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收藏家庞元济出版了自己的藏画著录《虚斋名画录》,他在卷十一里著录了一幅团扇画,这是一幅清润淡雅的山水小品画,画面没有落款和印章,作者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只在裱边有某位前辈收藏者的题签,楷书“陈清波春晓图”六个字。这幅画如今被收藏在故宫博物院,名为“陈清波《湖山春晓图》”。
奇怪的是,这幅画上其实是有一行五字落款的,就在画面左下部,前两个字“乙未”非常清楚,后几个字稍显模糊,大多数学者认为是“陈清波”。宋代著名画论家邓椿曾简略记载了陈清波,说他是南宋杭州人,曾供职于南宋理宗朝,为宫廷画师。而理宗朝只有一个乙未年,即端平二年(1235年)。不过,这看起来振奋人心的时空坐标其实也要打上问号。“乙未陈清波”究竟是原作者的题款还是后人添加的?如果是原迹,后三个有些模糊的字究竟是不是“陈清波”?这是在存世的宋代绘画中常见并且很难得到完美解决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除了讨论这是否是陈清波作品的存世孤本,我们更应该去谈谈绘画本身向观者抛出的问题。
红色秋千
在画面裱边留下题词的某位明清收藏家给此画起名“春晓图”,现代学者又加上了“湖山”二字,以便朗朗上口,而此名的得来其实是读画的结果。
画面视野辽阔,似是在水边一座小山上眺望,观之有身临其境之感。从近景的高大松树到水面对岸依次變小的绿树,加上堤岸的远近变化,还有远山的山脊起伏,使得画面有了透视的效果。
水面和山是这幅画的主要景物,因此学者们用“湖山”来形容也有道理,至于画面的季节,倒并不一定能从画中的植物中得到答案,郁郁葱葱的树木不只是春天,夏天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画面中用某种事物巧妙地做出时间的暗示:对岸有一座气派的园囿,恰在绿树掩映之中,只见一座红色的秋千钻出树梢。
《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等描写两宋首都风俗生活的笔记都有记载,荡秋千是春天的一项活动。每年正月十五观灯闹元宵,十六日收灯之后,京城的人们就开始出城探春。城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园林,园林的主人此时都会大开园门,谓之“放春”,人们基本上就集中在这些园林中踏春。较大的园林中陈列有书画、古器、玩具等物供人赏玩,也常常安排荡秋千、蹴鞠、斗鸡等娱乐活动以吸引游客。盛大的全民探春活动往往要持续到寒食与清明,所以秋千也成为寒食与清明的一个象征。
彩霞与太阳
这幅《湖山春晓图》描绘了阳春三月的景象,怎么知道是春晓呢?线索同样藏在画中。在远山上方的天空中,有一条横向的深色痕迹,微微带有一丝紫色。猛一看,好似古画绢面年深日久的破损,但细看之下,这块深色地带的绢丝与整幅画面的绢丝完全是连续在一起的,并未有破损,它恰好位于最远处山峦的最高峰上,逐渐向画面右方虚淡过去。而在左方,竟然在这片痕迹中露出一小块圆弧的红色,我们惊奇地发现这正是被云霞裹着的太阳。
北宋末年的宫廷画师韩拙在一篇山水画理论著作《山水纯全集》中专门列出《论云霞烟霭岚光风雨雪雾》一节,讲述如何认识并描画云、霞、烟、雾、霭等大气现象,他明确提到,霞是阳光在云雾上的反射,且基本上只出现在早晨和傍晚,他写道:“云雾烟霭之外,言其霞者,东曙曰明霞,西照曰暮霞,乃早晚一时之气晖也,不可多用。”所谓“不可多用”,是说在画山水时色彩艳丽的霞不能画得太多,否则会破坏画面的整体平衡,失去微妙的表现力,他还有一句形态上的描绘:“云卷而霞舒。”霞是水平舒展的,而云是卷曲的。从《湖山春晓图》中霞与太阳的角度来看,这不是清晨的朝霞旭日便是傍晚的晚霞夕阳,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呢?从视觉效果上很难对早晚的霞明确区分,必须要结合画中其他视觉因素分辨。
翩翩少年
画面的主角是近岸小径上一位骑马的文人,后面跟着两名家仆,前面一人肩扛伞盖,后面一人挑着两个方形的小箱子,箱子呈赭黄色,仿佛是在强调木头的质地。这一主二仆的组合让人想起北宋山水画中经常出现的行旅文人形象,不过宋代行旅文人的坐骑通常是毛驴,但这幅画中的公子骑着装饰漂亮的高头大马,马脖子上还挂着鲜艳的红缨,显然画的主题并非是在险恶野外独行的文人隐士,而是探春时节一位有品味的游赏者。
这名男子一边沿着岸边走,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美景,这不,他一眼就发现了对岸的园林,扭转身,抬起右臂,用马鞭指着对岸,似乎是在告诉两个家仆他的发现。如果沿他的胳膊与马鞭画一条延长线,恰好连接着园子的门。他在看园子里高大的楼阁,或许也会注意到树梢上的红色秋千,猜想园子里也许会有佳人吧。从他行进的方向来看,他距离对岸的园子越来越远,这也暗示园子并非是他的目的地,而只是沿途的风景。那么,他是谁,要去哪儿呢?
骑马并带着两名仆人,这意味着主人公有相当的经济基础,他没有像许多宋画中的旅行者那样,头上戴着长途旅行必备的帷帽或头巾,也没有穿便于旅行的紧身衣服,而是身着宽袍大袖,家仆挑着的是两个木箱,也和寻常旅人的行李不尽相同。这一切集合起来,一位短途旅行、游玩山水的年轻文人形象便跃然而出。
尽管画中文人在游山玩水,但这并不是在暗示他是位纨绔子弟,其实他是位满怀理想的科举士子。
赶试官与春闱
在南宋拥有如此的水面、山峦和风光的城市,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杭州。在阳春三月的杭州,西子湖畔和周围诸山,除了都城百姓扫墓踏青,另一类群体也是游春的主力之一,这便是赴京赶考的各地士子。
南宋的进士科考试分为州试、省试和殿试。州试由各州府组织,三年一次,于秋季举行,称为“秋闱”,通过者有资格参加次年春季在京城杭州举行的省试,称为“春闱”,考中者可参加最后的“殿试”,考中便是进士。因此,二三月的杭州集中了大量的士子,也诞生了特殊的考试经济和考试文化。
外地士子们一般提前半个月至一个月到都城,画中那骑着红缨骏马、扬鞭遥指、意气风发的男子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员。准备考试之余,畅游湖山胜景,结识旧雨新知,自然也是赶试官生活的一部分。
从这个角度来看,画中那标志着清晨的旭日也有额外的含义。
杭州寺庙众多,年节时,许多人都会去寺庙中游玩并抽签占卜,其中占卜功名富贵的人最多。《天竺灵签》就是南宋时杭州寺庙中供人们解签的配有文字说明的图画,其中许多签诗所配的画中都出现了太阳——功名的征兆,如第十三签,一位士子打扮的人手中捧着一个太阳,旁边有一块太湖石,一株牡丹正绽放,空中一朵云中显现出一把梯子,签诗写道:“手把太阳辉,东君发旧枝。稼苗方欲秀,犹更上云梯。”牡丹象征富贵,天梯象征功名,太阳则是这一切的基础,是旺盛的运势。还有第十八签,画中出现一位官员打扮的人,空中一朵云捧出一个太阳,地面上有财宝和象征“禄”的梅花鹿,太阳在云中升起,就是签诗中所说的“离暗出明时,麻衣变绿衣”,暗指功名运势的大转变。所谓“离暗出明”,不正是《湖山春晓图》中那一轮冉冉升起的旭日吗?
陈清波《湖山春晓图》的绢面中央有一条纵贯上下的痕迹,显示出它当年的确曾被使用过,或许使用它的便是某一年来到杭州的一位士子,但无论他的命运如何,这把曾经的团扇都成为了宋代某一种特定文化和心态的特定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