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槽马”还是“木槽马圣人”

2019-04-29 01:51王建勇
文史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冈村张彦远历代

王建勇

唐玄宗时的宫廷画师韩幹擅长画马,在当时就享有极高的声誉。唐代画论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九记载较为详细:“韩幹,大梁人。……玄宗好大马,御厩至四十万,遂有沛艾大马,命王毛仲为监牧,使燕公张说作《駉牧颂》。天下一统,西域大宛,岁有来献。诏于北地置群牧,筋骨行步,久而方全,调习之能,逸异并至。骨力追风,毛彩照地,不可名状,号‘木槽马。圣人舒身安神,如据床榻,是知异于古马也。时主好艺,韩君间生,遂命悉图其骏。则有玉花骢、照夜白等。時岐、薛、宁、申王厩中皆有善马,幹并图之,遂为古今独步。”

关于这段话中“号木槽马圣人舒身安神”的标点,历来颇有争议。目前通行的点校本和注本都以“号木槽马”属上句,而把“圣人”作为下句主语,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于安澜编《画史丛书》本(第115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范祥雍点校本(第189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俞剑华注释本(第190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承载译注本(以《画史丛书》为底本,第648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周晓薇校点本(第87页)、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点校本(第153页)等。(除俞剑华本未交代,其余都以明毛晋汲古阁刻《津逮秘书》本为底本。)前面三种更有典型性,使用得也更普遍,因为后出各本对前辈们的点校成果多有吸收利用,有的甚至是全盘接受。

然而,自民国以来,不少享誉中外的知名学者都断作“木槽马圣人”,如上海群学社1930年高剑华选注《杜工部诗选·七古》(第11页)、庄申《唐卢鸿草堂十志图卷考》(《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三十本,1959年,第622页)、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台湾学生书局,1966年,第261页)、日本汉学家冈村繁《历代名画记译注》(载目加田诚编《文学艺术论集》,平凡社,1974年,第402页)等。高剑华先生是在选注杜诗时用白话文译出《历代名画记》的相关内容,而庄申、徐复观二先生则是在论著中就所引用语句略加句读,都不是为了专门讨论《历代名画记》,因此清楚的人不多。冈村繁先生是当代日本极有影响力的汉学家,其学术成果颇受海内外学界瞩目,故《历代名画记译注》的俞慰刚中译本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出版后,就被国内研究者广泛使用。据《译后记》交代,中译本是以《津逮秘书》本为底本(实际是根据《画史丛书》)而补入《历代名画记》的原文,“并以日语译文之句读进行标点”(第493页)。但是,翻译者在处理“号木槽马圣人舒身安神”和冈村繁先生译文的标点时,却出现了矛盾:正文标点作“号‘木槽马。圣人舒身安神”(第461页),译文则作“这种马的名字叫‘木槽马圣。骑在这种马上舒适安心,就像倚靠在床上似的”(第462页)。就此疑惑,笔者特请日本朋友帮忙查找目加田诚编的日文原版《文学艺术论集》,知道冈村繁先生原是译作“木槽马の圣人”(第402页),中译本在翻译时脱落了“人”字,以致同冈村繁先生的意思大相径庭。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黎萌所著《中国艺术批评通史·隋唐五代卷》更在冈村繁断句的基础上,以小注的形式详加论述并提出自己的看法:“日本学者冈村繁《历代名画记译注》断为‘木槽马圣人,但没有专门讨论这个断句(而其中文译本在编译张彦远原文时,错误地袭用了‘号木槽马的常见断句)。我以为,应断为‘木槽马圣人,原因有三:其一,此处极赞皇家所饲之马,号‘木槽马毫无褒义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值得一说的意义,而号‘木槽马圣人可以与前面的褒扬语气相接;其次,唐代张说写有诗句‘迹参前马圣,名缀鬻熊师(《赠赵公》,见《张燕公文集》四部丛刊本),张说就是此处张彦远提到的为王毛仲作《駉牧颂》的作者,他完全可能是此处‘马圣人的名号由来;第三,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马圣的典故出自《庄子·徐无鬼》‘黄帝遇牧马童子一段(《全唐诗》注张说诗句云:黄帝遇牧马童子,称天师而退),张说显然是在‘无为而治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的。我们知道,张彦远评画的第一品就是‘自然,而韩幹画被他列入第一品,这与‘马圣这个典故是完全一致的。考虑到上下文的语气,这个名称的由来,特别是与张彦远整体的美学思想的相合,本文采取这一断句方式。”(第280页)黎萌先生的意见看似理据充分很有说服力,实际上经不起推敲。

笔者以为,理解“号木槽马圣人舒身安神”的关键在于“圣人”一词。大多数不正确的断句,主要是从常理出发,而导致对这个词的认识出现了偏差。事实上,就整个唐代而言,能称之为“圣人”的只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品德最高尚、智慧最高超者,尤其专指孔子。这种最是常用,今不举例。第二种是地位、权势最尊崇者,即帝王君主,《礼记·大传》就说:“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圣人筐篚恩,实愿邦国活”,仇兆鳌注引《通鉴注》:“唐人称天子皆曰圣人。”又贯休《寄翰林陆学士》:“帘垂仙鸟下,吟次圣人来。”又赵璘《因话录》卷一:“德宗初登勤政楼,外无知者。……(绿衣者)对曰:‘……心知圣人在上,悲喜且欲泣下。”又《舊唐书·严挺之列传》:“天宝元年,玄宗尝谓(李)林甫曰:‘严挺之何在?此人亦堪进用。林甫乃召其弟损之至门叙故,云当授子员外郎,因谓之曰:‘圣人视贤兄极深,要须作一计,入城对见,当有大用。”第三种是佛法或法术最高明者,即佛陀、道士一类,比较少见。如李复言《续玄怪录·辛公平上仙》:“二人(按,指辛公平、成士廉)相顾方笑,而(王)臻适入,执其手曰:‘圣人矣。”《历代名画记》上文说“玄宗好大马”,接着又说“时主好艺”,前后结合起来,可以确定“圣人舒身安神”中的“圣人”,指的就是唐玄宗。类似的记载还出现在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开元后,四海清平,外域名马,重译累至。然而沙碛之遥,蹄甲皆薄。明皇遂择其良者,与中国之骏同颁,尽写之。自后内厩有飞黄、照夜、浮云、五花之乘,奇毛异状,筋骨既圆,蹄甲皆厚。驾驭历险,若舆辇之安也;驰骤旋转,皆应韶濩之节。”只要略加对照,就可以明确“圣人”所指为何。而且,根据张彦远自注,韩幹在担任唐玄宗的御用画师期间,画有《玄宗试马图》《玄宗马射图》,也可以作为佐证。庄申、徐复观、冈村繁等没有深究“圣人”指的是唐玄宗,故而才把御厩里的高头大马误称作“木槽马圣人”。

下面重点谈谈黎萌先生的观点。张说奉唐玄宗之命写过《駉牧颂》,又恰好在《赠赵公》诗中提到“马圣”,黎萌先生便把《赠赵公》同《历代名画记》联系起来,错误地认为“木槽马圣人”指的是王毛仲,而且还说是张说给他取了这个名号。从“筋骨行步”到“不可名状”说的都是大马的情况,怎么会突然插进来一个如此突兀的主语王毛仲呢?古人的行文绝不会这般毫无章法。事实上,《赠赵公》一诗是张说写给赵国公王琚的,作于开元五年(公元717年),与王毛仲、木槽马没有任何关系。根据《旧唐书·王琚列传》的记载,王琚从未任过宰相却恩宠特异,“在帷幄之侧,常参闻大政,时人谓之‘内宰相”。《赠赵公》说“迹参前马圣,名缀鬻熊师”,是把王琚比作黄帝问道的牧马童子、周文王师事的鬻熊,而不是“在‘无为而治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张说今有《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传世,《旧唐书·王毛仲列传》作《监牧颂》,应当就是《历代名画记》提到的《駉牧颂》。《赠赵公》写作时间早于《监牧颂》八年之多,张说如何能够预知后来之事?更何况,王毛仲不过“小人”(《新唐书·王毛仲列传》)而已,张彦远作为“三相张家”(《新唐书·张嘉贞列传》)的后裔,断不会称这样的人为“圣人”。

清人在征引《历代名画记》的这段话时,有只引到“木槽马”就结束的,也有截去“圣人舒身安神,如据床榻,是知异于古马也”而接引下句的,可见都是以“木槽马”为断。前者如查慎行注苏轼《书韩幹牧马图》、闻人倓笺注《古诗选·杜甫〈天育骠骑歌〉》等,后者如康熙间王原祁等奉敕纂辑《佩文斋书画谱》卷四十七《韩幹传》、孙梅《四六丛话》卷十六《颂八》等。清人的断句方式正好从侧面印证了我们的看法,所以特别提出来。

另外,对于《历代名画记》这段话的翻译,各有不同,最令人瞠目结舌的莫过于民国高剑华注《杜工部诗选》时的白话译文:“玄宗爱大马,御厩里养的马,多到四十万匹,便有沛艾的大马,叫王毛仲作监牧使。西域和大宛两处,常常有好马来献,皇帝下诏说:就在献马的地方,雇了许多牧夫封监牧。马的一切步伐筋骨,统统教练得和别种马不同:练到骨力追风!毛彩照地!号为木槽马圣人。那马的身体安适,神气静穆,住在马房里,好像人住在屋子里坐在床榻上一般。一眼望過去,便知道不是从前那称平常的马。”(第11页)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朱和平注译的《历代名画记》底本是后出的清张海鹏刻《学津讨原》本,正文承袭前人成果以“号木槽马”为断(第243页),却把“圣人”译作“圣贤之人”:“……我们称之为‘木槽马。一旦圣贤之人骑在马上,就好像卧在床榻之上一般。”(第259页)同张彦远本意最为接近的是承载《历代名画记全译》:“……因此号称为‘木槽马。圣主坐在马上,舒展龙体,安定神思,有如身处床榻一般。”(第648页)承载先生的译文仍有不妥当的地方,为此,笔者尝试翻译如下:“(经训练调教后的高头大马)筋骨健硕可追风,皮毛光亮可照地,简直难以形容,便称作‘木槽马。唐玄宗骑上这种马,身体舒适惬意、神态安闲自在,就像倚靠在床榻上一样,才知道不同于以前的马。”

至此,我们可以肯定唐代没有“木槽马圣人”的说法,所谓“圣人”不过是当时对皇帝的尊称,在《历代名画记》里特指唐玄宗。“号木槽马圣人舒身安神”的句读也可以确定下来:“号木槽马”为上句的结尾,“圣人”则是下句的主语。

作者: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2016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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