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甘肃省临泽县境内的倪家营,虽然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但千百年来也只是河西走廊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落,直到1937年的一场血战让这个小地方走进了中国的历史……
李文东
当隆冬的一场薄雪覆盖了整个河西大地,就会让本来就已滴水成冰的严寒变得更加彻骨。2017年12月,我和同事蜷缩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行车颠簸,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这个名叫倪家营的偏僻村落。
站在缪老先生简陋的房舍前,我无法想象这里竟是红西路军当年的总指挥所;我也无法想象,八十年前,两万名身着单衣、几乎弹尽粮绝的红军将士是如何在这个四面被敌人围攻、时时做好牺牲准备的西北村落熬过了两个多月的苦寒冬天。
缪家屯庄:几近遗忘的总指挥部遗址
1936年10月,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中共中央根据时局,制定了宁夏战役计划。但由于诸多原因,宁夏战役搁浅,已经西渡黄河的红五军、红九军和红三十军约21800人于是组成西路军,在总指挥徐向前、政委陈昌浩的领导下,执行西进新疆、打通国际通道的任务。
1937年的元旦夜,随着先头部队红五军以奇袭方式兵不血刃地占领了高台,西路军总部也西移到了倪家营。但补给的严重不足和电台的损失给西路军的生存造成了致命硬伤,18日,因为得不到总部的有效支援,坚守高台半月有余的红五军在上万名马步芳军团的疯狂进攻下抵挡不住,阵地陷落,包括军长董振堂在内的三千多名红五军将士殒命高台。
这是西路军自组建以来遭遇的第二次大规模损伤:一个月前,在平大古凉战役中,红九军惨败,元气大伤;如今,红五军又损失大半,战斗力锐减;只剩下红三十军建制尚全。
艰难的时局迫使西路军不得不迅速改变行动方案。1月21日,徐、陈电告军委,西路军决计当晚东返,“以十天行程到达古浪、土门地区,尔后向平番或靖远集中”。不料此时的马家军主力已到达临泽各地,开始对西路军实施分割包围,西路军直到23日才转移了五十华里。
位于河西走廊中部的临泽北接荒凉的龙首山、南依巍峨的祁连山,两山之间是十几公里毫无遮拦的一马平川,这样的地形和动辄零下二十度的天气对衣着单薄、仅靠两条腿走路的西路军极其不利,他们即便急行军大半天,也会被敌人的骑兵轻松发现并迅速赶上。24日和27日,徐、陈两度致电军委,陈述东返的困难,并于28日带领部队重返倪家营。
2017年冬天,在经过近一个小时的不停问讯和来回往还后,我和同事终于找到了当年西路军的总部驻扎地——缪家屯庄。向站在马路边晒太阳的一位青年询问西路军总指挥部的具体位置,他指着马路斜对面的一座老房子说:“就那儿!里面有个老头儿看着呢,不知道人家让不让你们进!”
走到门口,才发现门旁立一块半米高、一米宽的石碑,碑上刻:红西路军总指挥部遗址——缪家屯庄。其实,十几分钟前我们曾从这里经过,只是因为石碑太矮,加上碑前有松柏掩映,未曾看到而已。
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空落落的大院落里空无一人。我高喊:“有没有人?”没人应答。
院子很大,只东、北两面建有四五间房子,其余部分都是菜园。因为是冬天,园子已经上冻,没有任何绿色,惟有园子边上的六七棵枣树和苹果树还在寒风中杈丫着干枯的枝条。
院子西北角有一扇木栅栏门,两只绵羊探着脑袋咩咩地叫。顺着菜园和房子之间的路转到栅栏门前,发现门后是一个大大的羊圈,羊圈里除了两只咩咩叫的羊外,还有一间小房子,房子的墙根下斜立着一块石碑。
刚准备推门进去看个究竟,一位老先生咳嗽着从北面的房子里走了出来。老先生姓缪,说这是他家的祖宅,当年西路军的总指挥部就设在他们家里。说着就把我们带进了羊圈。
小房子的侧墙根下斜立着一块石碑,上刻十几个隶书大字“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总指挥部遗址”,字体苍劲有力。碑是1992年立的,但不知何故萎顿在墙根之下。小房子的门口有一块黑色石碑,上刻“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下营村红军标语墙”字样。房前的空地上还躺着半块残碑,内容和墙脚下斜立着的那块一样。我拿着手机照相,缪老先生说,照这两个完整的就行了,那个破了的没意思。缪老先生患有比较严重的肺病,在和我们说话期间,他不时地剧烈咳嗽。
小房子有十几个平米,除了东、北两面墙上挂着的两个木框外,里面空空如也。东面墙上的小木框呈正方形,黑色,边长约30公分,框内有手写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红军标语墙”等字样。框是临泽县政府1983年颁发的。木框旁边的墙上,有西路军当年留下的宣传标语。
因为年代久远,标语很是模糊,但北墙上一幅用镜框装裱起来的临摹本可以让人清晰地一览标语全貌:
欢迎二马回军将士参加抗日联军!二马回军要在西北站住脚,只有联合甘青民团官兵、联合红军保卫家乡、保卫西北!反对投降日本出卖西北的马步芳!进攻抗日红军就是卖国!马步芳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
缪老先生言语不多,他说至少从祖父一代起他们就住在这里,1937年红军来此时应当是爷爷主事的时候,但徐向前、陈昌浩等人是不是在这里办公,缪老先生并不清楚:“老人没给我们讲过细节,只说红军以前在这里住过,至于是些啥人、都干了啥,没说过,我们也没问过。我是个睁眼瞎,没文化,也给你们说不了啥!”
缪老先生兄弟姐妹共十人,他最小,六十五岁的缪师傅孤身半生,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这里。上世纪九十年代,继承了祖宅的缪老先生想把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老房子修缮一下,但对于怎么处理这间标语房子颇感为难,他为此专门去了趟县文化局。文化局的人说,你先留着吧,等以后看能不能给你点补偿。于是,缪老先生就把房顶和其他三面墙都换了,只保留了这面标语墙,并从后背对它作了加固!现在,县文化局每季度给缪老先生发四百元补助,算是作为看护这处历史遗迹的劳务费。“四百元虽然不多,但和低保加起来,我的生活费就够了!”缪老先生说,他还种着几亩地,“只要不生病,生活不成问题”,至于圈里的两只绵羊,“主要是给我做个伴儿!”
汪家墩:八十年前的弹痕清晰可见
二次回到倪家营,眼前的景象令西路军战士震惊:马家军以最残忍的方式对这里进行了血洗,不仅安置下来养伤的红军战士惨遭杀害,就连当初对红军报以同情和支援的许多村民也遭遇了毒手。女战士王定烈回忆说:“1月29日晨,西路军再回到倪家营子,那惨不忍睹的景象使人赫然:没有人影、没有鸡犬,能烧的全部被烧光,我们留下的伤病员都被剥得赤条条冻死在荒野,有的还被石头砸碎骨头和脑袋!”
西路军重返倪家营令马家军喜出望外,在马步芳“宁死一万人,不失一寸土”的严令之下,敌人集结了五个骑兵旅、两个步兵旅和大量的炮兵、民团,向西路军发动疯狂进攻。
战斗异常惨烈。《红西路军征程》中说:“在马家军重围倪家营的几十天里,西路军各部无日不战。……下倪家营子的每一个村庄,每天都处在炮火硝烟的激烈厮杀中。这里没有男同志和女同志、轻伤员和重伤员、战斗人员和勤杂人员的区别,屯自为战,人自为战。”到2月下旬时,西路军虽成功击退了敌人的八九次大规模进攻,毙敌过万,但自身伤亡也很大,兵力已不足万人,且伤病员占三分之一。
处境越来越艰险。2月21日,西路军再次撤出倪家营,突围至三十里外的威狄堡。但那里堡寨密集,容易被敌人封锁分割。22日晚,西路军第三次进入了倪家营,并将建制尚全的红三十军布置在最外层,作为第一道防线拱卫总指挥部和兄弟部队的安全。时任红三十军第二六三团三营教导员的周纯麟就驻守在距缪家屯庄仅四公里的汪家墩。
如今的汪家墩是倪家营乡政府的驻地,两条交叉成T字形的柏油路构成了这个村落的全部:一条路连接了村子与外界,另一条路是村子里唯一的街道:学校、派出所、乡政府、村委会、饭馆、小卖部等一字排开。2013年春,当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正值农忙,百十来米的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小卖部老板娘闲来无事,集中在两三家铺子的门口聊天打毛衣做针线活。我向路边一位扛着犁赶着牲口回家的中年汉子问讯,他说学校后面就有西路军的纪念碑和战斗堡垒。
沿着学校后面的一条土路走下去,一座孤零零的砖土墓碑竖立在大片的耕地中间。墓碑高五六米,下面有个十余平米的墓基。墓基上的绿草已经发芽,显露出生命的盎然;墓基一角,有新焚烧过的痕迹与灰烬,显然是一两天前曾有人来此祭奠。墓碑正面,有用黄色广告漆书写的“红军烈士永垂不朽”几个正楷大字,侧面写:马克思列宁主义万岁!墓碑下面没有落款,不知是什么人、什么单位在哪一年立的。对着土坯已经剥落了的墓碑,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离墓碑不远处,一对夫妻正在平整土地。丈夫用一种自制的工具铺塑料薄膜。薄膜卷在一个实心的轴上,轴的后面有两个内卷的小犁头,人拉着轴前进时,铁犁卷起的土会自动将薄膜从两边压住。妻子跟在后面用一个铝铁制成的磙子碾压地垄,磙子里面灌了铅,拖起来挺沉。夫妻二人平整的土地是准备种玉米的。对于一亩地有多大产量,丈夫保持了沉默,妻子则给我含糊的答词,“不一定,有时好有时差!”但究竟能好到什么程度,又能差到哪个地步,她始终没给我正面的回答。不过汪家墩地处黑河中游,用水充足,收成应该不错,当年西路军在给军委的电报中就有“人、粮均极丰”之语。
夫妻俩养了几十只羊、六头牲口。看得出,这是一户家境比较殷实的家庭,对于目前的生活,他们很知足,脸上自然流露出的笑容让我都觉得幸福。我问附近有没有西路军的其他遗址,夫妻俩热情地指给我说:“那排树后面有个大土墩子,以前打过仗,圈着呢。树高得很,你到跟前就看到了。”
墩子离这对夫妻的田地不远,四五百米的距离,掩映在一排高高的松树后面。松树大概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栽的,高但不粗。墩子被一道粉刷成黄色的围墙围起来,围墙高约两米,安装了铁大门。大门上锁。门两侧的立柱上有用魏碑体书就的两句毛泽东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因为进不去,我只能站在铁门外窥视:墩子不大,目测有几百平米,墩墙也不高,但墙面上大大小小的弹痕在经历了八十年的风雨后依然清晰可见。
这个残存的墩子正是八十年前周纯麟率部所守卫的那座堡垒。1937年,当西路军重返倪家营后,周纯麟奉命带领一个连的弟兄驻扎到这里。据周纯麟回忆,他们是头天夜里进驻的,经过一整天的激战,到第二天傍晚撤出时,原本带进去的一百三十多条汉子只剩下八人。
梨园口:染红祁连山的鲜血
激烈的战斗不只在汪家墩进行,倪家营凡有红军的地方都有战斗,而且是不分昼夜!“再次回到倪家营后,经过五昼夜的血战,西路军驻地房倒屋坍、吃住都更加困难,几乎到弹尽粮绝、精疲力竭的时候了。由于没有轮换使用的兵力,战士昼夜不眠,有的人打着仗就睡着了。”《红西路军征程》中这样说。
形势非常危急!27日,西路军第三次从倪家营突围而出,连夜西进,先到沙河,再到三道流沟,3月12日凌晨到达梨园口。
位于倪家营西南十几公里处的梨园口是临泽县进入祁连山的交通孔道,这里地势复杂,土地贫瘠,两座险峻的高山左右对峙,中间只留出一条宽两三百米的走廊供车马通行。甘肃省213省道就从这里穿过,将河西重镇张掖和邻境的甘肃肃南县、青海祁连县连接在一起。2017年冬,我和同事沿着这条省道由西向东去寻访梨园口战斗遗址。
车子刚过梨园村,爬上一段小坡,北面大山上四个红色的大字便赫然进入了眼帘——西路军魂。
1937年3月12日凌晨,当西路军六千余人转移到梨园口时,遭遇马家军两万多人的围攻。为抢夺进山的有利地形、保卫前锋和总部顺利入山,担任后卫的红九军余部和妇女团二营约两千人在梨园口与敌人展开了血拼。马家军凭借优势兵力轮番猛攻,西路军顽强抵抗。最后,除极少数人撤进大山外,红九军和妇女团两千多名将士英勇牺牲,其中包括年仅二十三岁的红九军政委陈海松。
勇敢的红军将士用鲜血染红了梨园口的土地,但马家军并未因此消停追赶的脚步,他们决计在祁连山下将西路军一网打尽!
14日,撤退到祁连山中的西路军在肃南县一个叫石窝的地方召开了军政会议。会议决定派徐向前和陈昌浩回陕北向中央报告失败情况,残余部队由李先念、李卓然、李特、王树声、程世才等人领导,继续战斗。
至此,西路军西进新疆以打通国际通道的战略行动失败了。
作为西路军的总指挥,徐向前尽管是执行会议的决定,但他毕竟是在事关西路军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离开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部队、离开了患难与共的三千余名战友。军事上的失败和道义上的不忍令他“终身抱憾”、“疚愧良深”(徐向前语),以致在此后的几十年间,他都不愿多谈有关西路军的往事。
八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倪家营平静而安宁。在汪家墩宽大厚实的“倪家营中学”门楣前,我曾和一位穿着保安服的小伙子聊天。小伙子已在这所学校工作了十二年。刚来时,他是代课老师;后来,因为越来越多的大专生本科生调入,只有中专学历的他被调到门房当了保安……正说话间,几个小不点儿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给他打招呼,说要去马路对面买东西,他柔声轻语地嘱咐他们小心车辆,快去早回。
“保安服”的温和与孩子们的欢快让我心生暖意。记得以前曾看过一篇报道:红军长征途经贵州时,闽粤省委书记陈慧清临盆分娩,负责后卫工作的红五军团(几个月后改称红五军)军团长董振堂严令第三十九团死守阵地,为孩子的降生赢得时间。因为难产,三十九团伤亡惨重。等孩子出生部队撤退时,一些战士对着陈慧清怒目而视。董振堂厉声说道:“瞪什么?我们闹革命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我们的下一代能过上好生活吗?”
看着倪家营今天那些闲聊的妇女、农耕的夫妻、随和的保安、天真的孩子,我心里不由地想起这桩往事。有句话说得好:从来都没有什么岁月静好,有的,只是在我们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