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黑下来了。这个时段,用院子里老人的话,比如尕女子的奶奶花奶奶的话说,就是麻影子下来了。麻影子要下来,谁都挡不住。
这个时段在一天里很特别,好多事都要急急慌慌地收拾好,房檐上晒的菜片片、菜叶叶,铁丝上晾的衣服床褥;养鸟儿的,鸟儿笼子得往家里提了。鸡儿们,都紧着自己回窝,鸡儿们的眼睛是麻眼儿,麻影子一下来,眼睛就开始糊涂了。
麻影子铺天盖地下来,天色越来越深,“咣当”,暮色四合,天彻底黑了。没有星月的晚上,那真叫伸手不见五指。
对大院的人来说,把任何事交付给黑洞洞的夜晚都是不稳妥的,黑夜只能用来睡觉和说梦话。
不过,猫的白天才正式开始,“夜猫子”的叫法大概就是这么来的。狗也不管天明天黑,照样吊儿郎当东家进西家出,这大概是我们爱把狗叫浪狗的原委。
所以,院子里起早贪黑的不单单是人。
家家养鸡,一院子浪狗,尕女子家还养了一只母羊(母羊专门给她多年瘫痪在床的爷爷挤奶喝),还有猫、鸽子……
任何时候,院子里断然不会冷清。
鸡也欺软怕硬。兰兰家的一只公鸡,只要看见菊梅家最小的女娃娃就追,三岁多些的花花,挺着尕肚子拼命跑,鸡放肆地撵,追上去就在花花的衣服裤子上乱啄,直到花花大声一嚎,得胜的公鸡就踱着方步一边儿溜达去了。
还有居心不良的狗,大紅家的板凳土狗子,看着就贼眉鼠眼的,一见女娃娃要去大院门口上茅厕,就尾随上了,人家蹲茅厕,它蹲在人家对面。有经验的女娃娃去茅厕的路上,先抽出皮带,把皮带在墙上抽得啪啪响,土狗子就止步了,还不死心,再隔空朝它抽几下,它才肯三步一回头地罢休。
吃沙包的母羊,恨得人牙痒痒。沙包都是央求妈妈们从破衣服上剪下来的好布缝的。玩打沙包的时候,不小心会把沙包扔到尕女子家的羊圈里。羊圈不大,左找右找,没有影子,哪里去了?母羊吃掉了。沙包里装沙子太沉,扔不远,装小石头子儿,打到身上疼,装包谷豌豆最好。羊饿啊,一天老吃尕女子捡回来的烂菜叶子,沙包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尕女子家的母羊,肚子里的沙包有菊梅的、兰兰的、尕蛋的,还有尕女子自己的。母羊吃了尕女子的沙包,尕女子狠狠地朝羊肚子踢了一脚,母羊咩咩咩地哭开了,花奶奶颠着小脚跑出房子,把拐棍在地上敲得“当当当”的。
“我把你个死娃娃,明个天就把你送给要饭的!”
我们对鸽子有偏爱。
鸽子和鸡,样子有些像,但鸽子爱在高处,不像鸡,和人一样在地上走。它们都是直肠子,边吃边拉,鸡在地上拉,鸽子大多时候飞着拉。有时候,如果突然有一样东西往地皮子上砸出一朵湿漉漉白生生的梅花点子,那就是鸽子干的好事。
不过,从根本上说,鸡和鸽子气质迥然不同。鸽子会眺望,会一个人静静地在屋檐上左顾右盼地思想,鸡不会。鸽子会飞,鸡呢,下架的凤凰,凭白地长着膀子。
鸽子的叫声含在喉咙里,有些隐忍,咕噜噜咕噜噜不亮堂,但这正说明它肚子里藏着想法。
家养的鸽子灰突突的,但它只要飞起来,啥都不一样了。真的,只要飞起来,这个世界一定完全变样了,这也是我们做梦都想飞的原因。
鸽子们在蓝茵茵的天上滑旱冰,哨音亮亮地从天上划过来划过去,听着哨音,就能想象出鸽群的队形、飞行的方向。它们在大院的天上,远了近了,自由自在,好像怀着一肚子憧憬和理想。
一辈子劳碌的鸡,有些甚至顾不上抬头看一眼天。
站着一棵大冬果树的大院,在鸽子的心里,也是它们的大家。它们身体小,但飞得高,视野大。它累了,想吃饭了想喝几口小盅子里的清水,不用担心,不管再高再远,它一准儿会稳稳地落在该落的地方。
我偏爱鸽子还因为一个电影,一个远方的书生,把一封书信拴到鸽子身上,天黑前,鸽子飞到一个竹叶掩映的雕花木格窗前,咕噜噜咕噜噜说着话。窗户轻轻开了,一个穿水红长衫的姑娘娇羞地伸出了手。
但毕竟都是些小畜生,不管各自有多特别的灵性,比起一个会说话的小畜生,都是要相形见绌的。
因此上,长生夫妇显得和别的年轻夫妇有些不同,原因是他们家养了一只八哥。
我们大院像一个平躺的茶壶,四眼儿住在壶嘴上,长生家在壶嘴把把上。四眼儿斜举着双手进出院子,必要经过壶嘴把把。长生家的八哥挂在屋檐下,四眼儿一路过,八哥就追着四眼儿忙不迭地“呔”“呔”“呔”。“呔”这个词在我们的方言里可以是打招呼,但如若彼此不很亲近,就显得非常不敬了。四眼儿斜举着双手,走过壶嘴把把,一听见“呔”就站定,忿忿地看几眼八哥,树杈胳膊朝它晃几下,又无言地举着胳膊继续走路。八哥“呔”你一声,你总不能回八哥一声“呔”。再说,四眼儿是我们院里少有的知识分子。
长生爱死了他的八哥,说起八哥眉飞色舞,他老婆一直怀不上娃,八哥暂时就像他的娃。
长生说,能说人话算不上它的大本事,能说出你想说的那才是天大的本事。
那天,瘸腿姑舅爷在大院的高台子上刚讲完古今,长生赶紧把他的八哥挂在冬果树的树枝上。
“我唱了一句‘东方红,你们猜它是怎么唱的?”
人们猜不出来。
“它唱了一句‘太阳升。”
“嗷!”人们惊叹。
“这还不算啥,有一天,它吵嚷着不睡,我把笼套子一把拉下来,你们猜它又说了个啥?”
长生用报纸卷着旱烟渣子卖关子。
“它说,‘黑死了!黑死了!”
人们哄然大笑。
瘸腿姑舅爷收拾起他的长条凳,斜一眼长生,说:“我看你们家的鸟儿成精了!”
有一天,大院搬进一家上海人。
这是终究的事,瘸腿姑舅爷早就料到了。
紧挨着长生家,有一间闲置多年的空屋,就像空着的牙洞。空着,就有很多可能性。只是,平日里,大家对它熟视无睹。
这家上海人猛可里搬进来,大家都想到了瘸腿姑舅爷说过的话。
那年,四眼儿在壶嘴上开了个小门,给大院的气流带来了微妙的变化,就招致了大家的集体攻讦。何况,这次初来乍到的是一家外人。院子里立刻翻腾起许久没有的新鲜来。
排外是必然的,从根本上看,几乎是人性的一部分。
所有进到大院的外人,都要经受众人层层的戒备和揣摩。剔刀磨剪子的、爆米花的、弹棉花的、鸡蛋换衣服的,大家对他们一边笑脸相迎,一边防备森严。倘若来了个瞎眼算命的,大家一准儿要比平时更警惕。哪个瞎眼的,半睁半闭的眼皮子里射出来的光不像刀子那样贼?
眼下来的是一家长久住民,情况自然有些不同。
其实,我们城市散布着不少上海人,和很多从南方大城市里来的人一样,是来支援我们城市建设的。照理,大家应该对他们感谢或者感激,但大院里的人,几乎都没文化,过一日算一日,头脑和眼光都没那么大。高台子上的兰兰爸和尕妹爸,提着公文包,仓促地介绍了一下他们家的来历,人就散开了。
说是一家,其实就两个男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大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娃娃,娃娃叫阿毛。
背地里,我们一院子人叫他们大鸭子、尕鸭子。
这个叫法在我们城市是通用的,大家共同把上海人叫上海鸭子。
他们爱穿露出脚踝的裤子,用我们的话说,穿着提高警惕的裤子,就像长了半截毛的鸭子腿一样,看上去栖栖惶惶的。比起西北男人,上海男人的性格温软得多,又爱碎嘴子,像女人,所以上海男人又被统称为丫丫子。
对于这家上海鸭子,大家表面上保持着缄默,其实在冷眼观察。
但是不缄默的是尕畜生们。
最先不冷静的是长生家的八哥。它整天对着这家人的屋子“呔!呔!呔!”一气儿不歇。它“呔”,说明它不喜欢他们,就像不喜欢斜举着双手走路的四眼儿一样。
这家人给四眼儿带来的变化是,现在他从壶嘴出来,要多经过一家,另外,经过长生家的八哥时,八哥不再特意对他“呔”了。
八哥顾不上四眼儿了,长生真担心八哥会“呔”得吐血。
让我们瘸腿姑舅爷不舒服的是,作为一家外人,他們当着一院子人,出出进进时,毫不掩饰堂而皇之地大声喧哗,而且叽里呱啦说的是没人听懂的上海话。另外,他们不管做啥,总是不急不慌的样子,遇见他们的目光,先仓促起来的竟然是大院里的人。
大院里的人就是这么不争气。
尕鸭子阿毛每天嚼泡泡糖,嘴皮子外面挂着一个白白的小气球,“啪”,小气球破了,阿毛再吹出一个来。阿毛嘴上挂着小气球,骄傲地在娃娃们面前走来走去,尕花花追着哭,尕鸭子努力把泡泡吹得更大,死是不给尕花花分一小块儿泡泡糖。
好吧,大院的人给他们攒着呢(攒:积攒着,事后出气的意思)。
鹦鹉“呔”得快吐血了,长生给攒着呢。
大院的人刚要吃早饭,大鸭子端着内容腌臜的马桶坦然地穿过院子到茅厕倒,大院的人给攒着呢。
上海人爱吃臭鱼烂虾,吃就吃呗,又把味道做得那么香、那么张扬。大院里的人家吃个香的,谁家不是藏着揣着,不忍心惹别人家的口水。
好吧,都给你攒着。
那段时间,最喜忧参半的是长生。喜的是老婆终于怀上娃了,虽然还不太稳当,要整天躺在床上保胎;忧的是他的八哥,性情愈加地狂躁不安。
那天,天麻麻亮,长生无端起得早,顺手把八哥挂到了屋檐上,端详了好一阵。八哥瘦了,羽毛也没先前整齐光亮了。
要说这个八哥,还是很招人爱的。一身黑亮的羽毛,翎子两侧,对称着两块雪白的“八”字。阳光打到头上,还照出幽幽的蓝。虽说站在笼子里,一样的昂首挺胸,很有风度。其实,它除了说“呔”,还会说“你好”“再见”等,高兴了还会和人一样“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长生转身到屋里,就在给小盅子换水的当儿,听见八哥在笼子里激烈地扑腾着、哇里哇啦乱叫起来,俨然不是平常的说话声。
长生冲出去,看见一团黑影蹿进了鸭子家的门缝。
再转头,八哥全身的毛扎煞着,声嘶力竭地朝着鸭子家喊:“呔!呔!呔!呔!呔!呔!”
那天,日头还没升高的时候,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了,院子里窝藏着一只黑猫。
“谁瞅见的?”
长生说:“八哥,八哥瞅见的。”
长生不说“我的八哥”,只说“八哥”,一下子,八哥成了一院子人的八哥。
瘸腿姑舅爷坐在高台子上,人们望着他,院子里有一种如临大敌、同仇敌忾的气氛。
其实,院子里好几家养猫,但都是土猫子,能抓老鼠。不过会引来野猫,半夜里叫得和月子娃哭的一样。
但黑猫就不同了。
传说人死后,停尸期间,要是出现黑猫,就会炸尸,死的人会忽然坐起来。所以,黑猫又叫毛鬼神,算是鬼,但怕它听了不高兴又要害人,就给它又按了一个“神”字。
现在,一个猫鬼神就藏在壶嘴把把那里,和四眼儿和长生家一墙之隔。
人们跟着瘸腿姑舅爷往壶嘴把把走。
“吱扭”,大鸭子家的木头门开了,大鸭子端着马桶正要往外走。
迎面见这么多人,有些吃惊,大鸭子把马桶放到一边,让人们进屋。
一大早,谁愿意撞见猫鬼神?只瘸腿姑舅爷和长生两人进了屋。
一只黑猫正卧在尕鸭子的怀里,和尕鸭子一起熟睡。猫儿毛色黑亮,小头大尾巴,睡得打鼾。
大鸭子满眼疼爱地说:“外国的种,眼睛是蓝的。”
瘸腿姑舅爷不搭大鸭子的茬,往近前一走,“啊”了一声。
叫声压得很低,但很震惊。
黑猫倏地惊醒,拱起身体,一道闪电一样飞到地上,钻进大衣柜下面。
瘸腿姑舅爷那声克制的惊叫,长生听得真切。
瘸腿姑舅爷一言不发出了屋子,颠簸着一言不发地回到高台子上,人们三三两两跟着,站到高台子下面,见他没说话的意思,便散开了。
我说过,要是啥事都说破说透了,那他就不是我们的瘸腿姑舅爷。
黑猫胆小、性格温静,也不四处乱跑。
猫是装在布袋子里,从火车上偷偷带来的。阿毛爱极了黑猫,阿毛吃一口饭,有时忘了它不是人,用嘴里的勺子给黑猫喂一口。
黑猫出门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看八哥。一听见八哥出了屋,黑猫从门缝里瞅着没人,就猫着步子走到鸟笼子下面。八哥就开始对着它“呔”。黑猫用它幽深的蓝宝石眼睛一声不响地望着八哥。八哥一边“呔”,一边疯了似的在笼子里扑腾,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在给黑猫示威。有时候,八哥扑腾下身上的羽毛,羽毛从笼子里飘下来,黑猫就定定地看着它飘呀飘,最后落在眼前。
而实际上,黑猫虽然一动不动,但它散发的气息已经完全挟制了八哥。
这是瘸腿姑舅爷说的。
那几天,长生老婆的身子特别不舒服,还开始见红了。
长生又想起瘸腿姑舅爷的那一声“啊”,越想心里越不安,买了包点心,悄悄踅到瘸腿姑舅爷家。
瘸腿姑舅爷早料到长生会来找他,本不打算说啥,禁不住长生推着点心包包三磨两磨。
瘸腿姑舅爷说:“黑猫倒也罢了,偏又四蹄戴孝。”
长生一惊。
“怎么个四蹄戴孝?”
“你没看见黑猫的四个蹄子上都长着白生生的毛?”
“啊!”长生的不安增加到了十分。
一只四蹄戴孝的猫,就藏在墙那边,想着就惊心。
鸭子家的黑猫失踪了。
如果这样的东西不失踪,对大院来说,那才是怪事。
人们如释重负,纷纷议论:迟早的事、迟早的事。
尕鸭子阿毛高烧几天,水米不进,成夜哭喊。哭喊声很瘆人,听得最清的是隔着一堵墙炕上躺着保胎的长生老婆,还有另一堵墙那边的四眼儿。
“这个娃咋了啥?哭得这么恓惶。”长生老婆问。
“他的猫不见了。”
“隔壁邻舍的,你给娃帮着找一下呀。”
“我找?开玩笑,你知道那是个啥猫?四蹄戴孝的黑猫啊。”
“啊!”
“那——长生,长生,不会是你干的吧?”
长生不言语。
“长生,长生,到底是不是你干下的?”
笼子里的八哥跟着叫:“长生!长生!”
人们怂恿着大鸭子,要他找瘸腿姑舅爷打踪。
瘸腿姑舅爷打踪,远近有名。几天前,隔壁的东风大院,有个叫红旗的和新媳妇吵了架,新媳妇出走了,几天没回来,红旗请瘸腿姑舅爷打踪,瘸腿姑舅爷一进红旗家,鼻子一蹙、一闻,说,你家婆娘嘴饞了,到她哥家吃腌肉臊子去了。红旗去找,果然新媳妇正满嘴油水地和他哥和嫂子欢乐地喧着呢。
瘸腿姑舅爷坐在高台子上的长椅上,半眯着眼睛。
掐掐算算,鸡毛乱转。
瘸腿姑舅爷陷在皱纹里的尕眼睛倏地睁了一下,眼光尖尖地射到长生脸上,长生哆嗦了一下。
“你这个猫上远路了,回不来了。你的娃呢,不用担心,让猫鬼神惊下了,过两天就好了。”瘸腿姑舅爷对满脸悲戚的大鸭子说。
大鸭子恓惶得很。
人们说着闲话散了。
这天,家家正忙着做晚饭,忽然,大院门口泼辣辣响起激烈的咒骂声。
温文尔雅的大鸭子简直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脸变形了,两条黑漆大刀眉挤成一个竖着的“八”字。他用谁也听不懂的成堆的上海话,叽里呱啦地怒斥着、诅咒着、抗议着。
大鸭子在茅厕的粪池里发现了淹死的黑猫,黑猫的四个戴孝的蹄子被麻绳捆着。
大人们看了一下情况,各忙各的去了,娃娃们嫌臭,也远远走开了。
大鸭子骂得孤苦伶仃、涕泪交加的,终于骂不动了,挑来一桶又一桶水,冲洗着黑猫。
好几天了,院子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大鸭子知道了,院子里真正会打踪的不是瘸腿姑舅爷。他的隔壁,斜举着手走路的四眼儿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当然,大鸭子还不知道四眼儿曾经指挥大家神魂颠倒地在合唱比赛中拿过头奖这个耀眼往事。
就在前一天,四眼儿举着双手到鸭子家,背着病恹恹已经哭不动的阿毛,告诉了大鸭子一些可能找到黑猫的地方。大鸭子按照四眼儿提供的第一条线索就准确地找到了黑猫。
但是,下一步的事,必得瘸腿姑舅爷出面,这也是四眼儿前一天的提议,他已经知道了大鸭子下一步想做的事。
那一日真怪。我们这个干燥的城市竟然罕见地起了白雾。
也不知道院子外面是什么境况,但感觉上,雾是从我们院子里神秘地升腾起来的,大雾漫漶开来,就像有人有意设置的舞台效果,故事要上映了。
白雾越来越浓,人们起先露着上半个身子,渐渐的上半个身子也不见了,院子里漂浮的是一个个隐隐约约的头影。这些头影漂浮到了高台子下面。
大鸭子请求瘸腿姑舅爷查一下凶手,给个公断。
瘸腿姑舅爷坐在高台子上,他的多半个身子露出白雾,显得更加高人一等。
人们不咸不淡地议论着,猫死了,娃也不烧不哭了,就算了呗。
浓雾里,大人娃娃都觉得新鲜、好玩,手在雾底下拨弄着,划船一样。
长生怕雾迷了八哥的眼睛,把他的八哥笼子挂得高高的。
人们仰头能看清的,一个是瘸腿姑舅爷,一个是八哥,他们像两个高高在上的判官。
瘸腿姑舅爷说:“谁做下的?认了吧。”
人们玩着雾。
看着实实在在的雾,一点儿也捏不到手心里,雾也和人玩着呢。
“黑猫真跑远了倒也罢了,但现在谁害了这个尕畜生的命,谁就惹上祸事了。”
院子里突然静了。
“我看纸里包不住火了,谁做下的谁就认了吧?”
没人言语。
长生的八哥忽然亮亮地说话了:“长生!长生!长生!”
“呔!呔!”长生愤怒地骂。
“哈哈哈!”八哥大笑。
“长生!长生!长生!”“哈哈哈!”
人们也跟着八哥嗤嗤地笑。
大鸭子将信将疑地望着长生。
长生恼羞成怒,跳起来,一把把鸟笼子打到地上,八哥不吭气了。
八哥的脖子断了。
长生小心翼翼地从笼子里拿出八哥,八哥的身子软耷耷的,怎么扶也扶不起来。
“嗷!我的鸟娃子呀!”长生破开嗓子嚎上了。
自此,长生再也不养八哥,鸭子家再也不养猫了。
这就是院子里两个尕畜生的事情。
当然,院子里,还是断不会冷清的。
兰兰家的公鸡见了尕花花还是撵着跑。贼眉鼠眼的大红家的板凳土狗子还是盯着上茅厕的女娃娃。浪狗们吊儿郎当地四处晃荡。不谙世事的鸽子们在蓝玻璃的天上吹着哨子滑着旱冰。
长生的老婆快生了,院子里又要添个尕娃娃了。
只是,有段时间,瘸腿姑舅爷像是得了叹息病,见人就不由自主地叹息一两声。叹完气就说:“一个义鸟儿,可惜了,可惜了啊。”
习习,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浮现》《表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