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间,王有亮修复过的文物超过300件。不过他遵守了匠人无名无我的传统,国宝上不会留下他的名字,参观者也不会知道修复者是谁。也许在外人看来,修复师的自我价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对于王有亮和他的同事们来说,他们的人生追求与个人价值,早已经在每一次焊接、每一次上色,通过每一件器物的修复重现而熠熠闪光。
王有亮工作的故宫文保处青铜修复组如今统一搬到了故宫新建的“文物医院”。西门附近—长溜灰瓦红窗的房子,宽大敞亮。
青铜修复是故宫文保处的一项重活儿,因为故宫收藏青铜器16000多件,是中国青铜器藏品最多的博物馆之一。清代,清宫内务府造办处内有专门机构负责征召各地能工巧匠仿制、修复青铜器,逐渐形成了一套工艺规范的传统手工技艺,这项技艺代代相传,如今的非遗传人正是王有亮,他担负着传承故宫绝技的重任。
故事缘起
1969年,甘肃省武威县一处空旷地里。新鲜人民公社的一队生产队正在挖掘防空洞,“哐当”一声,为首的村民手中的镢头撞上了一块坚硬的砖头。在大家合力将一堵砖墙拆开后,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整队形态各异的铜车马武士仪仗队,地上散乱的青铜器具与碎片布满了这个空间——雷台汉墓重现人世。这批出土的汉代青铜器中,后来有一件成为了名满天下的青铜器代表。相信很多人已经在历史课本上见过它,那就是“东汉铜奔马”,又称“马踏飞燕”。
这件高34.5cm、长44.5cm、宽只有13cm的青铜器胜在其造型与设计的别出心裁。一匹昂首嘶鸣的奔马踏在一只正在疾驰的龙雀上,小龙雀吃惊地回首观望,整个作品仅靠小龙雀这一足着地,极具艺术美感的同时又有着出色的物理平衡设计。
1973年,到英法展出的铜奔马引起了轰动。在国内外声名鹊起之后它成了一件家喻户晓的国宝,然而很多人不如道的是,刚出土时它残破不堪,要不是经过了一系列的修复,也就不存在后来这么多的故事了。
修复这件铜奔马的人叫赵振茂,在诸多关于马踏飞燕的介绍中我们均见不到关于这位修复师的介绍。要不是后来《我在故宫修文物》大火,纪录片中故宫博物院的青铜修复师王有亮提到自己的这位师父,他的故事估计就要淹没在历史的浪朝中被人遗忘了。
赵振茂、王有亮师徒俩作为故宫的御用修复师,师父修复了国宝“马踏飞燕”,徒弟修复了国宝“莲鹤方壶”,是当之无隗的国内青铜器修复技艺领军传承者。
不过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若往上追溯,这对修复了无数国之重器的师徒,竟然出身于有着足足三代青铜器造假传统的一派师门。故事要从清朝末年,京派青铜器修复行业的“祖师爷”说起。光绪年间,在北京前门内前府胡同庙内,有一个“万龙合”古铜作坊,专业修理破损的古铜器。这家作坊的老板也是工匠,叫“歪嘴于”,他晚年收的小徒弟张泰恩,成了京派古铜修复香火延续的关键。张泰恩13岁就拜师,他是师父手下做活最好的徒弟。辛亥革命前后,“歪嘴于”与世长辞,张泰恩成了作坊的继承人。他将“万龙合”更名为“万隆合”古铜局,主要为琉璃厂的古玩商修复青铜器。那时商人造假已成风气,因为他既能刻伪铭文,又能做伪锈迹,所以生意红火,人称“古铜张”。
“古铜张”张泰恩先后收了11个徒弟,其中有7位在北京靠古铜修复业站稳了脚跟,成为古铜修复的第三代中坚力量。其中又以其侄子张文普和高徒王德山最为突出。到张文普接手时,作坊还开始有了专门锻造、打胎、錾刻及鎏金的师傅。这就意味着那时候的作坊开始有了“无中生有”的作假能力。张文普又收了7个徒弟,这其中,就有后来成为故宫修复厂铜器组组长,并成功修复了青铜器“马踏飞燕”的赵振茂老先生。
三十五年故宫岁月,他只做了一件事
赵先生到75岁以后身体状况变得不太好,在这之前的七八年,王有亮几乎天天跟他一起工作,师父把他的—身绝技倾囊相授。跟大多数中国传统手工艺一样,除了吃得了苦,优秀的匠人还必须得有天分,比如青铜修复这个行当里“做旧调色”这个步骤,师父领进门,剩下的就要靠自己参悟,有几次还真把王有亮难住了。
“做旧调色这个步骤很难,完全凭感觉,比如说一件器物,你看它是綠锈,它绝对不是纯绿,里边多少是有黄的,有红的,有各种颜色,就跟画油画似的。”这种对色彩的感觉师父教不来,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经验就是一次一次试出来的。有时候花了很多力气调好色,师父只一句话“你这个色不对,里边欠点儿红,露着底儿哪”,直接拒收,王有亮就得拿回去重新琢磨,有时候甚至得把已经补好做好的锈色全部用药水洗掉了重新做。
王有亮回忆,这段学艺经历很是折磨人,“有时候就是调不出来正确的颜色,一个星期都调不出来,难受死了。”直到今天,遇到调色这个步骤王有亮仍需琢磨半晌,才慢慢上手。“干我们这行儿有规矩,灯下不做色,阴天也不行,就得是自然光。也没听说过用秤量颜料克数的,都是凭手感。”
从清理整形、补配缺损、焊接成型到做旧处理,青铜器的修复已成了一项技术与艺术结合的技艺。王有亮一辈子在故宫博物院中与青铜器为伴,以修复好一件件国之重器为荣。他也收了徒弟高飞,要将这门传承了几代人的珍贵技艺延续下去。
常年的打磨工作损伤了他们的手,青铜的锈让一屋子人都染上严重的鼻炎,一直埋头干活年老后腰也出了毛病。要不是《我在故宫修文物》,我们甚至连这一件件青铜器背后是他们呕心沥血的修复工作成果都不知道。
然而在接受采访的时候王有亮却憨厚地笑着说:“有些事儿不用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一辈子踏踏实实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