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梦瑶
杭州的梅雨季,沁凉的雨丝细细密密倾斜着扑向行人缤纷的伞、灰白建筑的瓦片屋顶,潮湿的雾气渗透进骨头里的每一道折缝。在这样的一些世界被雨雾笼罩的日子里,我却总能想起以温暖命名的他。
任何经历过暗恋的人应该都体验过奋不顾身的感受,如同年夜里炸开的烟花,砰砰砰碎裂的那一刻,天际夺目绚烂,不计后果地碎裂一次。
他是大我一届的学长,同济纯正的工科生,大一寒假回母校宣讲,隔着十几排的座位,我坐在台下看着他介绍学校和专业。他有些害羞,眉眼间透出几分正气,瞳仁清亮不已,像一泓未曾被沾染的泉。笑起来的时候,眼神就柔软了几分,瞳仁因而显得更亮了。
那时我们刚刚进入高三。我的状态不佳,文综和数学正好卡在瓶颈,未来是月雾迷津,我的船帆不知该驶往哪里。可是,就在我看着他的某一刻,渡口迷雾散尽,远处亮起一盏灯塔,鹅黄的灯光含情脉脉。一瞬间,有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反复地说:“让我去同济吧,怎么样都可以。”
在无数个奋斗的夜晚,我都进入了同一个的梦境:风吹落枝上粉嫩的花朵,人群嘈杂,可我只一眼就越过人海捕捉到他温柔的眼目。校报上刊登着他的作文,一方薄薄的纸片被我裁剪下来夹进牛津大词典里,每每翻到,好像有一股切实而值得期待的幸福感从灵魂深处涌起,它和布满词汇的纸页结合得愈加熨帖……从青黄不接的春到蝉鸣翩然的初夏,我就这样颤颤抖抖地喜欢着他。
百日誓师大会。教导主任将优秀毕业生的名字念得字正腔圆。念到他的名字时,我顿时热泪盈眶。这个从来不会缺席我日记的名字,这个让我虔诚写下时内心柔软深处漾满温馨的名字,是神谕,是六月阳,是我深信不疑的太平盛世。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在父母的威严下,不情愿地把原本写在第一志愿的同济大学改成了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距离四平路校区,一共191公里,我没有具体概念,只觉得我们相隔甚远,重逢遥遥无期。这个绝望的想法瞬间像一只大手紧紧锁住喉咙,我的悲伤难能自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不存在万事顺遂。
暑假里他在阿迪达斯组织的训练营里兼职,每晚,我抓住一切机会和他聊天,我们聊到未来读研的打算、希望在哪个城市落脚扎根、也聊时事热点、成年后的困惑。越深入了解,越钦慕他,他成了我惴惴不安而又甜蜜的日常。
在他用温润如玉的音色给我讲高数极限里令人头痛的洛必达法则时;在他耐着心接起我由于想家而崩溃大哭的电话冷静安慰我时;在他跟我讨论我国近年来取得举世瞩目的发展成就而洋溢出喜不自胜的自豪感时;在他给我灌输国际政治里大国间惊心动魄的博弈时; 在他明断是非犀利地指出一桩时事热点里的本质问题时……我对他的喜欢都在看不到的地方加上几分。
后来,与任何故事的自然发展并无二异,我最终积攒够勇气,将稚嫩的心意缝补进手写出来的每个字每句话里。“我好喜欢你呀。”我慌张地按下发送键,手心湿透。
晚风把人吹拂出微醺的醉意。半梦半醒间被铃声吵醒,他打来的。足足十秒我们都没开口。紧张使我哑口无言。心里默数到12,他终于说:“我遇到了一个人,学妹对不起。”
十秒钟的时间里,我泪如决堤。
“没关系啊,师哥,祝你们幸福。”我想我的声音剔除了那点卑微的难过后听起来还算正常。
比起暗恋更心酸的事情是暗恋表白被拒绝,它如此阵线鲜明而又铁面无私地公布了你的全方面失败,甚至连你继续默默和他产生联系窗口,也在他说“对不起”的那一刻被无情关闭了。
可,亲爱的他,我还是感激你啊,感谢你来电,礼貌地为这段没着没落的情感点上句号;感谢你教会这么年轻的我触摸爱情奇妙的真相;感谢你徒手赠与我大把珍贵时光;感谢你在不知情的境况下单方面陪我度过那些阴雨霏霏的时日。
十一假期,我一个人跑去乌镇,他乘绿皮去了古都西安。一北一南,别后两宽——即使这场告别事实上也仅仅是,单方面的。西栅古镇被人流填充得水泄不通,众人成群结伴,独我一人形单影只。我在一家临水咖啡店消磨整个下午,黄昏透过窗口铺满了大半张桌面。我在阳光最浓郁的地方一遍遍用手指描摹他姓名的轮廓,几乎无意识。
窗外,三三两两的情侣相拥走过,他们美好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黄昏里。
我突然想到高数课讲洛必达法则的那天,我嘴角笑意很深,慢慢地一遍一遍在书页空白处写他的名字,回过神来,页面已没有留白处了,又傻里傻气地将头埋在臂弯里笑出声。有些人,单单是遇见,就是被祝福的一件事情。
每夜熄灯后,我习惯性地打开小台灯,趴在被窝里庄重地写下今日与他相关的现实中抑或是想象中的一切。他喜欢成都、许嵩、猫猫狗狗,那这些名词或物质本身登时在我的生命里立体起来,偶然与之遭逢都能碰撞出绵密的情意。耳机里常年循环播放着许嵩的慵懒声线,仿佛就此我和他的生活建立了某种共振联系,爱屋及乌,莫过如此了吧。
这些几乎出于习惯的喜欢之意,在如此一个惬意的黄昏被细化成具象的细节,单单是回忆起来都让我心怀感激。张悬有首歌里唱道:“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喜欢他,让我人生第一次,想拼命往前跑,去追逐一切光亮与美好。
记忆辗转到初次相遇的那天,他在讲台上端端笑出两颗虎牙,“你们考来同济,我请吃饭。”主持人在旁边开玩笑:“还能拥有一次免费和学长拥抱的机会哦。”他笑嘻嘻地回答:“別听这位学长胡说”。
我在台下听得脸红心跳,像《怦然心动》里朱莉贝克一直在等待来自布莱斯的吻一样,等待着他的这样一个哪怕是学长鼓励学妹的拥抱。
其实,这个拥抱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的千百回,那天,阳光正好,在花瓣簌簌落下的樱花树下,他朝我笑着,然后越过人群终于来到我面前,轻轻地拥抱了我……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个最贪恋的拥抱,余温够我安度所有严冬。
再度抬眼,远处江面上空被夜归青年点燃的烟花映照得明晃晃。有一刻,雪白墙面上完整现出了我的影子,细密的发丝乱糟糟。我伸开手臂,向右侧过脸庞,无声地,拥抱了一下自己。如果不能拥抱到你的话,那就抱抱自己吧。
灯火摇摇欲坠,在被水雾笼罩的视线里模糊。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很棒的,让我了解到自己其实也很勇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