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于林(湖南 湘潭)
今年40岁的郭军,阳光、帅气
生活在湘江边,一直喜欢吃河鱼。十多年前,会经常去到停靠在湘江湘潭段一大桥下的渔船上,从那些由湘江衡山段来到此处打鱼的渔民手中买上一些鳜鱼、白鱼等时鲜河鱼回家。曾几何时,不见了他们的踪影,河鱼也渐渐变得稀贵起来。后来,我接触到摄影,经常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湘江边,偶尔看到江中打渔的渔民,心里便产生了寻找他们,记录这个族群,记录他们生活的念头。于是,我一路沿着湘江堤岸往上游寻访,没有找到我曾经熟识的面孔,却在湘江窑湾段遇见了一位很阳光、很帅气的年轻渔民,也是窑湾最后的渔民,由他引出了一个以湘江为生、以捕鱼为业的渔民世家。那时,我就想,我要找的人和他们的故事,就在这里了。不必再找,就他了。我想知道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渔作方式,更想探究他们的喜乐、他们的困惑、他们的希冀,以及他和他们这一群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和鱼的关系、和他者的关系。这是鱼给我的灵感、湘江给我的启示,最终镜头定格在窑湾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渔民。
遇见郭军,完全是被歌声吸引过去的。
当时,我正踏着晨曦迎着朝阳,穿过窑湾老街,沿着湘江堤岸,一路寻访渔民踪迹。走过了望衡亭,走过了唐兴桥,走过了潭宝汽车站,走过了李柳染堂,快到窑湾尽头了,没有见到渔船的踪影。忽闻江边踏歌声,声音粗旷豪迈。循声望去,只见上游不远处,停着一艘趸船,几叶小舟环绕在周围。一条汉子立在船头,挺拔、帅气。
我登上趸船,与汉子攀谈着。他的幽默、他的阳光、他的直率、他的热诚,顿时感染了我。
很快,我了解到他叫郭军,1980年生,母系祖上三代均以打渔为生。母亲及两个舅舅、两个姨妈是第三代渔民。郭军从小就跟着外公、父母和舅舅在船上嬉戏,耳濡目染渔家生活的他,长大后也成为渔民,是家族第四代中唯一以捕鱼为业的成员。
停靠在窑湾尾端的渔船。“卖得鲜鱼二百钱,米粮炊饭放归船。拔来湿苇烧难着,晒在垂杨古岸边。”曾是渔民生活的普遍写照。
他拿出内陆渔业船舶证书给我看,说:“现在有这种证书的人没有多少了,我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了。”我忙追问为什么,心里却已经有了模糊答案。这一路寻访的结果让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想抓住问题的实质。
郭军告诉我,这些年,窑湾渔业从业人数一直在减少,目前剩下的专业渔民不过十来户而已。这其中就包括郭军及他的两个舅舅以及姨妈姨爹。
坐落在千里湘江第一湾的湘潭窑湾,是一个有太多历史积淀的地方,历经了1700余年沧桑巨变。这座外形酷似碉堡的我国第一个砖和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现代汽车站——潭宝汽车站,是窑湾古街的地标之一,始建于1925年。
河水上涨时,用绳索拉着的小船成为大船与岸上沟通的工具。
事实上,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政府关于“渔民上岸”政策的鼓励,渔民后代选择职业的机会越来越多,就业门路也越来越宽。郭军大舅的两个女儿,一个远嫁他乡,一个做了护士;二舅的儿女,也在外求学、工作。郭军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走父辈的老路,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两个儿子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过一种安静稳定的生活。
从业人员减少的另一大原因是渔业资源的不断锐减。湘江两岸城市化和工业化的进程中造成的污染,以及拦江筑坝等水上工程不断增加,鱼类的家园被破坏,鱼类族群在减少,加上滥捕滥捞、环境污染后的生态失衡,湘江有的河段甚至出现“无鱼可打”的尴尬局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前些年,衡山的渔民每年都会来到湘潭打鱼,为什么后来又消失不见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见到了他的父母、她的妻子,他的舅舅、舅妈、姨爹、姨妈。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鲜活、真实,我真诚地尝试着与他们每一个人接触、交谈,他们也从刚开始的疑惑、防备,到慢慢接纳我,渐渐地,我就像他们的家人一样,和谐相处,来去自如。
我了解了更多,理解了更多。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不知不觉被触动。
每回造访,我都是下午去。昼伏夜出,栉风沐雨,是渔民的生活常态。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凌晨两三点就出去打鱼,天刚放亮就收网回来,上午补觉休息,下午织网、整理渔具。我只有下午才能在趸船上见到他。这里是他安置在江边的家。一层两个舱室存放各种渔具,统舱的甲板下有一个储藏仓,用于存放每日的渔获物;二层是郭军夫妻俩的卧房和一个工作间,靠窗位置分别安置着几张桌椅,上面放着各种织网工具,船舱周围挂满了各类渔网;平日里他和舅舅们就在这里忙碌。
看到他手中梭子不停地来回穿梭,我问,枯躁吗?单调吗?他说:“热爱就不觉得枯躁。每天打渔、织网,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份乐趣。”他又告诉我说,现在,像他和舅舅们一样坚持手工织网的渔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机器织网。到他这一代以后,这些非物质文化传承有可能在这片水域戛然而止,永远消失。
也许这就是一份对传统渔耕文化的最后坚守,但语气里分明多出一丝丝淡淡的失落、淡淡的惆怅和淡淡的无奈。
郭军和他的舅舅们依然坚持手工织网。什么时候织什么样的网赴什么样的水域捕什么样的鱼,他们心里都有数。
赶在禁渔期到来之前,郭军趁着江水浑浊,抓紧时间捕鱼。偌大的渔网撒下去,拖上一条数斤大的鲢鱼。
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上船吧,我带你去江面上打渔。我惊喜万分,期盼了许久,终于可以体验真正的渔民打渔了,有点小激动。做助手的是一位叫亮哥的男子,他的发小。我们来到江面上最宽的地方,船就停了下来。江水很浑浊,但却适合渔民白天出船打渔,因为这时候鱼看不清渔网。网的一头系上一块重物(其实是一块画板一般大小的木牌),然后一点点放入水中,船在水面上浮动,拉网时,船已经飘到下游数百米远的地方了。我们一共撒了三网,每一网只捕获到一条大鱼,一条鲢鱼、一条草鱼、一条鳡鱼。每拉一条鱼上来,他都眉开眼笑,眼里满是感恩,对生活的感恩、对母亲河的感恩。凝视着他那孩童般纯净的笑容和眼神,我想,生长在湘江河畔,常年与各种鱼打交道,湘江和它的一切早已经融入他的生命里吧。江面上吹过的每一缕清风、江水里划过的每一道波浪、江中栖息的每一条鱼,早已与他的气息相符,与他的每一个毛孔丝丝入扣。
就这样,我不断地融入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故事,不仅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镜头记录,更用灵魂去感受。
对待工作,他们认真、专注,日复一日地织网、捕鱼,维护渔船、整理渔具,仿佛手中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对待生活,他们乐观、包容,忙里偷闲时,冬季也会像孩子般在雪中毫无顾忌地开怀戏耍、滑稽搞笑。正如诗人荷尔德林所言:“人生,充满劳绩,但仍诗意地栖居。”
面朝湘江,与世无争,宁静淡泊,这样的生活,多好!
有时候出现“无鱼可打”的尴尬局面。
雪后,郭军和他的两个舅舅在一起,准备清理船上积雪。
停靠在趸船边的渔船,随时准备启航。
然而,生活不会总是春暖花开。在不经意间,我碰触到了他们的迷茫和困惑。
比如,起早贪黑地去捕渔,却拖上一网石头;比如,禁渔期的生计……但是,对他们造成最大困扰的并不是这些。
有好几次,我去造访时,只有郭军一个人在趸船上工作。他每次都告诉我说,舅舅在搬家(从一处租住地搬到另一处租住地)、舅舅在看房子……
原来,他们的老宅都列入了窑湾老街重建和改造项目征拆范围。郭军家老宅位于沿江西路740号,舅舅家老宅位于沿江西路764号。拆迁之前,他们利用自家老宅临江的便利,分别开展了多种经营,办起了河鱼餐馆,生意也曾兴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一切都在他们的住宅被列入征拆范围而发生变化。
老宅子没了,河鱼馆没了,过渡期间还得另租房居住。诸多不便接踵而至。
郭军和妻子干脆就住在了趸船上,只有在长沙上初中的大儿子回来休假时,夫妻俩才回父母那里全家团聚。
而舅舅租房合同期满,因房东涨租金,他们只得在原来用于放置渔具的小水泥船上重新安置休息的处所。
为了生存,也为了生计,郭军和舅舅们一合计,三家并做一家,在老宅子附近合伙租了一处房子,重新办起了河鱼餐饮。男人们捕鱼,女人们则两人一组轮流出船辅佐男人打渔,同时负责管理账务。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状况还会维持多久,还能维持多久。我不止一次问他们,如果有一天,租赁的房子也面临拆迁,你们会怎么办?
郭军的回答毫不含糊: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
是啊,前路曲折,希望从未曾泯灭。
他们祖祖辈辈以捕鱼为业,逐水而居,离开了湘江,他们就失去了根,失去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谋生路子。他们比任何人都依恋这条河,这条养育他们的母亲河。
他们在等,等待湘江水资源综合治理后,鱼类族群的再次回归和繁盛;等待政府出台更加优惠的政策,让他们这群生于斯长于斯的职业渔民得到更多的实惠。
在不可抗拒的变迁面前,他们当下要做的是默默笑纳生活赋予他们的一切。
那些早就印刻到他们骨子里的东西,那些在母亲河长期浸润中形成的坚忍不拔、宽怀坦荡的秉性,那些与生俱来的勤劳和吃苦耐劳的劳动者本质,足以让他们有底气,笑傲前行。
爱船如命是渔民骨子里的传统。每天打渔归来都要清理船仓,抹洗甲板,定期维护。
财神是他们的寄托,供奉在醒目位置,祈望增运纳福,带来好运。
整装待发的大姨爹。
精神抖擞的大姨
生长在湘江河畔,常年与各种鱼打交道,鱼和渔获物早已经融入郭军生命里。抱着这条刚捕获到的大鲤鱼,他的眼神里满是感恩,对生活的感恩,对母亲河的感恩。
休渔期内,进行基本设施维护工作。
手工油船。
一栋老房子正在拆除。随着湘潭市委、市政府《关于窑湾、城正街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实施方案》的出台,老街的改造和征拆工作方兴未艾。
放飞希望。
时代在变迁,郭军和他的舅舅们对未来仍然充满了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