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有些运动就只是运动,而有些运动近乎哲学,因为它们会逼问出对“意义”的拷问。人们会问为什么从事这样的运动,甚至从事者也会如此自问,但谁都没有答案。或许再没什么比徒手攀岩更接近于哲学性的运动,就像纪录片《徒手攀岩》中那位资深的职业攀岩者所说:“想象一下,有一项奥运会水平的运动,你要么拿到金牌,要么死。”
孤身绝壁,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勇士和疯子的混合体。有人赞之为英雄,有人视之为病态。人类是趋利避害的动物,而这群人是异类,始终反其道而行,所以在很多人眼中,他们的心理是扭曲的。在纪录片中,主角亚历克斯参与了一个医学项目——大脑成像显示,他用来接收外界刺激的区域与常人完全不同,对于可以使大多数人产生恐惧反应的内容,他无动于衷。这个项目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有人对于极度危险如此着迷,但仍旧没有什么确切答案。
《徒手攀岩》这部纪录片注目着一些极度危险的时刻,却有着一个异常安静的主角。亚历克斯是个清瘦的小伙子,有着深色頭发和巨大的黑色眼眸,他与世界始终隔着一层难以名状的隔膜,不会被外界影响,也不屑于对旁人解释自己。他只是要做徒手攀岩这件事,没什么可说的。他也会有“正常”的恐惧,对于一座向往已久的岩壁心生胆怯,但他终究还是要爬上去。
这是个标准的新闻特稿式的结构,主线记录了亚历克斯征服不可能任务——酋长岩之巅的全过程,其中穿插了他的回忆、自述以及对他的家人、恋人和朋友们的采访,追溯了他的童年和成长经历。这个故事的核心本身就是一个奇观:人们不知道下一步自己将见证奇迹还是见证毁灭。在这个故事的背景中,穿插着很多同伴的讣闻。一个个著名攀岩者死在一处处绝壁之下,这究竟会给圈内的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呢?每个人在岩壁底端迈出第一脚的时候,到底是带着必胜的信念还是怀揣着赴死的决心?这是属于他们的谜。
《徒手攀岩》中有一条隐线,关于亚历克斯的情感。他自小生活在一个关系不太亲密的家庭中,从没被父母拥抱过,他承认自己的阴郁,但也并不太以此为意。他攀爬绝壁成名之后,出书、演讲,但仍然居住在一辆房车里,每年拿出三分之一的收入成立基金帮助贫困的人们接通电力。他也经历过一些不了了之的感情,而如今有了一位稳定的女友。你看,这些回溯像是心理分析,但最终也无法导出什么结论,有时与众不同,有时也与常人无异。其实,人类基因中总有些自毁倾向,烟草与酒精,速度与激情,其实哪一项也都危险,只不过徒手攀岩将之变得显性又放大到极端。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件事情能让自己感知到自我的存在,对于亚历克斯以及他的伙伴们而言,徒手攀上峭壁是唯一的自我体认和自我认同的途径。这些登山者们有一些慢慢老去,不再能重登岩壁,有一些死于壮年,而以他们的标准去审视一生,那些坠落于山崖的和那些老病于床榻的,哪一种才算圆满?这是属于他们的又一个谜。
拍摄团队也都是登山者,他们要记录下朋友的壮举,但也可能会目击死亡——最后一瞬将永远蚀刻进他们的大脑,那将会是怎样的记忆呢?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他们工作的常态是注视生与死的相切线。
这个故事中的情感极其隐忍克制,最后登顶成功,亚历克斯在电话里对女友说出了“love”,一个他曾经不会表达的词汇。对于有些人而言,向死而生是疗愈自己的唯一方式,他们只能以可能的殒命为代价,维持生命中的火焰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