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经武
摘 要:杨慎满腹诗书的才子气和大胆冲破既有藩篱的流氓气,是完成“百科全书”式文化创造的性格基础。而云南社会各界的保护和支持,是他成就获得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晚年对医学的关注和实践,则昭示着中国文化人自救和救人的传统理念。
关键词:才子加流氓;大礼议;流放;云南文化;中医药;渔樵人生
一、才子加流氓
自隋代开始的科举考试制度形成以来,到唐代,“殿试”已经成为科考最后环节的惯例。如武则天皇帝亲自主持“策问”,名次最高者位居候考者队列最前,是为“状头”,即“状元”。元者,始也,首也。长达千年的科举考试,产生了众多状元。由于不同时代以及皇帝的不同需求和兴趣偏好,“状元”群体在中国历史上的表现亦是千姿百态。如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辛未科的状元冯涓(阆中人),就说不上有何作为;被誉为“巴渝第一状元”的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年)恩科状元冯时行(巴县人),也难说得上在中国文化史或政治史领域有多大贡献;成都人文允中,系元朝至正十一年(1351年)左榜状元。“左榜”者,是元代特有的蒙古人与汉人“双状元制”产物。他虽获授翰林国史院修撰,却落得个史籍“生卒年不详”的待遇,可见并无特异之处。因此,明代新都籍状元杨慎,就值得特别关注。
杨慎(1488—1559)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诸多创造性贡献,被多个学科所重视,而在大众层面也因为其名作《临江仙》,广为人知。正德六年(1511年),24岁的杨慎高中状元并授翰林修撰。读卷官李东阳、刘忠、杨一清相与称道其文笔“海涵地负,大放厥词”,可见其才气横溢,文笔纵横,眼界胸怀超乎常人,是个典型的才子,即如《明史》本传所说的“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他于诗文之外,有“杂著至一百余种,并行于世”。拙文所谓“流氓”,是说杨慎中状元进入翰林院后,常在北京城大街上化装微服,同那些官宦子弟们一起弹琴歌舞,在青楼通宵达旦狂欢。连宰辅李东阳也以“恩主”身份出面劝说他:“公子何必躬亲丝竹”。在云南时,他梳女性发式,脸上涂抹脂粉,头插鲜花,招摇过市。晚明时期沈自徽的杂剧《杨升庵诗酒簪花髻》所展示的,就是杨慎人生的一个真实方面。明代著名画家陈洪绶(老莲)名画《杨升庵簪花图》(1637年作),表现的是杨慎醉酒蹒跚,脸上涂白粉,头插鲜花,学生们抬着他,又有两个女伎随后,游走于街市。题款为:“杨升庵先生放滇南时,双结簪花,数女子持尊踏歌行道中,偶为小景识之。洪绶。”正是因为杨慎有“流氓”气质,所以他才能兴趣广泛且敢于创新,得以在诸多领域作出“百科全书”的贡献。其为人“天禀倔强”,这可以从其临终时《自赞》的“临利不敢先人,见义不敢后为”看到。鲁迅当年为郭沫若画像为“才子加流氓”,虽有调侃之意亦不乏赞许之情,[1]故于此借用。
当朝首辅的公子、本人的状元身份、公众视野中的青年才俊等,这些都奠定了杨慎在正德、嘉靖两朝的文坛泰斗和学界领袖地位。他早年的疏奏《丁丑封事》(1517年)指责正德皇帝“轻举妄动,非事而游”,规劝皇帝“偏听生奸,独任成乱”,以“古之圣人必谋于众”倡言开明政治等,显示出參与国家大事的宏伟抱负。在思想文化领域,他首先批判了当时处于主流的程朱理学和心学,反对空谈心性,主张从事物本身去寻求自然发展的变化;又认为客观事物互相联系而又互相依存,认为事物存在矛盾斗争,其结果必然是“刚胜柔,实胜虚”;还主张用发展变化的观点看事物,即“世变如轮,无暂停也;人心如波,无少平也”。在观察社会历史发展现象时,他十分强调“势”的作用,即从发展趋势上看问题,即:“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郡县非秦意也,亦势也。穷而变,变而通也。”他重视实践经验,认为“见睫者不若身历,胜口者不若目击”,肯定出于天性的生活欲望,及追求物质利益的势利之心,这在其《性情说》中得到集中宣示:“故曰君子性其情,小人情其性。性犹水也,情波也,波兴则水垫,情炽则性乱。波生于水,而害水者波也,情生于性,而害性者情也。观于浊水,迷于清渊,小人也。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者,君子也。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这些都标志着中国人文主义思潮的泛滥,与当时西方文艺复兴思潮相应和。杨慎在中国启蒙思想发展历程中的价值,被专家概括为:“推崇汉学,反对宋学,尤为斥南宋朱熹,批判宋明理学之先声”。稍后的明代思想家李贽曾写下《读升庵集》,表达自己强烈的共鸣,其《小序》说:“先生之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词,况后人哉。余是以窃附悬仰之私,欲考其生平始末履历之详,时时置几案间,俨然如游其门,蹑而从之”。
在文学美学思想上,杨慎张扬文学的华美和创作灵感,推崇汉魏六朝诗的“高趣”和绮丽,是以《明诗别裁集》的编者沈德潜说其诗“过于浓丽”,却不得不承认:“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李、何诸子之外,拔戟自成一队”。他在《画品》卷一阐释为:“挥行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有象由之以玄,无形因之以生,妙将入神,灵能通圣”。杨慎在前七子倡导的复古风气较为流行的时候,能独树一帜。他广泛吸收六朝、初唐诗歌的一些长处,形成他“浓丽婉至”的诗歌风格,这当然还有着巴蜀文化“华美艳秾”美学传统的制约。杨慎站在时代的前沿,著述达100余种,涉及史、诗、文、音韵、词曲、戏剧、书画、医学、天文、地理、动植物等,有《升庵全集》,散曲有《陶情乐府》。《四库全书总目》也肯定其“慎赅博圆通,究在诸子之上”。他所编纂的《全蜀艺文志》是今天研究巴蜀文化的基本资料。这就是一个“才子”之必然。
四川民间流传的故事中,有“四川不点状元,陕西不招驸马”之说。前者讲的就是四川人太过聪明,杨慎死后报复皇帝,破坏王朝运行机制。清雍正版《四川通志》卷八记载,杨慎死后,“黄安人帅子宁仁奔至滇。宁仁欲成丧(即运回成都举办盛大葬礼),安人以为不可,止之曰:‘幸而谪终,天威尚难测。律以春秋大义,自当藁葬。宁仁乃止。无何,世宗遣使启棺,见青衣布袱。使还以闻,帝感动,赐还原官。”这段史料,其实就是民间传说的底本。
以杨氏父子为首的“大礼议”事件对明王朝的影响极为深远。18岁的嘉靖皇帝在登基三年后皇位稳固,遂于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十二日诏谕礼部,试图违反制度为父母封号加“皇”字,群臣哗然。杨慎振臂高呼:“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九卿23人,翰林20人,给事中21人,御使30人等共200余人的庞大队伍集体跪在左顺门外,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以维护国家大礼。众官撼门大哭,“声震阙庭”。皇帝震怒,下令严惩,四品以上官员86人停职待罪,将五品以下官员134人当廷杖责,因廷杖而死的共16人。左顺门廷杖后,反对议礼的官员纷纷缄口,被杖死的不能再说,被杖伤的不敢再说,被流放没有再说的机会,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以嘉靖帝获胜告终,66岁的杨廷和被免职回到四川新都,37岁的杨慎则远贬云南。长达45年的嘉靖王朝“吏治繁伪,兵政窳惰,民力虚耗,亦由是始”。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嘉靖皇帝死,新皇帝穆宗即位次日颁布了嘉靖帝的遗诏:“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者恤禄,见监者即行释放复职”。杨慎因而获得平反恢复名誉并追赠光禄寺少卿。
“大礼议”酿下的苦果,导致朱明王朝君臣离心离德,杨慎领头的这个事件,导致皇帝长达20年不理朝政,沉湎于内宫炼丹修玄,日求长生,以至于不堪承受其变态摧残的2个妃嫔和10个宫女,拿出丝绳勒住皇帝的脖子但未能致其死亡,这就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的“壬寅宫变”。而百余个朝臣“妄议中央”遭受的重罚,也让朱明王朝官员从此感到寒心。恶果最终由崇祯皇帝承担。李自成大军破城之际,满朝文武装聋作哑都为自己打算,“朱明江山永不变色”是皇家的事,于己无干,所以崇祯帝上吊自杀前遗诏有“皆诸臣误朕”(《明通鉴》卷九十)之语。陪同他上吊自杀的,只有宦官王承恩一人。晚明时期夏完淳的《烛影摇红》对此有着深深痛惜:“回首当年,绮楼画阁生光彩。朝弹瑶瑟夜银筝,歌舞人潇洒。一自市朝更改。暗销魂,繁华难再。金钗十二,珍履三千,凄凉千载!”
二、云南社会成就了杨慎
云南文化界几乎众口一辞地认为:杨慎是对云南历史文化贡献最大的内地文人。但很多人都忽略一个关键性事实:杨慎主要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学术成就,乃得力于云南社会各界的热情帮助。漫长的37年流放生活,他的足迹几遍云南,这就是《明史》本传记载的“投荒多暇,书无所不览”。杨慎行踪所至,常与云南文化人研究学问,谈诗论文,奖掖后进,设馆讲学,广收学生,还完成了大量学术著作;再加上他百科全书型的知识结构和不畏强权,坚持正义的强大人格感召力,对云南文化的发展,确实多有促进。他又开明清两代考据学先河,成为一代杰出学者。现存的《滇程记》《滇载记》《滇候记》《南中集》《南诏野史》《云南山川志》等,都是他贡献给云南的人文历史重要典籍。
所谓杨慎的成就受惠于云南,其荦荦大者,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首先如其临终(嘉靖四十年,1561年)遗言称:“死亦不忧,生亦不喜,生顺死安,可谓云尔。死于此,葬于此,斯已矣。师友相厚故及此,积善有报在诸子”,以此表现对云南各界人士的感激之情。他是嘉靖王朝“全国最大的右派”,按律当受流放刑法。明朝刑法规定,流放分四等:安置、迁徙、口外为民、充军;充军按戍地不同,又分为极边、烟瘴边、沿海口外、边卫四等;按时限不同,分终身与永远。[2]杨慎被嘉靖帝处以“永远充军烟瘴”的最高刑罚。但云南各界人士并未因此而歧视他,而是向他提供一切生活、调研、写作和著书出版等有利条件。
云南当局给予的宽松政治环境,使杨慎得以自由行走各处,随意交往官宦士人和平民。曾以右副都御史被派往云南巡察的嘉靖進士游居敬说:“前巡抚黄铁桥公、巡按郭公,为择安宁州云峰书院以居先生;黔国沐敏静公处以别墅,巡抚白泉汪公题其碑亭,巡抚擢司寇若溪顾公,为创广心楼于高峣,歌以纪之,皆好德之心所表见也。”[3]甚至有地方首脑因为保护这个“大右派分子”而获罪的例子:“巡按郭公楠、清戎江公良材极为存护,卜馆云峰居之,且上疏乞宥议礼诸臣,而郭亦被诏下狱为民。”[4]杨慎学生中的“杨门七子”亦是一时之俊秀,他们为杨慎的生活、出游、材料收集和写作提供了诸多条件。杨慎在《病中永诀李、张、唐三公》注中说:“吴高河懋尝以杨弘山士云、王纯庵廷表、胡在轩廷禄、张半谷含、李中溪元阳、唐池南锜为杨门六学士,以拟苏门秦、黄、晁、张、廖略云。余曰:‘得非于子而七乎?七子文藻,皆在滇云,一时盛事,余固不敢当也。”[5]“杨门七子”的文学与学术活动曾经盛极一时,他们的诗文创作与学术成就是明代云南文化繁荣与兴盛的见证。除七子外,杨慎还有不少得意门生,如杨慎助手白族人董难、丽江土知府木公恕卿、金齿司人汤琮、剑川人李东儒、昆明人黄凤翔、大理人梁佐、腾越人吴宗尧、保山人张必焕、太和人高可观等,都是学有专长的知名学者或文学家。[6]游居敬在《翰林修撰升庵杨公墓志铭》说:“先生居滇,泛昆池,登泰华,游点苍并洱水,探奇挹胜,所在有述,人争宝之。”[7]。
其次,杨慎出身官宦世家,从其曾祖父杨玫起,一门五世为官。从祖父杨春起,四代出了六个进士和一个状元。父亲杨廷和历仕三朝,做了18年宰相。杨慎本人又是才高八斗的状元,以此魅力,云南文人墨客、滇中名贤、地方豪强皆乐意与之交往。爱惜人才的社会,必然会得到回报。杨慎到过今云南保山、弥渡、大理、剑川、昆明、安宁、晋宁、元谋、昭通、开远、巍山、澄江、建水等地游历讲学,每到一地,礼贤下士、宽以待人、授业解惑,所以“无问识与不识,咸载酒从先生游”[8]。游居敬说:“滇之东西,地以数千里计,及门而受业者恒千百人,脱颖而登科甲、居魁选者,蔼蔼然吉士也。以故士大夫乘车舆就访者无虚日。好贤者携酒肴往问难,门下屡常满。”[9]友好的人文环境为杨慎融入云南社会提供了极其珍贵的条件,其诗文中提到的云南人达200名之多。杨慎在云南的故交张含、王廷表等,门生丽江土官知府、纳西族人木公等,为杨慎提供了诸多切实的便宜条件。木公晚年将自已所写的《雪山始音》《隐园春兴》《庚子稿》《万松吟》《玉湖游录》《仙楼琼华》等六部诗集,派人送给住在昆明高峣的杨慎,以资求教。杨慎从其807首诗中精选114首,辑成《雪山诗选》,并热情地为他撰写序言。杨慎还为木公的诗集《万松吟》作序,对诗作进行评论和热情推介。杨慎为云南当地作家或作序跋,或点评作品和策划出版,确实对当地文化发展有着巨大推动作用,诚如他在《云南乡试录序》中所言:“成物箐莪,朴棫之化,梓材多士之兴。”杨慎还给云南巡抚顾应祥、欧阳重、汪文盛、刘渠等书信或面叙兴教重学之事。因为杨慎的倡导和推动,云南当时的文化盛事有诗集《苍山雅集》《清音竞秀雅集》《昆明池赏雅集》的刊行,还有诗杜“汐社”和“紫房诗会”的举办。这些作品和活动,使后学受益匪浅。杨慎为云南著作家们书写过37篇序、跋文字,编著过8部书。与之相应,云南的一批文人亦为杨慎写过近70篇书序,出版近50部著作。杨慎的文学作品以及学术著述得以广传天下,云南文化界功不可没。
第三,朝中重臣有意庇护。前面已经说过,杨慎的祖父、父亲仕宦多年,栽培后学无数,泽惠僚属甚广,如其父的门生、嘉靖皇帝“退居二线”后国家事务的运作者严嵩等,对杨慎就多方维护。这就是史籍所说的“世宗以议礼故,恶其父子特甚,每问慎作何状。阁臣以老病对,乃稍解。慎闻之,益纵酒自放。”[10]被四川学界高度重视的《全蜀艺文志》,实际上也缘起于杨慎与奉诏巡视的周复俊相遇于云南仙村草堂,遂成至交,并为后者评选《泾林诗集》(该诗集有杨慎评语)。以后担任四川按察司副使的周复俊在组织编撰《四川总志》时,就聘请杨慎主修《全蜀艺文志》。周后来任云南巡抚时,对其又有“忽睹丹旒飘扬于昆池之上”“慨哲人之既萎”的悼怀之语。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各级官员中一些人有意无意地保护和提供条件,当时的“首席大右派”杨慎的满腹才华恐怕难以得到彰显。
三、杨慎的医道和养生
中国古代文化人的基本信念是“达为良相,不达则为良医”。中国古代医生,几乎都是落魄文化人自学成才转变过来的。由于人生遭受重大打击的精神苦闷,从京城锦衣玉食的优裕物质生活到云南新环境的巨大反差,导致杨慎生理紊乱,疾病多发,如因为云南食盐含碘低,使得他身染“痼疾婴双竖”(颈下甲状腺肿大,即甲亢)病。“久病成良医”为中国古代文化人一个共通现象。既然“是非成败转头空”,面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浩渺苍穹,医药就成为反观生命意义和审视自身的一个重要途径。“一壶浊酒”成为调适身心平衡的良药。这里说明一下,多种中药药典,都记载有“酒”作为百药之王的治病功效,如李时珍《本草纲目》中“酒”字在全书共出现千余次。杨慎亦有《王芝崖、彭五峰各送药酒,并尝数爵,陶然醉矣。用白傅句衍为一绝》等诗说酒。他在云南写下的《采药》诗,就生动地记录了其入山采药的亲身实践:
危蹬扪萝上,名山采药游。
木条刊落雁,离蕊剪牵牛。
简子红仍艳,长卿翠欲流。
三花聊永夕,一叶莫惊秋。
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川医林人物》把杨慎列作四川医林人物。其医学主要著述有《男女脉位图说》(数卷)、《素间纠略》(3卷)、《何首乌传》(1卷)及医药杂说等,以及经他校订并刊刻行世的储氏《平脉》篇。他本人曾在其《男女脉位图说》一文里作过交代:
余在滇南,枕疾岁久,岐黄、雷华之书,钻研颇深。盖亦“折肱而知良医”。即晋太医王叔和有《脉经》一书,其文高古,其辞简奥,浅儒读之尚不能解,况医流乎!近代有高阳生者,变为韵语歌谣,以便诵读;又恐人之不信也,乃嫁其姓名于王叔和。后世,不惟医流宗之,而儒者亦以为真出叔和之笔,不敢非也。
不思西晋之世,岂有此等文体哉!其书为韵语所拘,语多牵滞,理或不通。即以男、女左、右手脉之部分,亦分析不明。医人遵用之,其误多矣。夫脉部误则诊必误。诊既误,则药必误,药一误,则杀人不知其几千万矣。
惟储氏遗书则有《平脉》一篇,分别男、女左、右脉部甚为明晰,而医家罕遵用之。盖惑于高阳生之谬说,沉痼不可返矣。往年,余方外友飞霞韩懋遵用儲氏《平脉》以诊妇女,十中其九;且又为余言:“子试以《素问》平脉、病脉,按男女脉部如储氏说而诊之,自可以验。”因叹俗书之误人也久矣……因表章储氏《平脉》一篇,又绘男、女脉部二图,刻而传之。庶乎庸医之门冤魂稍稀,亦仁人君子之所乐闻而快睹者也。
杨慎寓居泸州期间交往的名医有彭楠、王芝崖,以及嘉靖帝敕封的“抱一守镇真人”韩飞霞和走方郎中任苍崖等等。《升庵遗集》卷二十六的《江阳彭氏医录跋》一篇,是为《彭氏医案》二十余卷的推介书跋。《丹铅续录》卷之一有“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一则,指出医者必读《素问》,必解五运六气之说,方可为医,否则杀人耳。在《升庵外集》卷十二中有“六字导引法”和道家“八禽戏”的介绍,卷五十一“杂说”中,还有诸如五加皮、稀签草、天麦冬等多种药物产地的考证及其性味、药用的介绍,并载有不少验方和药物炮制的经验等。《升庵文集》卷四十八有《神农本草经》一篇,考据《神农本草经》“文近《素问》”,成书时间近于《内经》等。在云南,杨慎更与蜀江地方一位姓黎的医生为友。杨慎不但自己颇通岐黄之术,而且他的家人经耳濡目染,竟也粗谙医道。这就是他所谓“婢能寻《本草》,儿学诵《灵枢》”。
一次,杨慎行经今四川叙永县海拔1840米的雪山关山顶,冰雪封途,粮草尽绝,仆人、马匹都又乏又病又冷又饿,他却泰然无事,甚至还以《雪关绝粒喻从者》自夸已经达到仙家“辟谷”化境:
仆痡马病漫兴嗟,戎旅华封本一家。
我骨已仙元不馁,何须食柏与餐霞。
杨慎在《节饮食箴》中对养生问题,有着具体的论述:
古谚云:“病从口入”,言饮食贵节也。斯言虽小,其利溥载!今市井无赖饮食之人,相劝乃云:“肥从口入。”此饿鬼之言,其害不浅,不几于一言而丧身乎!(因)作箴言以示儿辈:古之饮爵,亦彝象舟。过之则溺,浅则浮;古之食鼎,铸以饕餮。戒其无厌,制其沉湎。山下有雷,其卦曰颐,节饮食。一言以蔽之:膳夫司举,敢告食竖。
他在《江阳病中秋怀》组诗其七里,明白地宣称“采药名山吾愿毕,白头久矣谢朝簪”;组诗其五又吟道:
江郭西偏寂不喧,卜居草草结櫺轩。
蕊珠楼接芸香阁,紫洞天环薜荔垣。
书载洛中三十乘,经传柱下五千言。
宽闲谢客缘贫病,懒散从吾养性源。
杨慎72年的人生历程中,因参修《四川总志》、负责《全蜀艺文志》等而回新都家乡多次,但其在四川生活更长的地方是在泸州,即所谓“侨寓江阳者十余年,与曾岷野、章后斋诸公相友善”。[11]在近代化社会出现之前,中国交通最便捷最经济的是水道航运。新都与泸州即是通过沱江连接。新都平原的水网汇聚到金堂峡,是为沱江(内江)开始,再达泸州与岷江(外江)重新汇合进入长江。清初文豪王士祯的一首诗,把这种水系构成说得再清楚不过:“锦江城东内江流,锦官城西外江流。流到江阳复相见,暂时小别不须愁”。杨慎在漫长的流放生涯中,多次回乡往返都驻足泸州,尤其是自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开始,杨慎携妾曹氏和二子,开始寓居泸州达七年之久。杨慎流寓泸州时有数量众多的诗作传世,诗中突出的意象就是酒,如“余甘渡口斜阳外,霭乃渔歌杂棹讴”“半山楼阁空中绕,两岸人家一水分”“花骢小市频频过,落日凝光缓缓归”“玉壶美酒开华宴,团扇熏风坐午凉”等。他在为好友简绍芳送别时,还写下“艳曲荧弦别思长,华灯相对少晖光;江阳酒熟花如锦,别后何人共醉狂”等句子。在没有大江大河的成都平原和北京城度过青少年时光的新都人杨慎,只有站在泸州的“滚滚长江”边上,在泸型酒的蒸腾之后,其满腹才华在大起大落的政治履历、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景观激扬之下,才可能催生出《临江仙》这样的传世之作。
杨慎戴罪在身难归故里,晚年在《寒夕》(载《七十行戍稿》)一诗中,回顾自己“旅鬓年年秃,羁魂夜夜惊”的生平遭遇,回望当年京城中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辉煌,感叹人生悲剧渊源是“读书有今日,曷不早躬耕”。早知如此,还不如作为渔夫或樵者,平淡之中尽赏人生闲适,冷眼观尽世事风云。
注释:
[1]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1932年)文中,为郭沫若作了“才子加流氓”的画像。笔战中双方都极不客气,但也常常惺惺相惜。论战之后,鲁迅也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鲁迅在逝世前夕,看到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对人赞许说其史学研究“路子对头”,值得大家效法。鲁迅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1936年)一文中,特别提到:“我和郭沫若、茅盾两位,或相识,或未尝一面,或未冲突,或曾用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
[2]张廷玉等:《明史》刑法志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
[3][7][9]黄宗羲:《明文海》卷四百三十四,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
[4][11]简绍芳:《赠光禄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杨慎年谱》,载王大厚:《升庵诗话新笺证》,中华书局2008版,第1204页。
[5]杨慎:《升庵集》卷三十,四库全书本,第217页。
[6]参见蒋乾、白建忠:《杨慎在滇交游考》,《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社版)》2014年第3期。
[8]李元阳:《李中溪家传汇稿》卷五《送升庵先生还螳川客寓诗序》,《云南丛书》,中华书局2010年版。
[10]张廷玉等:《明史》列传第十八《杨慎列传》。
作者:成都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成都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