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莫扎特

2019-04-28 23:59肖复兴
作文周刊(高考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安魂曲床头莫扎特

这似乎是一个不伦不类的题目,母亲目不识丁,根本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曾有过一位什么莫扎特。记得那一年我刚把音响搬回家时,她蹑手蹑脚走过来,奇怪地望了望这庞然大物,问我:这是什么物体?

是冥冥中的命运,把母亲和莫扎特连在一起,我知道这样说对谁也讲不清,我只有对自己一遍遍倾诉。

两年前的夏天,我常去两个地方消遣:一是月坛邮票市场,一是灯市口唱片公司。抱着邮票回家,邮票不会说话,任你摆弄,任你和那些古今中外的哲人或动物相会就是了,母亲只是悄悄坐在床头看我摆弄,看腻了,便倒下睡着了,微微打着鼾。唱片不是邮票,买回来不是看的是要听的,而且,常觉得音量太小难听出效果,便把音量放大,震得满屋摇摇晃晃;又常在夜深人静时听,觉得乐曲融合着沉郁的夜色才有韵味,才能把心融化……母亲常无法休息。我几次对老人说:“吵您睡觉吧?”她总是摆摆手:“不碍的,听你的!”我问她:“好听吗?”她点着头:“好听!”其实,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我。在母亲的眼里,孩子的事再小也总是大事。她就是那么默默地坐在床头,陪我听到很晚。在那些个无月多云或星稠云淡的夜晚,母亲并不关心那个大黑匣子中的贝多芬、巴赫或曼托瓦尼,母亲只关心一个,那便是我。

八月一天的黄昏,我又来到了灯市口,偶然间看到了一盤莫扎特《安魂曲》的激光唱片。我拿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买还是不买?这是莫扎特一生最后一部未完成曲,拥有它是值得的。但是,我还是把它放下了,我实在不喜欢莫扎特,我一直觉得他短短一生写的乐曲太多太滥太流畅,缺少柴可夫斯基的忧郁、勃拉姆斯的挚情,更缺少贝多芬的深刻。我知道这是我的偏执,但在音乐面前,喜欢与否来不得半点虚伪。

这天黄昏,我空手而归,母亲还好好的,正坐在厨房里帮我择新买的小白菜和嫩葱。我问她:“今晚您想吃点儿什么?”她像以往一样说:“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吧!”几十年以来,她都是这样辛勤操劳,却从不为自己提一点点要求。我炒菜,她像以往一样站在我旁边帮我打下手。晚饭后我听音乐,她像以往一样坐在床头默默陪我一起听,一直听到很晚很晚……谁会想到,第二天她老人家竟会溘然长逝呢?母亲依然如平日一样默默坐在床头,突然头一歪倒在床上,无疾而终,突然得让我的心一时无法承受。

丧事过后,我想起那盘《安魂曲》,我无法不把它与母亲联系在一起,人生哪有这样的巧合?莫非莫扎特在启迪我母亲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灵魂需要安慰?而我却疏忽了,只咀嚼个人的滋味!我很后悔没有买。如果买下让母亲临别最后一夜听听也好啊!我甚至想如果买下也许能保佑母亲不会那样突然而去呢!

我直感到对不住莫扎特,我直感到对不住母亲。

不要执意追求什么深刻,平凡、美好,本身不就是一种深刻吗?母亲太过平凡,但给予孩子最后一刻默默的爱,难道不也是一种深刻吗?我看到梅纽因写过的一段话,说莫扎特的音乐“像一座火山斜坡上的葡萄园,外面幽美宁静,里面却是火热的”!母亲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我没有理解莫扎特,也没有理解母亲。

鬼使神差,我又来到灯市口,可惜,那盘唱片没有了。

(选自《肖复兴散文精粹》)

技法提炼

传达情感,最有效的方法是描写“情状”。前人在评论《聊斋志异》时说过:“世间惟有情难画,为有先生写状来。”确实,至真至深至美的情感往往蕴含在具体的描写、叙事中,只有写出“情状”,才能让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受到同样的感染、感动。

这是一篇朴实无华、情真意切的美文。作者的母亲平凡而美好,她对儿子的挚爱令每一个读者都深深感动。她看儿子摆弄邮票,帮儿子择菜,尤其让儿子及读者刻骨铭心的,是她陪儿子听音乐。母亲目不识丁,自然对音乐说不上喜爱,但每当儿子晚饭后播放唱片时,她总是默默地坐在床头,陪儿子听到很晚很晚……母亲只关心一个人,那便是儿子!儿子也是深爱母亲的,这同样让我们非常感动。他感激母亲对自己的体谅,赞美母亲的“平凡、美好”,为自己没能够让母亲临终前听到《安魂曲》而悔恨,为自己没能在母亲生前理解她的“深刻”而内疚。感激、赞美也好,悔恨、内疚也好,这些感情完全是发自肺腑的。

“平凡、美好,本身不就是一种深刻吗?”作者在丧母之痛中领悟到的这一哲理,使文章主题得以深化,更令读者深思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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