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老公外派一段時间,我有点不厚道地欣喜若狂——终于有理由让爸妈来我家过冬了。
爸妈一直住在农村的房子里,到了三九寒天,屋子里即使生着炉子,也不到10摄氏度。回家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还觉得冷。他们也不舍得买好点的煤,妈妈被煤烟呛得每天都咳嗽,我担心她气管不好,还担心会煤气中毒。我们在温暖如春的房子里住着,想起爸妈在老家受的罪,无来由地有种罪恶感。
我马上打电话给老妈:“妈,阿秦去外地忙一个项目,要好几个月,你和爸来住段日子吧。”婆家的经济挺宽裕,我们的婚房是四室两厅,很宽敞。但妈妈只来了两次,她说住不惯,吃了饭就嚷嚷着回家。这次,妈妈还是很干脆地回绝:“不去,在哪里也比不上我这三间屋里自在。”我再劝,她的理由一个接着一个,什么我家房子楼层太高,在上面眼晕,脚踩不着地不踏实,什么城里人心眼太多,不如乡下人老实,什么邻居老死不相往来,不如在乡下能串门聊天等等等等。
我磨破了嘴皮,最后差点给老妈跪下了。只好拿出最后的武器,极力卖惨:“妈,阿秦出去了,我们每天早上都饿着肚子出门。家里也没个男人,我们娘俩在家害怕,一到晚上就睡不着觉,白天工作也打不起精神,你和爸就来帮我一阵吧,求你了。”
在我的恳求下,老妈终于松口,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我提前收拾了房间,换好了新的床单被罩。老妈驾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的新床单上,铺上了带来的旧床单。然后,在房间里打开行李,东摆西摆,这间房子转瞬就变成了老家的样子。老爸是个退休教师,在老妈面前,没有半句发言权,什么都随着老妈,任她折腾。我躺下时,老妈房里的灯还亮着。
第二天起床时,桌上已摆好了早餐。早起锻炼的老爸,买回了豆浆油条,还调了两个小咸菜。吃完饭后,我怕爸妈在家里拘谨,放不开手脚,对他们说:“家里的东西随便看,随便翻,随便动。”就火速带女儿撤了。
下班回家推开门,老爸在看电视,老妈在厨房,一股熟悉的香味隐隐飘来。女儿扔下书包去了阳台,我把老爸爱吃的芥末鸡,老妈爱吃的四喜丸子,全放在餐桌上。女儿从阳台小跑过来,推开厨房的门大声问:“姥姥,看见我的小仓鼠了吗?”老妈在油烟机声里抬起头:“什么小仓鼠?哦,你说那只老鼠啊,被我拍死了,扔了。你说这么高的楼房,这老鼠都能上来,城里的老鼠真是成精啦。”
女儿眼里含泪:“姥姥,你把它打死了?那是我自己养的。”老妈不以为然:“过去老鼠都是四害啊,你养这个,不瘆人?”女儿闹情绪,整晚撅着嘴。
没想到,这还只是序曲。
这天下班后,我疑惑地盯着晾衣架上飘舞的白手绢看了又看,怎么也想不出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问老妈时,老妈得意地说:“我收拾衣橱找出来的,上面那么脏,费了老大劲,才洗干净了。”我飞快地去拉开衣橱的抽屉,有明星签名的所有白手帕都不见了。我欲哭无泪,坐在地板上让自己静静。
多年前的我曾是个疯狂的追星女孩,毕业那年,在北京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实习。那家酒店,经常有重量级的明星光顾。于是,经常有酒店的工作人员,激动地举着白色的餐巾,请他们在上面签名。实习的几个月里,我不仅亲眼见了许多明星,也积下了十多个签名。几年前,有人知道我有郝海东的签名,出价三万元要买,我都没舍得卖。青春的回忆,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却没想到,就这样被老妈一股脑洗掉了。老妈爱干净,看不惯家里毫无条理的样子。这几天,挨个收拾整理家里的橱柜。明星们的签名,都挺有个性的,像医生的字一样,不好识别。再说,老妈即使认识这些名字,也大多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能说什么呢?要是告诉老妈,她这一洗,洗掉了几十平方米房子,她不心脏抽筋才怪。
闲来无事时,我开始带老妈去菜市场,去逛商场,去公园散步,让她适应城里的生活。起初,老妈不习惯,一上了街,就像孩子一样,紧张地扯着我的衣角,好奇地东张西望。渐渐地,她自己也能出去买菜,去超市了。
那天,单位的微信群里,管理员@所有人,说有个走丢的老人,让大家看看是谁家的。我一看那照片,红棉袄,黑皮肤,灰白的头发,不是我老妈是谁?于是马上去问怎么回事。
原来,老妈今天去超市,出来后,坐公交车坐反了方向,下车后,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让她手足无措。她想打电话给我,摸遍了全身口袋,才发现手机不在,不知是忘在家里,还是丢了。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却说不清住哪个小区。出租车司机很热心,把她送到了一个警亭边,没收钱就走了。
警察问小区和手机号,老妈一问三不知。幸亏她记得我工作单位的几个关键字,警察才找到了我。
在警亭外,我一眼看到了老妈。她坐在椅子上,紧紧抱着装满肉菜的购物袋,眼光流露出深不见底的茫然,像一叶脆弱的浮萍,毫无所依。
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实在太陌生了。本来是想,城里条件好,让爸妈来享享清福,没想到对他们来说,来这里却是受罪。
老妈的手机不知啥时丢了,我给她买了个新款的智能手机。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慢慢地在教她,怎么用这复杂的手机。这天晚上,我在教她微信怎么用,怎么视频。老妈戴着老花镜,看似听得很认真。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同样的问题。说了好几遍了,她的手指,还是笨拙地不会操作。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妈,我说了这么多遍了,你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点东西还学不会?”妈妈也早已不耐烦,焦躁地坐不住了,她一句话怼了回来:“我要是年轻,你哪里能比得上我?”她怄气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看了一会手机,都不知看了些啥,心情老是不静。我是个有问题不过夜的人,想找个台阶给自己下,找老妈和解。讪讪地去了书房,找练书法的老爸,想让老爸去瞅瞅老妈。书桌上,摆了几张墨迹未干的字“色难”。老爸这是写字给我看呢!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曾说过,孝敬父母什么最难,不给父母脸色看最难。而我,经常做不到这点儿。
老爸慢慢地开口了:“你一岁半时,还特别懒,光让抱着,不下来走路。想走路时,老是磕磕绊绊,摇摇晃晃,几个月都走不好,你妈可从来没说你什么。你说话也晚,你妈妈心里着急,一句句地教你,光一句“妈妈”,就教了几千遍。你感冒了,她几天几夜不睡,半步也不敢离开。从小到大,我可没见你妈对你有半点不耐烦。你姥姥,是老年痴呆,最后连自己亲女儿都不认识了,老赶你妈走,你妈可从没对她发过脾气。你得有心理准备,你妈可能也会遗传,变得痴呆。现在她这样你都受不了,将来怎么办呢?”
我突然想起,前些天,女儿学校举办了一次活动——回家为妈妈洗脚。女儿为我洗脚时,说了一句话:“妈妈,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当时,我是真感动了。然而,说来容易,真正做到这点却很难。
我敲开了老妈的房门,端进一盆温热的洗脚水。老妈坐在床上抹眼泪,见我进来,她哽咽着:“妈老了,不中用了……”我抱住了她的肩膀:“妈,是我不好。不急,咱们慢慢学。来,我先帮你洗洗脚,解解乏。”
望着灯光下老妈头顶上的白发,我仿佛想起它们还是青丝的年代。时间过得如此之快,我竟没有察觉,老妈现在变成了一个像孩子一般需要照顾的老人。不过,老妈,我会身体力行,陪你变老。无论你什么样子,我会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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