的北约转型,在方向上要与美国整体战略的转型相匹配。甚至可以说,特朗普政府希望北约转型服务于美国战略转型。
从美国对欧、对华策略来看,这种“交易”似乎已经若隐若现。一方面,特朗普政府依然在履行欧洲人所希望的对抗俄罗斯威胁的承诺;另一方面,也不放过任何一次施压欧洲盟友在对华政策上与其保持一致的机会,并鼓励欧洲“軍事足迹”向印太延伸。不过,在沃尔特看来,美欧“交易”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因为前提“是美欧双方有着共同的世界观,不过这一前提其实并不存在。”
目前这个阶段,欧洲关于中国的政策讨论,主要体现在政治、经济层面。北约应该在美欧的对华战略上发挥何种角色的政策讨论,还没有正式摆上台面。《外交政策》网站的上述文章称,虽然有些欧洲人视中国为对西方的潜在威胁,但有些人对以北约来应对中国威胁表示怀疑。该文章援引一位欧洲防务官员的话说:“中国可能对北约构成威胁,但那并不意味着应该通过北约来作出回应。”很大程度上,这也是目前欧洲的主流观点。
关键的原因在于,在特朗普政府试图让北约“走出欧洲”时,欧洲人主要考虑的是如何让北约更加“欧洲化”。也就是说,让同盟体系主要或优先满足欧洲的战略需要。近年来法国、德国牵头组建“欧洲军”,设立以强化欧洲军事工业为目的的“欧洲防务基金”,主要目的为了在北约框架下逐步实现欧洲的“战略自主”。用南丹麦大学学者斯腾·瑞宁的话说,欧洲所希望的是强化在北约内部的欧洲足迹,谨慎地将北约“欧洲化”。
在斯腾·瑞宁看来,关于北约,欧洲人也明显倾向于让其继续存在,但同时也意识到随着国际权力平衡的变化,北约这个机制也必须做出改变。他认为,欧洲对变化的回应,是打造一个更加强大的欧洲。但问题是,如何在这个过程中处理与美国的关系?更加战略自主的欧洲,在战略上简单地追随美国的可能性更低。“改造北约”意愿和需要都更强烈的美国,对欧洲战略自主的容忍度不会更高。未来向哪个方向走,已70高龄的北约显然做不到“从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