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先生李斌的最后一百米

2019-04-26 10:06张月
人物 2019年4期
关键词:胡玮炜李斌摩拜

张月

摩拜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被收购后的第9个月,它更名为“美团单车”。

消息傳递回来的时候,李斌感受复杂。“我觉得不对,对用户来说,抹去了摩拜这个名字,也抹去了某种情怀。”他说,“但我尊重这个事情,已经是人家的东西了。”

已经是人家的东西了—这是摩拜的结局,也是一场大战的落幕。短短两年时间,共享单车经历从资本争抢到无人问津的困局,玩家消失于寒冬,ofo垂死挣扎。只有摩拜,它以柔软的姿态活了下来。

这些和李斌有什么关系?

普通看客很少能感知到李斌在大战中的意义,因为站在聚光灯之下的,始终是摩拜的创始人胡玮炜和CEO王晓峰。作为天使投资人和董事长,李斌隐于幕后。但摩拜的命运,从开始到结局,李斌才是真正的决定性因素。

李斌有着漫长而丰富的创业史。他是唯一一位以第一创始人身份,而不是以投资人身份,带领三家公司(易车、易鑫资本、蔚来)进入主板的人。他也是投资人,在出行领域,触角无处不在,投资了近40家企业,包括摩拜、首汽约车、优信二手车等,想要打造一条完整的生态链。

外界对他 “出行教父”的称呼,他并不喜欢,因为听上去像是个躲在暗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阴谋家,但这个称呼道出了某些真相:从易车到摩拜再到蔚来,李斌是控局者,在错综复杂的利益中腾挪转移,决定了重要关节处的进退取舍—他是这些棋局里的关键先生。

然而,即使是关键先生也并不能决定一切。他曾数次无比接近山巅,试图完成行业的整合,成为最大的玩家,但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不得不接受棋差一着的命运,最终怅望山顶—这样遗憾的剧情,可能是商业社会里最真实、最无法回避的一种残酷。

没人愿意再上一艘快沉的船

2018年4月3日深夜,王屹芝接到丈夫李斌的电话,对方语气疲惫,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开完了。”

摩拜单车在意大利米兰的街头

时间已经将近12点,北京意外地飘起了春雪,在CBD的嘉里中心,摩拜的股东大会刚刚结束,几乎全票通过了将摩拜作价27亿美元卖给美团的方案。但作为董事长和将那个方案拿到股东大会上的人,李斌投了弃权票,“我不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也不觉得这是最合理的结果。”

王屹芝觉得,电话里李斌的那种语气,悲多于喜。他不是一个容易流露情绪的人,但在投票之前的几周里,他时不时地就会感叹,一直觉得即使不卖掉,摩拜也会是和ofo竞争中那个最后的胜者。

4个月前,李斌想象的结局还不是这个样子。当时,在他的建议下,美团提出对摩拜的小股投资方案—以估值35亿美元投资6亿美元,然后摩拜再融4亿美元。正值美团布局“大出行”,与ofo的投资人滴滴竞争激烈,摩拜之于美团,有完成出行闭环的战略价值。

直到现在,李斌都觉得这是最好、最合理的方案,也是他在与ofo谋求合并失败之后,想全力争取的方案。在他看来,方案如果实现,对于美团和摩拜将是双赢:摩拜可以独立发展,抓住这个机会,趁着ofo 虚弱拿下核心城市;而美团,既获得了出行方面的助力,也不会让烧钱的摩拜拖累自己的财务报表。

就在李斌说服摩拜管理层和股东接受这一方案时,美团创始人王兴的态度却发生了逆转—他很坚定地要求由美团全资收购摩拜。在接受《财经》采访时,王兴解释变化的原因:“我不希望在美团和摩拜身上重演滴滴和ofo的故事。”那时,ofo创始人戴威已经与投资方滴滴彻底翻脸,于滴滴而言,ofo变成了一只烫手山芋。

对手的反应很迅速:得知美团即将收购摩拜后,滴滴给出了另一个方案—以36.7亿美元估值,投资摩拜6亿美元。

那段时间,摩拜的董事会经常开到凌晨,愉悦资本创始及执行合伙人刘二海记得,当时和李斌的电话会议,一进行至少是三四个小时,推演各种方案的后果。“因为大家都在想这个仗要怎么打,无非是以某种形式取得融资,至于这个资金是来自谁,大家一直在积极探讨。双方(摩拜和ofo)都被绑上了一个资金驱动的车轮。”龙宇解释说。她是BAI(贝塔斯曼亚洲投资基金)创始及管理合伙人,和刘二海一样,同属于摩拜早期投资人。

就这样卖掉摩拜吗?李斌不甘心,“在那个阶段,还是挺纠结的,或者说,内心感受挺复杂。”滴滴的投资量显然不够,但已经找不到更多的钱了,接下来只会越来越难。

对于一场庞大的战争而言,小额资金只是杯水车薪。李斌和股东们推演过,这轮融资要达到10亿美元以上,才能保证摩拜不会死于押金挤兑—ofo后来发生的一切,在当时已经可以预料。“如果发生挤兑,你撑得住吗?你手上就一点点钱,都挤兑了,你受得了吗?你得有足够足够多的支撑,才能玩这个游戏。”刘二海说。

但市场上已经找不到这么大体量的资金,没有人愿意再上一艘快沉的船。龙宇记得,他们一家人和李斌聚会,大人陪着孩子玩耍,李斌会突然说:“一个坏消息。”龙宇吓一跳,以为是孩子摔了。李斌摇摇头,说不是,是一笔非常close的融资落空了。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几次,“看起来能争取到,最后又落空,他有点失望。”龙宇回忆说。

他做不砸

2017年4月22日,北京,胡玮炜和王晓峰同时现身摩拜单车一周年新闻发布会。为了证明新推出的这款单车“真的很轻”,胡玮炜举起了它

对手也在经历同样的绝望。ofo曾负责维护投资人关系的章敏(化名)记得,那时的投资人不会直接说不投了,只会一直拖着,邮件回得越来越慢,最后彻底杳无音讯—局面越来越糟糕了。

绝望成了共享单车梦幻般的两年的终局。

作为最早向胡玮炜提起共享单车这个主意的人,李斌是这场战局的开启者。安居客创始人梁建平是李斌的好友。他记得2015年一次出差,被李斌拉着聊到凌晨一点。李斌的描述难掩兴奋:“Mike,在中国是一次一块,如果做到欧洲去,一次是一欧元,做到美国去,就是一美元。”梁建平在心里默默地想:“不靠谱。”

尽管面对的是看不清前景的新事物,但大部分投资人还是冲着对李斌的信任掏了钱。A轮融资的时候,刘二海看了一眼胡玮炜试骑的那辆车,投了300万美元。他想布局出行产业链,心里有点忐忑,叮嘱李斌,对这个项目多上点心。

龙宇的投资过程要坎坷一些,她很早就接到李斌的电话,对方把摩拜称作自己个人投资的“收山之作”。龙宇没太在意,派了同事去看,但没看懂,让BAI错过了早期进入的机会。直到现在,她提起来还会懊悔,“如果是我去看的话,很有可能会投,这不是吹牛,因为跟李斌感情更近,可能更容易被感染。”在她的价值判断里,投资这件事,有时候是赌事情、赌逻辑,有时是赌人、赌关系。面对李斌,“不信的东西也会投,因为我在投一个人。”

他们二人的共识是,李斌身上有一种能力:让掌握资本和资源的人团结到自己周围来—这是关键先生的能力。这种信任当然经历了检验,频频赚钱或许可以解释他们继续在李斌身上下注的原因,“有能力,兜得住,他做不砸嘛。直到现在,我跟他合作的案子基本都在赚钱,赚了很多钱。这样的话,正向循环,我才会不停地去再投他。”龙宇说。

李斌自己将这种信任总结为7个字:算大账,不算小账。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从算大账的角度来说,是指我做一项事业,能不能做成,是不是忠于自己对人生的期待;算小账当然就是指能赚多少钱,这一点,我觉得遵守契约,公平就好。”

这些要求或许可以从他早年的创业经历里找到原因,关键先生也需要从经验里熟悉商业逻辑。1996年,他曾接受北大同系师兄李国庆的邀请,参与创办科文书业,也就是后来的当当,并担任总经理。一年之后,李斌出局。

对于出局的原因,李斌不愿意多谈。妻子王屹芝能感觉到,对于这场出局,李斌到现在都是耿耿于懷的。但这件事也让他开始思考,作为一个创业者和CEO,要有商业契约精神。“别人对他的这种计较,可能让他之后对别人不计较了。”王屹芝说。

李斌注重利益的分配,有时会拿出个人部分去弥补不足。龙宇记得,2010年5月,易车在做传统媒体业务剥离时,需要裁掉一部分团队,但因为还未上市,拿不出钱,李斌想到给离开的人写欠条。“他用这种形式给大家交代,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我欠你,但我将来还给你。” 原本易车承诺的大学生电动方程式大赛,也是缺钱,李斌自己掏了两三百万。拆分过程中有一些找不到出处的零散费用,他也扛了下来。龙宇评价他,“对成功很渴望,对个人的金钱和财富并不执着。”

一点钟,必须下山

2017年11月14日,郑州,晨旭路附近一个空院内,近万辆共享单车堆放在一起,其中就有摩拜和ofo

渴望成功的人,在摩拜这件事情上却不得不面对某种程度上的放弃和失败。

在这个过程中胡玮炜能感觉到李斌当时的沮丧,“局面看上去很糟糕。”因为融不到钱,有一次在讨论融资策略时,他跟胡玮炜说了一句话:“没有钱,梦想就只是一个梦。”

2018年12月,王屹芝和李斌外出看完电影回家的途中,看见路边的摩拜被胡乱地堆成一座小山,李斌说:“清理一下吧。”冬夜很冷,车把手冰凉刺骨。王屹芝提议回家换套衣服再来。穿上羽绒服、工装裤和靴子,戴上了厚厚的手套,从晚上10点到凌晨两点,他们花了4个小时清理了两个街区的摩拜,把单车一辆一辆拿下来,整齐码好。

这大概是一次投射。李斌不得不直面单车大战过后留下的一地鸡毛,“一个好的主意最后被当成炮灰,是特别悲哀的一件事。”

作为决策者,这里甚至也有他的一份功劳。2016年下半年,摩拜与ofo战局正酣,为了铺量,摩拜推出了更轻更便宜、质量也更差的Lite版单车。尽管在内部遭遇了一些反对,但李斌坚持以最快速度和最大规模投放出去。王屹芝甚至有一次听到李斌半夜给王晓峰打电话:“必须投放出去,你不要管它能用多久了,再不投放出去就死了,摩拜就死了!”

事后,李斌也承认,这与他创立摩拜的出发点是相违背的。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希望摩拜能够成为一家超牛的公司,能够走遍世界,或者说真的能够给大家带来一个美好的城市。但残酷的战争一旦开始,就意味着要换另一种考量:“每个战术的执行上,我没有那么的非黑即白,它肯定是有一定灰度的。”

王屹芝猜测,除了缺钱,还有上述很多个类似的瞬间,让李斌对这场战争失去了兴趣。“再打下去,无非还是这个打法—Lite版本有破损,换新车,上更多的车,再打……他很心痛的,觉得再这样竞争下去,对于资源的浪费,对于城市的破坏,就不是两家公司的事情了。"

摩拜是李斌的孩子,他不甘心,但依然一手促成了那个结局。他内心有清晰的优先性排序,作为企业的掌舵者,他需要对股东负责、对员工负责,而个人的自负心,是需要让位于整个公司的命运的。“没有谁会特别甘心就把公司卖掉。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理性的决定,也是经过很多谨慎思考的决定。”胡玮炜说。

理性,也是李斌在与《人物》的聊天中提过不下10次的词。他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做企业的管理者,有时候你需要做一些艰难的决定。你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对整个公司是好的,但它和你作为一个个人可能是冲突的。你会很难过,要取舍,但又不得不做。”他对共享单车终局的判断是:越往后越便宜,时间窗口即将关闭,“到最后,我们其实也只剩下一个比较现实的可能性,就是卖给美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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