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成
“重冈秀出押城隈,携友登临笑语陪。古碣文经风雨蚀,遥帆影逐夕阳来。笑穿花径探红杏,倦坐松荫偎绿苔。文达公留遗迹在,何年继筑读书台。”是诗字面清浅,无甚雕琢,但细读之却别有一番气象:平淡里见从容,古拙中有本真,慕古寻游情怀的背后彰显着怡然安乐的清歡之意,散发着朴实从容的生活气息;其中,“笑穿花径探红杏,倦坐松荫偎绿苔。”二句更是妙趣玲珑透彻,自然天成,耐人寻味。整首诗描绘了春光明媚时节诗人呼朋携伴作信步闲游之状。古意盎然的二郎岗上花团锦簇,秀色可餐,众人怡然登临观赏,于赏心悦目间作者禁不住抒情咏怀,遂成诗篇。“重冈”者,乃东光县城的一处名胜,官名护邑岭,百姓俗称二郎岗。这首名为《登护邑岭》的诗出自诗集《秋虫吟草》,是一百多年前东光文人郑金铭所作,向来受到东光乡邦文化爱好者的推崇。
郑金铭(1861—1915),谱名锦明,“因应童子试,以‘金铭作写,入郡庠,遂因之。”字观周,号缄三,晚年亦号瀛东野樵。廪贡生,候选儒学正堂公,晚清至民国初年时期东光县域的一代乡儒硕彦。《郑氏家谱》记其行状云:“少颖悟,读百家书,诸书入目辄不忘,及泮为诸生冠。”作为一名秉守传统文化和道德操守的士绅,尽管“数困场屋”,不能笑傲科场走“学而优则仕”的官宦之路,甚至因家务相累,“笔耕舌耨,风雨晦明,无一刻倦”,但却仍研经制艺不辍,肆力于学,“血战名场四十余年,超优之等,未尝旁及于人。”同时他醉心名教,讲学明伦,敦品励行,德行卓卓,“邑之东北硕秀文人多出其门焉”。书室曰“椿荫书巢”,身居其中,读经研史,多有著述。郑金铭由于屡试不第,一生最为后世所称道者便是著书立说了,他精于天文、舆地之学,先后著有《星文指南》《清季地舆全图》《游津记》《游京记》等相关书籍,除此之外亦有《林下遗谈》《庚子刍言》《瀛洲诗稿》等诸书行于世,“诚儒林中之秀士也”。
郑金铭是直隶(今河北省)河间府东光县王起庄人。先祖本山东即墨人,永乐年间随移民浪潮迁居于东光县邑。数百年来,子姓藩衍,瓜瓞绵绵,世系渐广。郑金铭一脉虽世出清门,但家风敦厚,族中子弟“勤诵读,务农桑,习勤劳,戒游惰,恪遵祖上宗法”,即使不能满腹经纶拓仕途达于庙堂,也能勤俭克己修身齐家,因此建树者颇多,整个家族亦家道日昌,声望隆起于乡。父麟阁,字勋图,号汗臣,增广生,品谊端方,学问渊博,星书地理诸子百家广泛涉猎,无所不精,时人赞之“博雅士焉”;后设馆授徒,“桃李盈门,俱被春风”,又以良医行于世。母郭氏。兄弟三人,金铭为长兄。妻李氏,生子有四。
郑金铭喜作诗。他自垂髫时便跟从父亲汗臣先生就馆,“经书之暇,每授以古诗,尓时心颇好之”,自此耳儒目染,三四年后开始正式学诗。再后拜于光绪二年进士、沧南大儒南皮东葛庄葛子周夫子门下,在良师循循善诱之下,博览众名家诗,特别是“读《小仓山房诗》,心胸若为之一扩,继读《剑南诗钞》,尤与心惬,捧诵良久,吟兴渐萌。”郑金铭诗歌造诣能力极高,笔力雄健,佳作频出,尤以感时纪事诗见长,后裒辑成册,是为《秋虫吟草》。关于诗集以“秋虫吟草”命名之由来,郑金铭在诗序中则作了细致的说明:“每自思蠕动人间,蜎行世界,困坐守蛸蟏之户,穷居在蟋蟀之堂。步月下而成章,语真蚊细;立风前以拈韵,声共蝉寒。是愚特一虫,其吟亦一虫吟而已矣,今即以秋虫吟名之业可,第不知虫而有知者,果即许为同调之庚否耶。”他以秋虫作譬,齐物见性,意象幽远,颇具人生况味。个中尽管蕴藏怀才不遇的伤感,但更多彰显自我坚贞、执着气质的升华和锤炼。在他看来,人生既不应自暴自弃,也不能暗自菲薄,自惭形秽,“身如草虫,其声虽微亦自鸣远”,即使现实物质世界里的“小我”是卑微、孤介的,但理想精神世界中的“大我”却要卓尔不群、藏玉怀瑾。惟此,方可“备历艰苦,渐得安乐。”
《秋虫吟草》成书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为四卷稿本,小楷手抄,字体清逸秀丽,是郑金铭所作诗歌集子之一种,由郑氏外姓后裔泊头苏洪升保存,也是目前已知郑金铭所有著述中唯一留存至今的书籍,弥足珍贵,内容涉及社会贤达、战事、灾异、风土景物、社会习俗、家族杂务、百姓生计、饮食起居等,对于研究清末民初沧南地区的历史文化尤显重要,有助于印证通行学说之真知,补充流行史实之不足,甚至订正现有学术之讹误,可谓极具文献价值。
日常里,郑金铭用纯洁真挚的语言、白描的手法以诗歌为体裁尽情的记录生活中所见、所闻、所感。他特别注重家庭的亲情,由于受家境清寒的羁绊不得不出外谋业,因而不能时时陪伴家人左右,内心多有愧疚和自责。尤其年仅11岁的三子郑星元在郑金铭外出授徒时不幸夭折,使之悲痛万分,不能自已。肝肠寸断之下他以“哭星儿”为题连作八首,借此寄托对亡儿的思念。“父为饥驱馆异乡,闻儿疾作趣归装。谁知一见今生决,儿盖棺时父断肠。”(《哭星儿八首·其七》)此诗从布局来看,结构简单,语言直白,无工可见,但这又恰是高明之举: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替代不了最真切的告白,平白如话的背后是父子间无法言诉的款款深情之真实写照。当然,生活的艰辛,走馆的不易,亲人的痛失,对于郑金铭而言着实残酷而无奈,但他并没有就此意志消沉、怨天尤人,反而直面现实困顿,以更加积极、豁达的人生态度坦然应对。
他悲天悯人,关心百姓疾苦,感叹生民生存之举步维艰。早年境遇的窘迫让郑金铭对时世的艰难有充分地认知,因此也更能从中感受到草根阶层的切肤之痛并为之深表同情。光绪十二年(1886)、十三年(1887),东光运河两岸周边地区持续大旱,百姓饿殍遍野,苦不堪言。对此,成书于光绪时期的《东光县志》虽有记载:“光绪十三年,春夏旱。六月(按,农历)始雨。”但字简意略,不足以能陈述流民罹难之下惨状详情,而郑金铭的《悯农》一诗则对此大劫作了纪实性的描述,弥补了正史记叙简陋之憾。同时,透过诗句亦可看出他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式腐败世道的真情控诉:“岁君正当丙与丁,连年元旱雨不零。千里地赤草无青,呼癸声接呼庚声。无麦无禾口难糊,贩籴幸资辽东贾。孰知卫河水又枯,泛舟无复能摇橹。薪真如桂米如珠,鬻罢田宅鬻妻孥。扶老携幼塞道途,逢此大厉饿其肤,四方争绘流民图。千里炊烟一律断,谁家能为漂母饭?吁嗟乎!安得龙驹云中喝,倒翻天飘水喷泼。沛然一为驱旱魃,甘霖遍慰万家渴。”整首诗给世人最直接的画面呈现,是血和泪的堆积,悲惨世界中处处弥漫着辛酸、罪责,品读,使人心生戚戚然,禁不住“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众所周知,自鸦片战争以来,晚清历史进入了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外凶攘攘,内乱纷杂,中华民族遭逢千年未有之变局。在国运式微、新旧鼎革之际,面对每况愈下的糟糕情形,普通百姓身如浮萍随波逐流,只能在惨淡中苟且偷生。虽有一些先进的仁人志士努力想改變现状救民于水火之中,但迫于残酷的社会现实 “有心杀贼无力还天”,清政府在沉沦中愈加的腐朽起来。其后,甲午中日战争、三国干涉还辽、台湾人民反割台斗争、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狂潮和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宗旨的保国会兴起等一系列事件接连发生,天下风起云涌,到处弥漫着困厄与惶恐。常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一位有良知的旧式知识分子,郑金铭虽身处乡野但依旧能感觉出时局的风雨如晦,他心忧国事,为民族危机和政治腐败、民生维艰而神伤,却身轻言微无能“济拔颠危,匡扶社稷”,只好以诗为媒介鞭挞时政缺失,寄托愤懑之情。“迄光绪甲午,中东爨起,辽海台湾间时事不平,感愤之馀,辄形诸吟咏。”“未几,保国会起,其事愈多不平,愚感慨其间,又作有若干首。”在这些激扬文字、针砭时弊的诗歌之下突显的是一颗坦荡、神圣的赤子拳拳报国之心。
尽管佞臣当道横行,弄权于朝纲,但郑金铭在民族大义面前,从无有过嗫嚅畏惧,他以文字明是非,激烈抨击李鸿章、李经方父子不知廉耻的卖国投降行径乃是祸国殃民之举,与明代奸臣严嵩、严世藩父子实一般无二。他写道:“卅载身兼将相荣,朝廷倚重似长城。欺君罔恤千秋义,款敌甘输一片诚。铁错已成犹力铸,金籯全满尚纷营。不知卖尽江山日,何处容公昼锦行。”(《时事杂咏·其一》)又有:“商量卖过两心同,乃子居然有父风。割地藉成修好具,逢人辄道议和功。严家荣拜小丞相,倭洞喜朝新妇翁。只是张邦昌自命,能奸总惜不能雄。”(《时事杂咏·其二》)不难看出,他在笔下毫不掩饰地表达出对丧权辱国这种卑鄙丑恶表演的厌恶,同时又丝毫不吝啬笔墨为那些杀身成仁的爱国军民而讴歌。他先后写就了《左军门宝贵朝鲜殉节》《闻台湾捷音》二首《丘水部》《唐中丞》《林观察》《刘公子成良》《刘女公子》等诗,既充分颂扬了“时穷节乃见”的英雄壮举,又虔诚地将内心深处的爱国情怀淋漓尽致的诠释出来。进一步而言,诗以言志,无疑当郑金铭饱含深情写下这些记载功过是非的记事诗词时,后来者透过其字里行间所散发出的喜怒哀乐之情,也可从中对乱世里他具有的非凡气节和操守窥见一斑。
“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世道沦丧,遇此凄怆光景,既是时代的悲情,更是个人的不幸,然又着实无处话凄凉,只能在浩叹之外“藉山水以化郁结”,找寻方寸湛然之地安适自我,求得心灵的隐遁。有别于世事的纷杂和龌龊,乡间田园生活虽有物质匮乏的不足,但贵在质朴自然。郑金铭甘于在这片天地退省自守、安贫乐道,“悠悠且作信天翁”。他居馆课徒、闲居畅游、师友唱和,不一而足,日子在清贫中充实而清欢。
虽人在乡居,但郑金铭并不自我封闭,他与以东光为中心的地方文人圈内众多名流贤达人士交往甚密,或拜访雅聚,或笺札传递,交游中除却乡情世谊的问候,更多时候则是“益友良朋,间相酬和”,以文传情,找寻心灵的共鸣。《秋虫吟草》收录了他为许多文人雅士所赋的诸多诗歌,有《题苏峨山明府六十存稿》《留别苟复初业师》《贺吴云迟邑侯新任次衡漳留别元韵》五首《送绍曾世兄会籍赴试》《南皮张少班兄惠牡丹》等。这些他吟哦的对象中既有世交亲友,亦有主政东光的文化要员,更有名重乡里的社会大德。其中《送葛子周夫子之官山左》一诗中的葛子周便是一位因学识渊博、道德高洁而名噪津南的儒学大家。葛子周,名子覃,子周乃其字,别号燕友台老樵。生而奇慧,工诗善文,著有《种蕉听雨轩诗钞》。光绪二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后官高密县知县。光绪癸巳、甲午、丁酉充山东乡试同考官,光绪二十九年状元王寿彭即出其门。郑氏与葛家为世交,郑金铭又曾师从葛子周。其后的岁月里,听说在京的葛子周出任一地之父母官,他为国家能选到忠臣良吏而欣喜,为一方百姓能得遇懿德主政者而欢幸,为业师从此能一展宏图而由衷感到高兴,于是发自肺腑送上了真挚祝福,诗云:“循良吏本出儒林,铨选新承恩遇深。久负西曹观政目,屡兴南海炼砂心。仙装喜著王乔履,古调高弹宓子琴。不日鸣驺催上道,慈云到处作甘霖。”
闲暇时,郑金铭还钟情游览。他不惮于路途的跋涉,远至京津,近则饱览乡里,“不识一双夫子履,踏过多少软尘红。”(《东光竹枝词·其三》)不同于一般的走马观花,他每到一处都要认真踏游,然后要么以游记描摹点缀,要么以诗词托兴抒怀,“多少随时好景,收来尽入诗坛。”(《暮秋(六言)》),且可贵之处在于凡涉景处都直记实颂,这就有效地为今人考察当时古迹景观的状貌提供了有力的借鉴,也有利于研究以景观为依托而兴盛的民俗风情之变迁。其《二郎冈纪游·其三》便是一明证:“走桥徐绕绿杨湾,步到仙冈著力攀。一炷炉香刚献罢,秧歌声起寺门间。”他形象地记录了元宵佳节之际(“元宵,张灯演杂剧,十四夜起,十六夜止。四乡游观,曰走百病。”)至今仍盛行于沧州的遛百病民俗之盛况。当然,闲游作为一种休闲方式对于郑金铭而言,绝不仅仅是纯粹简单的见景看物、歌咏记游,更是他一种诗意人生的情感寄托。在“消闲喜诵古歌行”的畅游背后,郑金铭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愉悦,悠闲的心境在陶然忘机里得以充分释放,甚至尘世的喧嚣、烦愁都可暂时抛却红尘之外,惟有自由、祥和的真谛于心灵归宿中安然蕴藉。
概言之,作为沧南地区知名的文化学者,郑金铭一生虽功名微末,思想相对保守,亦无突出历史事迹,但却见证了新旧社会交替之际的激烈社会变革,由此赋予了他进行诗歌创作的题材作品深具独特文化内涵和强烈的社会共鸣,所以从某种角度而论,尽管《秋虫吟草》这种戋戋小册并非郑金铭全部的诗文著作,也不足以代表他诗歌的整体水平,但却注定成为研读郑金铭一生文学成就及认识所处时代下的地域文化特征不可或缺的艺术文本和史料注脚。
(作者单位:河北省沧州市第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