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
1
邦彦家的饭不好做,老头子吃得可精了。芹菜要先竖着切两刀,再橫着切成寸的段儿。油温不能高,用手放在上面试一试,感觉有热气了赶紧下锅,把一粒大料下到油里,炸至变色,再放葱丝、姜末,下芹菜丝翻炒不超过九秒,不放酱油,放勺豆瓣酱,出来的芹菜丝脆、嫩、鲜,吃下去有回甘。做回锅肉也不能用吃剩下的肉,要用新做的肉。这是老头子最爱吃的。
美盼把一荤一素两个菜做好,又把一小碗米饭放进电蒸锅,那时邦彦家就有电蒸锅,是他女儿从香港带来的。她喊:黄老师,我今天早走会儿,你吃饭时先用电蒸锅把米饭热一下。菜在炒锅旁边扣着。
黄邦彦几乎一整天都在书房,那是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屋子,里面有一张五屉桌,四周墙壁全是书架,满满的书,光各种字典就十几本。美盼一直不明白,老头子天天在里面待着有什么意思?
看黄邦彦不言声,美盼又说:黄老师,学校老师叫我去一下。
邦彦还不搭话。美盼猜老头子不高兴了,前几天美盼的爸爸突然胃疼,住了医院,美盼已经请过两天假。美盼说:我孩子不知道在学校闯了什么祸,一会儿就回来,晚饭给你做糯米藕。黄邦彦是浙江人,爱吃藕。
美盼一边说一边换衣服,黄邦彦还不回答。她担心:老头子不会炒了我吧?正想着,书房里滚出一个小西红柿。黄邦彦每天吃西红柿,说对前列腺好,他女儿怕他吃多了就买樱桃柿子,一天吃十二个,上午六个,下午六个。书房里没动静却滚出来这种东西,美盼急出一身冷汗,慌不迭地跑进去,见邦彦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用略显消瘦的后背对着她。
看到老头子正看书,她放了心,又把要早走的理由说了一遍。没想到老头子突然身体一歪靠在她身上。开始她以为老头子犯了病,后来才明白过来老头子是在拥抱她。她刚换了一半衣服,上身穿了件薄薄的套头衫,老头子歪在她怀里,头靠在她两乳之间。一把推开,对老头子太严厉了,美盼也不便反过来拥抱他,爹着手站在那里。邦彦的头轻轻一转,唇触到了美盼的乳头。美盼心里升起一股暖流,不由得把手放在邦彦脑袋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她把邦彦身体扶直,说:我去学校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你好好在家吃饭,啊!
邦彦恢复了常态,说:你去吧!不用急着往回赶。
美盼回到客厅,迅速换好衣服。开门时对邦彦说:黄老师,我走了,乖乖吃饭啊!邦彦说:你走吧!美盼回身关门,看见对门大婶出来,说:大婶,出去呀?大婶说:正做着饭,才发现酱油没了,出去买瓶酱油。美盼说:先用这边的吧。大婶说:不用。美盼下楼时忽然心虚,你又不是女主人,凭什么让邻居先用这边的酱油?
2
外面很热。美盼骑着自行车赶到小学校,门卫拦住她。她说孩子的班主任找她。门卫打了电话,才把她放进去。
班主任是个胖胖的妇女,脸上显出疲惫,看见她打起精神说了几句客气话,告诉她,孩子已经三天不交作业,是不是家里最近有什么問题?美盼说:也没什么,她三岁时她爸跟我离了婚,也习惯了。以前没影响她,现在也不会影响吧?
班主任说:也许是孩子大了,感受到跟别人家不一样。你现在生活怎么样?
美盼说:还好。
班主任问:做什么工作?
美盼说:下岗,摆摊儿做生意挣不了几个钱,只好给一个老人当保姆。美盼说着红了脸。以前跟人说时没不好意思过,都怪老头子抱了我一下,弄得我心里有鬼似的。想到这儿她冲班主任笑了一下。
班主任说:你当保姆,会不会伤孩子的自尊心。
美盼说:我们这种人家哪有那么多自尊心。大概是因为我在家少,她老看不见我的缘故吧。
班主任说:回家别责怪孩子,也不要说我找过你。跟孩子慢慢聊,想办法找出她的心结,她就正常了。
美盼说::那你别告诉她我来过,我也不接她,还让她姥爷接。
班主任说:好。
美盼再三谢过班主任,离开了学校。返回邦彦家,看到邦彦还没吃饭,正在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书。他退休前是市方志办主任,热衷于从书上搜罗关于本市的资料,退了休,把方志办桌上的东西都搬回家,家成了方志办。他对美盼最不满的,是不能帮他查资料。
美盼把菜热了,端上桌。他边吃边问:老师怎么说?
美盼说:孩子三天没写作业,老师着急,我也焦心。你说怎么办?
邦彦说:我小时候一个礼拜没写作业,也没啥了不起的。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写,后来再写,反而越发愿意写了。
美盼说:你是编了安慰我的吧?
编的也是好意。停了停邦彦又说,其实也不是编的,真事儿。昨天的事我记不住,小时候的事记得清楚,不是编的。
美盼觉得,这样的谈话是她脑海里早就出现过的,就像在昨天。只是谈话的人不是邦彦,是个模模糊糊的人,所谓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她跟孩子的爸从来没这么聊过,芝麻大点事儿说吵就吵起来。为什么吵,事后也说不清,反正是说不到一块儿。离了婚才下岗,叫咽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也想过不该离,见了前夫却满心都是厌恶。
邦彦一会儿吃完了,问:有汤吗?美盼想起来忘了做汤。老头子每顿饭都要喝汤,不爱喝粥,他说喝了粥脑子糊涂。美盼说:我给你冲个芝麻糊吧!邦彦说算了,我该睡午觉了,你陪陪我。我今天抄了不少资料,脑子有些累。
美盼扶邦彦躺下,问:你天天都抄些什么?
邦彦说:我今天查出来,曹雪芹的爷爷来过咱们市,他跟那时的知府是好朋友。还在咱们市的莲花诗院写过两首诗。贾宝玉是情种,因为曹雪芹就是情种;曹雪芹是情种,因为他爷爷就是情种。知府家有个丫头我忘了叫什么,他爷爷很喜欢。有首诗就是写她的。
美盼想,该刷碗了。看邦彦说得起劲儿,又不好走开。
邦彦说:其实,人无感情,跟飞禽走兽又有什么区别。不知道那个丫头叫什么,后来结果怎么样,我再去查查。说着要起来。
美盼说:你还是先睡吧,醒来再查不迟。
邦彦又躺下,说:我跟你聊聊,脑子就松弛了。
美盼说:那好,我以后天天听你聊。你老伴以前是不是也天天听你聊?邦彦不说话,美盼看他发呆的样子,后悔勾起他的伤心事,说: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邦彦说:她从来不听我说话,我们两个没爱情。
美盼瞪大了眼,想他什么意思。他书架上放着老伴的照片,时时从电脑前站起来,走到照片前看,怎么说没爱情。
邦彦说:一点儿爱情也没有。
美盼说:那你几十年怎么过来的?
邦彦说:各忙各的。她在市妇联,我当时在市委办公室。回到家连话也不说。
美盼想,他不会是讨好我吧?想起刚才他依偎在怀里的情形,这老头子不会是动了春心吧?
当初说要给一个老头子当保姆,美盼犹豫过。介绍人是厂里的毛大姐,说以前跟邦彦家是邻居,老头子性格好,不言不语整天看书。这么好的人老伴死了,没人管。一个女儿叫黄均,不愿跟父亲在一起生活,就是她张罗要给父亲找保姆。
美盼说我愿带孩子,不愿看老人。毛大姐说:带孩子多累,哪有看老人省事。
美盼说:一个男人,不方便。
毛大姐压低声音说:那么大岁数,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家那位比他小得多,都已经不行了。你怕他什么?
美盼红着脸答应了。
黄均说要亲自看一看她。她有些反感,想:你挑什么,有本事你伺候你爸。于是又说了一遍不愿伺候老人的话。没想到黄均说:我觉得你不错,有什么条件你直说。美盼不会谈价,说:别人怎么着,我就怎么着。黄均说每月给她一千一百块钱,那时一千块钱就算多的。美盼答应了。
黃均又把一些穿过的衣服送给美盼,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都是名牌。美盼的女儿很喜欢,穿了在地上蹦蹦跳跳。黄均的衣服美盼穿了,比黄均穿上还好看。黄均说:你挺架衣服的。美盼说:哪里,还是你身材好。两人就算交了半个朋友。
邦彦这个女儿比邦彦能干,在国外待了三年,回来自己经商,如今已经是黄总了。她说:我爸就我一个女儿,但我实在顾不上他,只好依靠你。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跟他相处好,让他满意。
事后回想觉得话里有话。那时美盼穿了人家的衣服,只好说: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就直说。黄均说:你性格好,别看我爸平时温和,在家里可拗了,你顺着他点儿。美盼点头,说:这容易。
到了邦彦家,觉得邦彦挺随和,没他女儿说得拗。就一个毛病,爱盯着她看,美盼开始有些不悦,后来不盯着了反而有些失落。有一次她穿了件杏黄色上衣到邦彦家,邦彦一上午埋头看书,到中午吃饭时还心事重重的,美盼就觉得那件衣服没买好,下午跟商贩退了。过了几天邦彦说:那件衣服挺好看,你怎么不穿了?
美盼又把衣服买了回来。
她对自己说:这是想让老板满意,没别的意思。有一次,邦彦的手有意无意地碰到她,她像触了电一样飞快地躲了,心里恼火了好几天。邦彦跟她说话,她故意装听不见。邦彦也不在意。她想起黄均说过的话,慢慢气就消了。一个老人对年轻女人喜欢些,也是正常的吧?不管怎么说,家里日子比过去强多了!
午睡醒来,邦彦忘了查那个丫头名字的事,一直在书房写作,美盼把屋子收拾干净,又把晚饭做了,邦彦听到她要走,说:你过来一下。
美盼走进书房问:有事?
邦彦说:没事,你一走我就写不下去,屋里太空。
美盼说:我爸刚出院,一天接两次孩子有些力不从心。要不,接了孩子我再回来?
她以为邦彦会客气一下,没想到他说:也好。美盼有些不悦,不过,她接了孩子后心情好多了。回家路上孩子告诉她,已经把前三天的作业都补上了,老师在班里表扬了她。美盼问:三天的作业怎么能够一下补上?孩子说:作业我做了,只是没做完,好些题我的同桌不会,我先帮他来着。美盼搂了孩子一下,松了口气,想:大概老天爷看我全心全意照顾老头子,也在体恤我吧?想自己在邦彦家还做不够八小时,别的女工给人看孩子,好些能到十个小时,她比别人强多了。
她把孩子放到姥爷家,要走,姥爷说:怎么又去。她说:黄老师这几天身体不好。她扯了谎,自己脸先红了。
回到邦彦家,见邦彦还在桌前写,说:黄老师,怎么还不吃饭?邦彦不回答,她便走到跟前,邦彦放下笔,说:以后,你和孩子搬到这里住吧?
她一时没听明白,说:那怎么行。
邦彦说:你走了,我心里乱得很,还不如两家变成一家。美盼没听明白,说:不用。邦彦说:我想了好久,这辈子就是你了。美盼终于听明白邦彦是在求婚呢!她红了脸:这可不行,你比我大这么多,别人怎么说?
邦彦一扭身把她拽到怀里。老头子手劲儿挺大,美盼不由得就躺在邦彦怀里,有些头晕。本来很紧张,这时候反而放松了。一只手扳住邦彦的肩膀,要起来。邦彦当然不肯让她起来,一低头吻到她嘴上。她跟前夫在一起最怕接吻。前夫抽烟,满嘴烟臭。邦彦不抽烟,嘴里有清淡的绿茶气息,她一时不再挣扎。陶醉了片刻,又想老头子真动了心,这个保姆很难做下去,就推开他坐了起来。
她说:黄老师,你先冷静一下。她像扶孩子一样扶住他的身体,说:你跟我不像回事,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老伴。
邦彦说:我不要别人,只要你。
要不,我给你张罗再找一个?
邦彦说:我爱你!我想了好久,我爱你!美盼像被击中了一样,好长时间只是摇头,说不出反驳的话。后来邦彦亲吻她,她本该推开,也没有推,只是脸往后仰着躲。邦彦把她抱起来,她觉得身上没有力气,头晕晕乎乎的。邦彦半推半抱地把她挪到床上,她说:黄老师,这不行!你以后会后悔的!邦彦不说话,只是忙活。美盼不知不觉间抱紧了他。
事后,她看见累坏了的黄老师,竟有些心疼,像对一个孩子一样说:瞧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有这心!
邦彦说:我爱你!
美盼说:黄老师,谢谢你!
邦彦说:我不要你谢,要你做我的老婆。美盼不说话,拒绝的话说不出口,答应又觉得草率。事后她想,这其实是件不错的事,除了老点儿邦彦没什么可挑的。他干净,天天洗澡刮脸,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他也简单,除了看书,写东西,整天不会做别的。黄均说他拗,其实他很温和,笑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微笑多,大笑少。虽然都六十四了,那种事还做得蛮仔细,自己也三十多了,还要什么样的男人?一块儿下岗的男人,有些发了财,不见得能看上自己,发不了财的,嫁了还不如不嫁!
跟毛大姐商量,毛大姐说:他愿意,你有啥不愿意的。你看看嫁了车间里的那些,有几个过得顺心?有了他,起码能给你把孩子养大。他以前还在机关工作,孩子大了,说句话怎么也能给孩子找个工作,你还要什么?
这么一想,是蛮不错的事。
毛大姐说:你不上赶着,也不该拒绝。女人的机遇就是嫁个好人,打错主意就把一辈子耽误了。
美盼觉得蛮有道理,感谢毛大姐提醒她。回到家,不敢对父亲说,觉得父母不会同意。离婚让爹娘伤了一回心,再找个老头子不是打父母脸吗?不过,她觉得自己真嫁了,父亲也不见得阻止,顶多心里别扭些。没想到父亲眼睛雪亮,看出她有心事,主动问她:个人的事怎么样了?
美盼说:我也没这心思,一个人带孩子过挺好。
父亲说:一个人带孩子太累了,还是找个帮手,你心里有没有中意的?
美盼摇摇头:到了这岁数,哪有正好合适的等着。她不知不觉间做起了父亲的工作,说:找谁都不圆满,想圆满还不如不找。
父亲说:我跟你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成了家,我们就放心了。楼下的宋大妈当年也是离了重找的,现在谁能想起来她是二婚,只要有合适的,你就下决心。
美盼犹豫该不该对父亲说。父亲又说:只要你愿意,不用考虑我们。
美盼吞吞吐吐地说了邦彦的表白,说:不过,我没答应他。
父亲说:先想一想再定,我们也打听打听。
父亲在厂里是会计,不认识机关里的人,托人打听了一番,除了岁数大些邦彦没别的不合适,他在市委办干了十几年,当到副主任,别的人从市委出来都要混个好位置,他主动要求到方志办,是个没官欲的人。一辈子安分守己,没风流事。父亲虽然嫌岁数大,还是对美盼说:这人没赖名声,倒是靠得住。
有了父亲这句话,美盼心里踏实了些。这些天,她已经在托人找其他工作,一个超市答应雇她当收银员,只是工资低,还不到八百。听父亲这么说,她又犹豫了。
父亲说:你不愿意,我们也不催你;你愿意,我们也不拦着。有了父亲这句话,第二天美盼跟邦彦说,以后不来他家做了。邦彦惊愕,问:为什么?
美盼说:我又找了工作。说完美盼把家里仔细打扫了,又给邦彦做了一顿美味。喊邦彦吃饭时,邦彦也不答话,走进书房,看见邦彦在流泪。
美盼问:你怎么了?
邦彦说:也不怎么,是我错了,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我本来是真心,反而逼走你了。
美盼说:也不是那样,其实我也中意你,只是岁数差得太多,别人还以为我图你什么,再说你也有孩子,谁知道她怎么想
邦彦怔了半天,终于听明白,美盼实际上是答应了他,急忙说:你放心,黄均肯定同意,她早就让我再找一个,是我不愿意。
美盼说:她让你再找,却不是找我这样的。我一个下岗工人,要什么没什么,还带着孩子,她怎么会同意。
邦彦说:你放心,她肯定同意。
美盼说:快别说这些了,我心里乱,你吃饭去吧!
邦彦乖乖地去吃饭,美盼等他吃完了,刷了碗,跟他告辞,说:黄老师,我走了。明天不来了。她的声音是欢快的。
邦彦抱着她亲了又亲,搂了又搂,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从邦彦家出来,美盼回想着他贪恋的样子,不禁笑了。真没觉得他是个老人,反而像个孩子。临出来时她拍了拍他的脸,主动吻了他。邦彦说:我让孩子给你打电话。
晚上黄均给她打电话,说:美盼,你明天还去我家,不要再找别的工作。美盼听着,没有答应。黄均又说:明天晚上,我跟你谈谈。
美盼说:也好!
第二天晚上,黄均把她约到附近的品茗缘茶楼,开门见山地问:我爸说你要走,怎么回事?
美盼说:你爸没跟你说?
黄均说:他说你不干了,要我留住你。美盼猶豫了半天,说了邦彦跟她说过的话。她极力向黄均表白,不是她的意思,她从来没这个想法,只是看邦彦的样子好像也不是说着玩的。
黄均皱着眉,想了半天,说:我爸也是,怎么也不跟我直说。我还以为你跟他吵架了呢!美盼说:怎么会,你爸待人可宽厚了!只是我们年龄差这么多,在一起不合适。
黄均说:我爸单身这么多年,需要人照顾,你们成了夫妻照顾起来也方便。我做女儿的顾不,上照顾他,你能答应,我愿意成全你们。
美盼本来怕黄均不愿意,听黄均这么说就哭起来。不是伤心的哭,是有了归宿的感觉,想把泪流出来。想一想离婚后的日子,也算熬到了头。没想到黄均又说:我虽然同意,也得跟你先把话说清楚,你怕别人说你闲话,我也有我的担心。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我爸没了,你没有继承权。
美盼收了泪,看着黄均。
黄均又说:你每月的钱我爸愿意给你多少,我不管,你没有继承权。
美盼没听清,黄均又说了一遍。
美盼说:我没想过这些。
黄均说: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在前面。
美盼说:黄总,你也别小看我,你爸就那么点儿工资,有什么可继承的?我可不是图他什么,他也没什么可图的。
两个人分手后,美盼有些别扭。她一直觉得黄均不错,关键时刻才看出商人本性。不过,她最大愿望就是把孩子养大,哪想过什么继承?回到家,父亲的两只眼睛一直在问她,她没跟父亲说黄均的话,只是说:他女儿怕她爸没人管,倒是同意了。
父亲说:得让他明媒正娶!
第二天,她跟黄均说了。黄均说:我父亲的事自然要办得热热闹闹的,你满意,我们也体面。
邦彦那边的事都是黄均做主,邦彦倒好像跟自己无关,只愿意没人了抱她。美盼说了他女儿说过的话,邦彦怔了一下,问:她跟你说这些了?
美盼说:这是她提的条件,我没有继承权。
邦彦问:你怎么说?
美盼说:我从没想过这些,答应她了。邦彦不悦地说:她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我还活着呢!
美盼说:我不是图你什么。
邦彦说:你不用管,我说了算。
事后,黄均再去家里看父亲,邦彦就很冷淡,黄均也不在意,只是一心准备婚礼。她要重新装修房子,邦彦不同意,又要给家里换新家具,邦彦也说不用,给邦彦拿了吃的,邦彦也不吃,让她拿走。黄均很无趣的样子,唠叨一些公司的事就走了。
美盼不愿意因为她让父女俩有芥蒂,又说了黄均如何关心父亲,支持他们结合的话,邦彦态度才缓和了些,答应举办婚礼。
婚礼上,邦彦以前的同事都来了,挺上规格。本来没通知市领导,市里两个副书记,三个副市长听到消息都赶来,他们用目光扫着化了妆的美盼,祝贺邦彦,说他有艳福。
美盼平时不化妆,别人一夸,自己跑到卫生间照了一下镜子,觉得光彩照人。她庆幸自己出嫁。跟前夫结婚时没这种感觉,反而满心疑虑。不像这一次,别人看着不般配,自己反而挺踏实。
想起黄均的话,心里会闪过一片荫翳,但挥挥手就过去了。
3
婚后不久,美盼怀孕了。
不光她没想到,邦彦也没想到。总觉得这么大岁数了,不可能,美盼先是不来例假,后来又有了妊娠反应。美盼的母亲狐疑地看着她,说:你不是怀上了吧?
美盼说:不会吧?
到医院一化验,真是怀上了。跟邦彦说了,邦彦自豪得不得了,说自己宝刀不老。美盼以前拉扯孩子受了不少罪,一想再带孩子就发愁,打算把孩子做了。邦彦不同意。那时還控制二胎,邦彦也不管,豁出去受处分也要生。
美盼跟他开玩笑:你都这个岁数了,信孩子是你的?
这个玩笑开大了,邦彦怔了一下,说:你要不敢生,就不是我的。
这话一说,美盼不想生也得生。其实,她心里也是想生的。到了五个月,她脸上起了一块块妊娠斑,身上懒懒的总是困。子了,干活儿笨拙。从来不干家务活儿的邦彦,也做起了家务,上街买菜,回家拖地,有时还给美盼做饭。美盼说:我是来伺候你的,反而让你照顾。
邦彦一本正经地说:你说什么呢,以前你是我雇的保姆,做家务是分内的,现在你是我老婆,以后是我孩子的妈,我当然要照顾你,这个角色你要调整过来。
美盼说:我老觉得跟以前一样,本来想结了婚伺候你,谁知孩子来了。
美盼的孩子是女儿,邦彦也是女儿,两口子天天念叨生个儿子。七个月时美盼给孩子做小衣服,都按儿子做,给孩子买的玩具也是坦克和枪,生出来果然是儿子。
孩子长得特别像邦彦,越长越像,美盼跟他开玩笑,偏说不像。邦彦到地下室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旧相册,指着里面一张他上学时的照片,说:你看我像不像他。
美盼说:你弄反了,是他像你,不是你像他,
两个人乐了半天。
消息传得很快,市里好些人给邦彦打电话祝贺他老来得子,市委办和方志办两个主任商量,要给孩子过满月。美盼说算了吧,邦彦说:人家是好心,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
满月宴比婚宴还热闹,同事、朋友打心眼儿为邦彦高兴,市委办一个副主任说:按邦彦的能力,市委当个副书记都没问题,人家却要求到方志办。我们当时还替他可惜,现在老来得子比升了官还好,可见每个人福气不同,强求不得。
这些话邦彦爱听,美盼再三嘱咐他少喝酒,还是喝了不少,酒宴要散时他摔了一下,都以为他喝多了,扶起来发现嘴是歪的,便急慌慌地往医院里送,好在及时,半个月后他从医院出来,嘴又正了过来,只是表情有些迟钝。
又过了几天,美国攻打伊拉克,无数战斧式巡航导弹飞向巴格达。美盼抱着孩子,看着电视里美军像放焰火一样投放炸弹,回过身,见邦彦在沙发上睡着了。
美盼叹了口气,以前邦彦对国际国内新闻都很关心,天天盯着电视看,吃饭时还要跟美盼议论,现在跟没听到似的。他外表看着还行,其实大不如从前。
两个月后,电视里报道萨达姆被美军抓住,邦彦也没有反应,显得很漠然。上次脑血栓后,他的脑子已经坏了。
4
美国人打了伊拉克又打阿富汗,接着又打利比亚,打来打去,十几年就过去了。
市里最早一批下岗的都有了新职业,以前新闻节目还关注他们,现在不提了,美盼早忘了“下岗”这个词,她的新职业是妻子。小区里常议论她跟邦彦,直到有年轻女子嫁了年岁更大的,才不议论她了。
她的日子平淡、幸福,每天照顾邦彦、接孩子、做家务,时间排得满满的。她顾不上深想,也想不出意义。她的意义就在邦彦身上。
发现邦彦的异常,是他们的孩子上初三那年。有一天美盼从学校接回孩子,见邦彦两眼发呆,看了她半天,喊:黄均。
美盼以为他眼神不好,说: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邦彦又喊:黄均,该给你妈上坟了。黄均已经退休,隔一天来看父亲一次。按说邦彦是认识女儿的。美盼走到他跟前,伸出一根手指,说:看这儿。
邦彦看着她的手指。美盼问:这是几呀?
邦彦转过头,不理她。他每天还在书房看书,有时也写,写得很乱,常常头一天写的,第二天又找不到了,问美盼是不是拿了他的稿子。美盼说:我拿你的稿子干什么,一不能当饭,二不能当菜。
看邦彦不回答,美盼去了厨房,一边择菜,一边想要不要告诉黄均。过了一会儿邦彦走进厨房,又喊:黄均。美盼觉得他真出了问题,按说才七十九岁,还不到老年痴呆的时候,又伸出一根手指问:这是几根手指。
邦彦说:一根手指。我不傻。
美盼问:我是谁?
邦彦说:该给你妈上坟了。
美盼说:你看清楚了,我是美盼,不是黄均,我是你老婆。
邦彦恢复了正常,说:我知道,我娶了你。
美盼说:你后悔了吗?邦彦问:后悔什么?
美盼说:后不后悔娶我?
邦彦说:后悔,咱们离婚吧!说完走开了。美盼还以为他开玩笑。
第二天黄均来,美盼跟她学,说:我看你爸老糊涂了,说要跟我离婚。黄均转身进了书房,跟邦彦聊了半天,转回客厅对美盼说:他不糊涂,家里的事儿记得清楚着呢!
美盼说:那他怎么把我当成你呢?
黄均说:大概是想我了,要不就是他太孤独。
美盼想黄均是什么意思,我天天陪着你爸,还说孤独,这不是嫌我不好吗?心里有气,便说:他孤独,我还孤独呢!自从跟他结了婚,他就闹病,我拉扯小的,又伺候老的,苦了累了跟谁说去!
黄均怔了半天,说:你也不容易。黄均这么说,美盼气消了些,说:我也就是跟你这么一说,其实你也不容易,这世上谁是容易的?
黄均子宫里有瘤子,还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本来要跟父亲说,见父亲这样就不说了,当然也不能跟美盼说,只是安慰美盼,说:人老了,一时糊涂也免不了,怎么也不能拿他当年轻人看。
美盼说:前几天电视里讲老年痴呆,他跟专家说的倒不一样。
她跟邦彦的孩子还在上初中,以后中考、高考、就业,好些事情还指着他,这时候糊涂了怎么办?她宁愿相信邦彦不是老年痴呆。
黄均又待了一会儿急慌慌地走了,说家里还有事。每天这时候,黄均扶父亲到楼下散步,今天她走了,美盼只好自己扶邦彦下楼。初中孩子作业多,美盼也不敢耽误他,对孩子说:我扶你爸下去,有事你给我打电话。
孩子答应了一声低下头学习。美盼跟邦彦下了楼,小区里的邻居都跟她打招呼。早些年见了美盼和邦彦,都议论说这女人了不得,以前是化纤厂的女工,下了岗给方志办的黄主任做保姆,做着做着做成了老婆。
十几年下来,见邦彦每天活得适意,对美盼的非议就少了,都愿意跟她聊天:美盼,带黄主任出来遛遛?
美盼说:每天这时候都得出来,不出来他不干。
黄主任真有福气,你看看,哪像快八十的人。
美盼是个利索女人,每天把邦彦收拾得干干净净。没闹病前,邦彦衣服整洁,皮鞋锃亮,现在自己收拾不了,也愿意美盼帮他拾掇。他到现在还腰背挺直,两人走在一起,鹤首红颜,挺让人羡慕。每逢有人夸他们,邦彦站在旁边微笑点头,好像赞同大家的话。
小区邻居们说:你看看,这两口子多幸福!这时,邦彦突然说了话:我要离婚!
邻居们没听清:你说什么?
邦彦说得清清楚楚:我要离婚!
几个邻居说:你听听,他还要离婚,你都掉到福洞里了!
美盼冲邻居们眨眨眼,说:有些糊涂了。自从栓过一次,常说胡话。
邦彦说:不是胡话,我要离婚。
邻居们问:怎么?美盼对你不好?邦彦说:好。
那你为啥要离婚?
邦彦回答:没有爱情。
什么叫没有爱情。
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我们没有爱情。
美盼一时下不来台,扶着他往前走,走出几步,回过身朝邻居们挤了挤眼,再回过身眼睛就酸了。
她想哭。小区里不是流泪的地方,她极力忍着,走到中心花园附近找了条长椅扶邦彦坐下,自己扭过身擦眼泪,这一擦就失控了,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小区里年轻人跟他们没交集,也不在意。几个大妈看见她哭,以为两口子拌了嘴,都裝着看不见。美盼哭了一会儿,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冲她跑过来,在她前面五六米远的地方摔了个跟头。她把泪止了,扶孩子起来。
孩子的母亲追过来,跟美盼说了好些感谢的话,美盼想自己刚到这儿做保姆时,也不过这个年纪,那时自己的孩子刚刚上小学,跟邦彦结了婚,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如今自己也快五十了,邦彦却说没有爱情。
邦彦看她哭,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看,像一个知道自己闯了祸的孩子。她也不便跟他生气,只感慨命运。第二天到街上买菜看见毛大姐,毛大姐耸起眉毛问:美盼,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美盼摸了摸脸,说:没有,昨晚没睡好。怎么了?
美盼说:也没什么,无非是家里那些事。
大姐问:黄主任身体怎么样?
美盼说:还行。
毛大姐说:那你还愁什么?
美盼忍了忍,没忍住,说:他要跟我离婚呢。
大姐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美盼说:他这些日子一直说,要跟我离婚。
为什么?
美盼说: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在家里好好的,时不时就来这么一句,说跟我没有爱情。
大姐想了想,问:跟他女儿有关系吗?
美盼皱着眉,说:不知道,我真看不出来。
毛大姐说:这个年龄正是用人的时候,离婚谁管他?你听他的,这是跟你撒娇呢!我看你呀是对他太好了,把他惯的!
美盼苦笑。
毛大姐说:外面一直都在说你们,多少人羡慕他,烧得他!
美盼说:我看他不像说胡话,是真的。毛大姐说:你放宽心,他闺女以前都不肯伺候他,现在会管他?下次他跟你说离婚,你就答应他,真跟他去办手续,他就不闹了。
毛大姐是个热心肠,说过几天要去黄均家,探探她知道不知道这回事。美盼说:你可别,你去了,她该知道我跟你说什么
毛大姐说:那我去你家,跟老头子聊聊。
毛大姐急匆匆走了。美盼在街上买菜,笋是少不了的,只要有笋,老头子就不吃别的,还有一种快菜,邦彦小时候吃过,现在也爱吃。提着菜回家时,想起了毛大姐的话,琢磨这事跟黄均有没有关系。
结婚前黄均跟她说过一句:你没有继承权!当时听了不高兴,后来有了孩子就把这事儿忘了。现在听邦彦嚷离婚,她又想起了黄均的话。她头脑简单,想了一路觉得头疼。回到家见邦彦在桌前看书。问:黄均来了吗?
邦彦说:没有。
邦彦现在看书跟以前不同,以前是真看,看了还要记,还要写,现在看书,更像是摆弄着书玩儿。他看了一辈子书,老了看不动书了,书成了玩具,一会儿翻翻这本,一会儿翻翻那本。看见美盼回来,他问:我的书放哪儿了?
美盼问:什么书?
邦彦说:昨天看的那本。
美盼说:你昨天看的我怎么知道?说着把菜提到厨房,准备做饭。邦彦追过来:你干吗藏起来?
美盼没好气地说:我藏你的书干什么?说着走进书房,在桌上翻到一本《张治中回忆录》,问:是不是这本?
邦彦说:是。我怎么找不见?一定是你藏了。
美盼说:我吃饱了撑的,你能让我清静会儿,我就省心了。
这时,听见邦彦清楚地说:我要离婚。美盼看着他,怔了一会儿,喊:黄健,你来一下!
孩子没听过她这么喊,从房间里跑出来,问:怎么了?
美盼冲到客厅,喊:听见你爸说什么了吗?
黄健说:没听见,我做作业呢!
美盼哭了,说:他说要离婚!他说要跟我离婚!他还跟别人说没爱情,我跟他过了半辈子了,他才想起来要爱情!
美盼在家从不发脾气,这么大声哭喊黄健没见过,有些胆怯地望着妈妈,不知道怎么劝她,看美盼一直哭,上前拉住美盼的手说:妈,我爸跟你离婚,还有我呢!美盼冲他发火:你也盼我离婚啊!
黄健说:妈,我是让你别怕!
美盼的眼泪更汹涌了。邦彦仍在书房,美盼的哭闹好像跟他无关似的。过了一会儿,他从书房走出来,对美盼说:还是周总理好!
美盼没听明白,邦彦又说:周总理待人最好!
美盼恍然大悟,他是在说那本《张治中回忆录》,本来还有气,听了这话又想笑。她对孩子说:妈已经好了,你做作业去吧!孩子说:妈,我爸糊涂了!
美盼说:妈知道,妈就是一时想不开,千万别影响了你学习。
过了一会儿,黄均来了,美盼跟她说刚才的事。黄均说:我爸大概有些老年痴呆,他说什么离婚,你别理他。注意别让他一个人出去,小心走丢了!
美盼听出来黄均担心的是她爸,对她的感受并不在意。她想起黄健五岁时邦彦得了肠梗阻,手术切掉一段肠子,当时她把两个孩子放到姥姥家,自己在医院里陪床,黄均工作忙,只是手术那天才去签了字。两年后邦彦第二二次脑血栓,也是美盼一个人在医院。那时候她急得恨不得替他栓了,不是爱情是什么?美盼说:他比我大了三十岁,没爱情我凭什么嫁给他。
黄均却对她说:你顺着他点儿,一个视工作如命的人,现在什么也做不成,难免焦虑。
美盼说:这么说,倒怪我了?
黄均抢白说:我爸都这样了,你说我怪谁?怪我自己!怪我没好好照顾我爸!
美盼哪里说得过她,被她噎得哭。
黄均转身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邦彦走出来,对美盼说:在宋朝,咱们这一带属大金国,忽必烈打败金国,这儿成了蒙古人的天下。蒙古人在这里建了顺天府,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比现在厉害多了。
美盼被他说得莫名其妙,擦了擦泪,说:是吗?
邦彦又说:顺天府有个叫郝经的,是个大学者,有了他,这里就是元朝的学术中心。现在咱们有什么?经济上不去,文化也不行了。说完扭身要回书房。
黄均说:爸,你说什么呢?
邦彦说:我说咱们市的历史。
黄均说:我让你说什么来着?
邦彦怔在那里。
黄均又说:你想想,刚才我让你跟美盼说什么?
邦彦不回答。黄均说:这么快就忘了?美盼说:他忘什么?他什么都没忘,宋朝的事他都记得。
邦彦转身要回书房,黄均又拦住他,说:爸,我不是让你来跟美盼道歉吗?美盼伤心了,你安慰安慰她。
美盼说:算了,你知道我的苦楚就行。黄均说:爸,跟美盼说一声对不起,好不好?
邦彦忽然说:我没对不起,我跟她本来就没爱情。
这下连黄均也急了,说:爸,你怎么能这么说!美盼哪点儿对你不好了?
邦彦说:对我好就是爱情吗?对我好的多了,你对我也好,能叫爱情吗?
黄均被他气得哭笑不得,说:那你说美盼对你是什么?
邦彦清清楚楚地说:亲情。顶多就是亲情!
美盼站起身,走到黄健屋里哭,她先是小声抽泣,看到孩子被搅得不再做作业,索性放声大哭。孩子被弄得手足無措,也想
正哭着,听见敲门声,一家人止住声音,黄均问:谁呀?
外面答:是我。听到是毛大姐的声音,美盼又哭。
黄均开了门,毛大姐觉出气氛不对,问:这是怎么了?美盼呢?黄均指了指黄健的屋,说:正哭呢!毛大姐走过来,问:美盼,怎么了?
美盼哭得说不出话。毛大姐问黄健:你妈怎么了?
黄健说:我爸老糊涂了,说跟我妈没有爱情,我妈难过。
毛大姐说:美盼,这就是你不对了,他老了,你也老了不成?他糊涂,你也糊涂?
美盼说:他糊涂什么,一点儿不糊涂。刚才还跟我说宋朝的事儿!他跟我求婚时明明说爱我,几百年前的事儿他都记得,这才几年,怎么记不得?
毛大姐一时劝不醒她,转到客厅说邦彦,邦彦早回了书房,黄均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毛大姐说:好好日子,这是折腾什么?
黄均说:我也没办法,我爸老糊涂了,偏偏美盼又在意这句话。
毛大姐说:她这些年不容易,你爸这话谁听了都伤心。
黄均说:刚才我说我爸了,他也答应给美盼道歉,走到客厅就变了,又说没有爱情,把美盼气哭了。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病,要什么爱情。
邦彦从书房走出来,对毛大姐说:我是说了,我们没爱情。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
毛大姐说:她不爱你,把你照顾得这么好?你这衣服谁买的?
邦彦说:美盼买的。
大姐又问:每天谁给你做饭?
邦彦说:美盼。
毛大姐又说:你病了,谁照顾你?这不是爱情?
邦彦说:你们又弄错了,这怎么是爱情呢?你看看《红楼梦》,林黛玉没给贾宝玉买过衣服,也没给贾宝玉做过饭,生病更没给他陪过床。但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流传千古的爱情,是木石前盟、金玉良缘。
黄均说:金玉良缘是薛宝钗,爸,你脑子又乱了。
邦彦说:我脑子一点儿不乱,不是爱情。
美盼气得从屋里冲出来:没爱情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当初你怎么跟我说的,你是不是说过你爱我?
黄均说:爸,过日子跟《红楼梦》不一样,你看了一辈子书,把书里的事当成了真事。我看美盼够爱你的了。
毛大姐说:就是。两口子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是爱情。
邦彦说:过日子怎么叫爱情,没爱情也能过日子。
美盼这时也冷静下来,说:反正我就是过日子,你说这不是爱情,就算不是爱情吧!你打算怎么办?
邦彦说:离婚。
黄均赶忙打断她爸,说:爸,我看你是真糊涂了,回书房看你的书去吧。
邦彦说:我不糊涂我想离婚。
美盼说:离。我同意,离吧!
黄健从屋里出来,说:妈,你们离了我怎么办?
美盼说:怎么办问你爸,别问我,是他说要离的。
毛大姐拉住她,说:你看看,我一来把你们家弄得这么热闹,早知道我还不如不来。美盼,我带你出去走走。又对黄均说:你们自己吃饭吧!晚上我把她送回来!说完拉着美盼走了。
5
毛大姐把美盼带到街上,离她家不远有一家土灶炖鱼,雅座中间一口大锅,下面烧劈柴,上面是烟囱,把灶里的烟抽走。
鱼是东北野生鱼,毛大姐熟门熟路地点了,一个穿土布印花大袄的柴火妞给她们点了火。鱼熟得很快,美盼吃了几口,果然比家里做得好吃,忍不住说:下回带邦彦来吃。
毛大姐说:你就是贱,刚才还气得哭,这会儿又想着,人家。
美盼放下筷子,又哭。
毛大姐说:你看我也是老糊涂了,招你难受。
美盼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刚结婚那会儿没爱情,就是想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照顾他也方便。过着过着竟成了真的,他反而说不是爱情。
毛大姐说:你也别光伤心,找找原因。美盼琢磨了半天,说:我真没对他不好,处处照顾他。再说我们也有了孩子,虽说岁数大,也觉得他就是自己的老伴。
毛大姐说:我怎么听着,他好像话里有话似的。
美盼问:哪句?
毛大姐说:开始我琢磨是因为黄均,今天看觉得跟黄均没关系,她比你还着急呢!
美盼说:她是当过老总的,肚子里弯弯多着呢!
毛大姐说:弯儿再多,她也掂得出轻重。离了婚她爸得靠她照顾,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你还是从别的地方找原因吧!美盼说:我找不出来。
毛大姐说:找不出来就吃鱼。以前没吃没喝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有吃有喝,凭什么再发愁。哎,对了,他有那方面要求吗?
美盼怔了一下,明白毛大姐指什么,红着脸说:他都八十了,又栓了两回,哪还有那个!
毛大姐说:我觉得他这话也不是凭空来的。
美盼说: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个。
毛大姐说:你们结婚后还有孩子,说不定他这方面比别人强呢,人家都说,男人能上楼就有那方面的心。你家住四楼,他天天爬上爬下,明显比别人精力旺盛。
美盼红着脸摇头,说:那也不是。
她怕毛大姐再问,便转了话题,说起以前在厂里的事。
平时,她很少跟外面接触,毛大姐跟工友来往多,说这个做生意成立了公司,那个在埃塞俄比亚承包了几百亩土地。还有人跟着儿女去了美国,连英语都会说了。
也有过得不如意的,有一个以前生意本来做得挺好,不知怎么突然败落了,流落到了河南,刚被收容所遣送回来,以前还有人给她介绍过,美盼庆幸当时没同意。还有一个被人骗了以后常年卖血为生,染上了艾滋病,跟他们一比,自己又成了幸运的,邦彦给了她稳定的生活,到了这岁数还求什么?
返回家里,她已经有了主意,不管邦彦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就当他是糊涂,他说什么不理就是了。反正他就是说离婚,也不真离。
邦彦还在书房里看书,黄均在客厅看电视。看她回来,起身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一直不敢走。
美盼想,讓你体会体会也好,你以为天天陪一个老头子容易?她说:毛大姐非要请我吃饭。
黄均说:我爸晚上的药还没吃。
美盼说:我知道。
送走黄均,看到黄均用过的碗都没刷,心里就有气:还当我是你家的保姆啊!回到书房看邦彦,见他还在看书。便问:洗不洗澡?邦彦说:今天不洗了。问:你刚才干什么了?美盼说: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我去看看。邦彦怔了半天,说:你是我老婆,别人怎么还给你介绍对象?
美盼说: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婆啊!白天你怎么说的,自己忘了不成?邦彦发呆。美盼去卫生间端了洗脚水,给他洗脚,说:是你说跟我没爱情,我当然要找对象。看到邦彦还在发傻,又说:你发什么呆?邦彦说:我没说跟你没爱情。美盼说:你明明说了。抬起头,看到邦彦要哭的样子,抱抱他的头说:好了,跟你说着玩的。毛大姐请我吃土灶鱼,下次带你去吃。
泡过脚,邦彦到卫生间洗漱。老头子年轻时就爱干净,美盼看他洗完睡下,又到孩子房间里,见孩子在哭。她问:怎么了?孩子说:没事。美盼说:你是男孩儿,怎么动不动流眼泪?孩子说他们班有个同学,父母要离婚。美盼知道,孩子联想到了自己家。她说:你放心,爸爸妈妈不会那样,爸爸爱妈妈!
孩子擦了泪,又低下头做作业。美盼想亲亲孩子,孩子头往外躲,这么大的孩子已经不习惯与母亲亲昵,美盼摸摸他的头,嘱咐他早点儿睡。
回到卧室,见邦彦还在看书。老头子几乎整天在看,有时拿着书睡着了,书掉了醒来,又看。这一次美盼见他把书拿倒了,知道他已经睡着,便轻轻躺下。邦彦又醒了,把头靠到她胸前。他早没了性生活,每天晚上却要咂美盼的奶,说不咂奶睡不着。美盼说:没有爱情,你往我这儿凑什么?说着把奶递到他嘴边,邦彦搂了她一会儿,一翻身睡着了。
美盼睡不着。她想起第一任丈夫,一结婚就别扭。那时两家大人愿意,她妈跟男方的妈同在食品大厦,上班,两个妈商量好了给他们往一块儿捏。结婚头一晚他就喝醉了,被人抬进洞房。婚床上吐得一塌糊涂,美盼一边流泪,一边收拾,醒来他连个歉意都没有,一副大男子汉的样子,指使她做这做那,她郁郁地不愿理他。
真正同居是第三天,美盼心里不喜欢,就不怎么配合他,他也一肚子不高兴。看着高高大大的男人,懦弱得像个女人,怕狗,说狗身上有跳蚤。怕猫,说猫吃耗子有鼠疫。怕高处,说有恐高症,头晕。家里不管多大的事都要跟父母说,任由父母拿主意。两人每次同居,婆婆第二天都要跟美盼说好些话,像性事指导。美盼怀疑他把两个人的事都跟父母说了。有一次婆婆又跟她说这说那,她一生气回了娘家。母亲问她怎么回事,她也说不出口,只说想回来住几天,母亲便不再问了。
结婚半年就离了,办完手续才发现怀孕。母亲问要不要告诉男方,她说:告诉他干什么?有什么用?孩子两岁时男方来问。她说:不是你的。前夫说:不可能吧?她说:是你的,每月一千块钱生活费,你拿吗?前夫便走了。她料定他是这样的人。
邦彦虽说岁数大,话不多,却是敢承担的人。家里该做主的事他都做主。她的孩子大学毕业,邦彦不等她说就找了市人事局,一个礼拜后就去环保局上了班。那时环保局还不算好单位,人事局局长再三解释:我不是委屈老领导,是知道这个局前景不错。别的局可能撤销,环保局将来只会加强。
环保局后来果然成了热门单位,孩子也提了副科。孩子出嫁时,邦彦拿出三十万块钱,说是算父母给的红包。美盼说:这可不行,你一辈子才攒多少钱。邦彦说:我有每月的工资,足够咱俩过的,看病有医保,黄均挣那么多,根本不用花我的钱。为此,美盼流了不少泪,一想起来就念邦彦的好。她想,邦彦说没爱情,肯定是老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什么。她翻过身,凝神看着邦彦,没想到邦彦却醒了,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美盼问他梦见什么?
邦彦说:夢见你跟一个男人在街上。美盼说:胡说什么?快吐快吐!呸呸呸!这里人的风俗,说错了话要吐出来,才不会应验。邦彦便呸呸呸地吐个不停。
6
两个月后邦彦又犯了病,不光说跟美盼没爱情,还不肯在一个屋睡。他说:咱俩没爱情,就不能在一起。抱着被子去了另一个屋。美盼反而不再生气,跟一个傻了的老人生气,自己不是傻吗?
第二天把黄均叫来,给邦彦做工作。邦彦坚决不在一起。黄均发愁,这个岁数要人照顾,不在一起怎么行。她说:爸,你不跟美盼睡,谁照顾你?邦彦大声说:你照顾!黄均生气地说:我有老公,我得跟我老公在一块儿!又说:你再闹,我以后不来看你了!
邦彦不言声了。
吃饭时黄均说:咱们小区,人人都说你娶了个好媳妇,又年轻,又漂亮,又会照顾人。你看美盼长的,像不像主持人董卿。邦彦认真看,说:像。黄均说:还是的,这么好的媳妇,你还不得看好了,别让人家抢了去。邦彦说:敢。黄均说:有什么不敢的,好媳妇让人抢走的多了。美盼被他们说得脸发烫,两手浸到凉水里不时地冰脸。邦彦脸上也有了光彩,还不停地看美盼。黄均跟美盼挤了挤眼,回了自己家。
她刚走,邦彦哆嗦着开了电视,这几天电视里有诗词大会。屏幕上说上一句,邦彦接下一句,接对了很得意。美盼想,别人都说他有学问,肚子该装了多少书啊!黄健学习好,明显是得了邦彦的基因。
电视里董卿朗诵: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问作者是谁,亲友团好些人答不上来。美盼凑到邦彦跟前问:是谁呀?邦彦说:孟郊。电视里果然说是孟郊。美盼又问:孟郊是谁呀?邦彦说:孟郊是唐朝人,又叫孟东野。给她讲了郊寒岛瘦,说这是苏轼说的。
美盼想,他能把学问记这么清,怎么就记不住我呢?便说:老黄,你这么大学问,我给你出个题,看你能不能答上来。邦彦扭过头认真地看她。
美盼模仿电视里的声音:请听题,黄邦彦的老婆是谁?A.夏桂花。B.许美丽。C.左琴。D.美盼。请选择。
邦彦不耐烦地说:D,D。又去看电视。美盼声音很欢快:答对了,一百分。再问一个,我是谁呀?
邦彦说:你是美盼。
美盼说:好,又答对了。记住,你老婆叫美盼,我就是美盼。说着把一块削好的苹果塞进他嘴里,又去卧室给他铺床。路过黄健屋,看见黄健在笑,问:你笑什么?黄健说:我笑你跟我爸说话。美盼叹了口气说:你爸老了,这种事以后多了。
看完诗词大会,邦彦又到书房查书。他想起孟郊有一首诗是写这个城市的,便找出《全唐诗》,把几大本都翻遍了才搞清是另一个诗人写的,心情很沮丧。
美盼给他洗脚看他不高兴,问怎么了,他不说。美盼想,大概又糊涂了。扶着他洗了脸,又搀到床上。看他躺下了,美盼又到孩子屋里嘱咐了几句,自己才去睡。没想到邦彦又推她,让她到别处睡。
美盼在客厅生了半天气,想,总不能让他一个人睡,又回到卧室。邦彦仍然不要她,美盼怔了半天,想起邦彦每晚要咂奶,故意露出两个丰满的咪咪,邦彦果然不闹了。她有些得意,半躺到邦彦身边托着奶揉,邦彦神情恍惚,好像在极力回忆,仿佛回到了遥远年代。美盼把奶头递到他嘴边,问:还咂不?没想到邦彦坚决不咂了,推她到别的屋。美盼真生了气:好,这是你说的,以后我永远不来你这屋!
邦彦一字一句地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美盼怕惊动孩子,一个人到客厅流泪。她拿了被子在沙发上躺下,半夜听见卧室一声闷响,慌不迭地跑过去,见邦彦已经摔到了地上。把他扶上床,动了动胳膊腿,都没事,吊起的心刚放下,见邦彦脑袋上磕了个大包,心疼得不得了,又气,又苦恼。美盼想,要是找个同般大岁数的,怎么会有这种事!
第二天黄均过来,看见邦彦脑袋上的包不高兴,问美盼:我爸脑袋怎么回事?美盼一边说一边哭。黃均听了叹口气:说,这可怎么好!美盼说:我是没办法了,他死活不要我,我怎么办?黄均反过来安慰她,说:你别难过,我知道我爸怎么回事。
美盼擦了泪看她。黄均又说:我不想说这些,起码现在不想说,以后再告诉你吧!美盼有些不高兴,问她:那现在怎么办?这是摔下来磕了头,要是夜里犯了心脏病呢?他天天出去散步,不让我跟着,我怎么办?黄均想了想说:真没办法。
好在当天晚上邦彦又明白了,不再赶美盼走。睡下搂着美盼,要咂奶。美盼带着气说:咂什么,你不是跟我没爱情吗?这一说坏了事,邦彦又发呆。美盼赶紧又哄他,问他:一日看尽长安花,谁写的来着?邦彦想了半天,才说出是孟郊。一说对,他便高兴了,脑子也越来越清楚。
这么清楚糊涂、糊涂清楚地过了半年,邦彦脑子彻底不行了。有一次美盼出去买菜,回来看见他在书房坐着,问他:看什么书呢?
邦彦凝神看着她,问:你找谁?
美盼说:我找你呀,你不认识我了?邦彦叫了一个名字,是美盼从来没听过的。她有些伤感,提着菜去了厨房,蹲在菜筐前想流泪,又流不出来。听见邦彦在书房里喊:黄均。
她跑过去,说:黄均没来,她说下午过来。
邦彦说:你走吧!
美盼说:我走?去哪儿?
邦彦说:你不是我家的人,你走。
美盼说:我怎么不是你家的人,我是美盼,你老婆。
邦彦呆滞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他拉过椅子坐下,仔细回想,这女人怎么成了他老婆,什么时候认识的?实在想不起来。只是觉得自己的婚姻早走到了尽头,离婚是他最大的愿望,为什么总是离不了?
美盼看他发呆,以为他醒悟过来。厨房里还有择了一半的菜,邦彦吃得精细,美盼慢慢也成了习惯,做什么菜都讲究色、香、味,等她把一荤两素三个菜摆上桌,发现书房里没动静,她喊:吃饭了!
书房里仍没有回应。
美盼又喊。老头子每次吃饭都要喊好几遍,答应了,仍沉浸在书里。这次一声没应,美盼意识到不好,急慌慌跑到书房里,什么都没有,又到各屋看了,哪儿都没有邦彦的身影,她喊:黄健,你爸呢?
喊完才想起黄健在学校,家里只有她和邦彦。不在家,肯定是跑到了外面,美盼连家居服也没换,一手拿钥匙,一手拿手机,穿着拖鞋往外面跑。到了小区院里,邦彦常去的地方全找了,都没有。美盼急得要哭。她也不要面子了,逢人就问看没看到她老头子。小区里人都说没看到。
她一边哭,一边给黄均打电话,说她爸不见了。黄均安慰她:那么大一个活人还能跑到哪里。等到黄均赶来,家里家外找了个遍,仍没有邦彦的身影,黄均语气就严峻了,问邦彦在家里说过什么,你们两个吵没吵过架等等。
美盼听出她有怀疑的意思,便说:我什么时候跟你爸吵过架,都是他说什么,我就答应什么,自从身体不好了,哪还敢拗着他。
话虽这么说,还是有些怯。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她说没吵,人家能相信吗?等她意识到可能真有意外,就害怕起来,自己好容易有了家,老头子找不回来,后半生可怎么过?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黄均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哭有什么用,还不赶紧到外面找!
小区很大,美盼一直以为邦彦走不了那么远,听了黄均的话便往小区外面跑。黄均一边走,一边给熟人打电话。她不愿意把事情扩大,婉转地问:我爸一直说想去看您,您怎么样,最近忙吗?
对方的回答各不相同,有人说:我也想念老领导,不用他来,回头我去看他。还有人说:我刚装修了一幢别墅,正想请他过来喝茶呢!只有一个人比较直爽,问:你是不是打听你爸,他没来过我这儿,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黄均忙说:没事,没事。就是今天出去转,到现在还没回家。对方说:不能大意,张部长前几天就走丢了,他当组织部部长时能力多强,谁能想到现在连家都找不到呢?
黄均更急了,对美盼说:你总跟着我干什么,咱俩分头找,你往南,我往北,找到了再通电话。美盼眼巴巴地往南边找了一圈儿,看见两个小偷骑着摩托车行窃,一对情侣亲嘴儿,又看见两个扫街的工人见义勇为,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都看见了,就是看不见邦彦。黄均打来电话,问她找到没有,她说没有。黄均说:我这边也没有,看来光咱们找不行,发动亲戚朋友一块儿找吧!
美盼觉得挺丢人,她还没说出口,黄均就猜到了,说:到这时候也别要面子了,找人要紧。美盼不敢反驳,说:你定吧!我这会儿正在迎宾东路,往东边走呢!
她找的时候,黄均给人打电话,一口气动员了二十几号人,有些是邦彦的老同事,听到了消息主动帮忙。市里的公共场所,公园、商厦、饭店、医院,凡是能想到的地方,找了个遍,就是看不见邦彦。
美盼和黄均哭都没了力气,两个人在小区门前见面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美盼说:找不到你爸,干脆我也死吧,活着也没意思了。黄均呵斥她:你少说这种话,你死,你死了孩子怎么办?连大学还没考呢,谁替他操心!美盼呆呆地不再说话,心里有一百个死的念头,只是死好像也欠了别人的。
黄均定了定神,说:这么找不行,得再想办法。
小区门口有家文印店,黄均走进店里,让人家打了一份寻人启事:
黄某某,男,八十一岁,身材高大,背略驼,本地口音。上身穿米黄色T恤衫,下身穿深灰色长裤,喜欢历史,尤其喜欢谈论本城地方史,今天下午散步不慎走失,有见到者请与130xxxxx691黄女士联系,必有重谢。
印了一百份,美盼拿着,脸上火辣辣的,黄均看出她的心思,说:你以为我不臊得慌,到了这时候丢人也顾不上了。这么大岁数一天没吃没喝,好身体也经受不住。这么一说,美盼便急慌慌地去贴。
黄健放学回来,饭也不吃,一边贴寻人启事,一边扯着嗓门儿喊:爸!爸!招得街上人都看他。一直找到晚上九点,三口人才到街边的小饭馆里吃饭。
黄均办法多,吃饭时想起天晚了,寻人启事别人看不见,临时给市电视台和电台领导打电话,让他们在节目里插播寻广告,半个小时后两家媒体就播了出来。又过了一个小时,有人给黄均打电话,说一个老人在他们那里,因为找不到家人,正在联系收容站。黃均问他们是哪里,那边说是南市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黄均本来还担心是骗子,一听是婚姻登记处的,就知道铁定是她爸。
一家人开着车找到婚姻登记处,邦彦果然坐在办公区外的长椅上,已经昏昏欲睡,婚姻登记处负责人说:这老人在我们这儿坐了多半天,说是来离婚的,问跟谁离,他说不上来,只说一会儿就来了,我们也不好赶他。到了下班时间,还不走,赶到街上又怕出事,我只好守着,等着家里人接他。
美盼一看见邦彦,扑上去抱住他,不停地流泪。黄均跟人家一个劲儿道谢,说:多亏你们收留,不然得出大事。
那个负责人又说:我怕他饿着,给他从外面买了面包,又买了一瓶水。他吃了喝了,还挺精神的,看见美盼抱着邦彦哭,以为也是邦彦的女儿,对邦彦说:你看看,你两个女儿都这么孝顺,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要离婚,跟谁离呀?
黄均急忙朝那个人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弄得那人疑疑惑惑的。
黄均拿出一千块钱,说是对人家表示感谢。那位同志坚决不要。黄均说:我们在寻人启事里说了必有重谢,就一定要谢你。那位同志说:这是本职工作,有什么可谢的。又把钱塞了回来。黄均只好又拿出五十元,说:你买水买面包的钱,我们总是要付的。那人又找回了三十,说一共就花了二十元,不能多收。美盼跟人家千恩万谢,说:你救了我老头子,我真是感激不尽。那人就奇怪,问:你是?
黄均说:这是我爸续弦的妻子。那人恍然大悟。美盼一脸羞赧,扶着邦彦离开了。
回到家里,美盼什么也没问,给邦彦洗了澡,又扶他睡下。邦彦也累了,睡得那叫一个踏实,呼噜打得山响。美盼睡不着,想这一天丢人丢大了。第二天,很多在电视台看了寻人启事的熟人纷纷给美盼打电话,问是不是邦彦走失了,美盼只好红着脸一个一个地跟人家解释。人家问她,最后在哪里找到的,她不肯说是在婚姻登记处,只说是在街上被好心人收留了。
接了几个电话,再一回头,发现邦彦又没了。追出门外,见邦彦穿得整整齐齐的,正往小区外面走。美盼拉住他,问他哪里去,他不说话。拉他回来,他也不回,只是往外面走。美盼拗不过他,只好一边跟着他,一边给黄均打电话。黄均开着车赶过来时,邦彦已经走了两条街,他好像忘了要去哪里,一边走,一边四处找。
黄均在路边停下车,赶过来喊:爸,你想去哪儿?你看我省心是不是,想折腾死你女儿是吧?说着把他扶进车里,拉回了小区。
到了家,美盼问他要去哪里,邦彦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黄均看他的样子,心里已经全明白了,说:你也别问了,我知道怎么回事。
美盼两眼看定黄均,意思是让她说明白。黄均躲着她的眼神,说:这几天你看好他,过了这几天大概就没事了。
美盼想知道这几天是怎么回事,什么日子。看黄均没说的意思,索性不问了,心里却疑惑,再看邦彦,回到家不在书房待着,各个屋来回走,四处看。美盼问他看什么,他说找人,问他找谁他也不说。黄均说家里还炖着一锅肉,怕煳了,匆匆跑回去关火。美盼以为他在找黄均,告诉他黄均回家了。邦彦穿上衣服又要走。美盼拦不住,只好又给黄均打电话,黄均没好气地说: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不是我的老公。这话很噎人,美盼拿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大概黄均也觉得过分了,很快赶回来,一进门就说:爸,你要折腾死我啊!
邦彦说:她答应我了。
美盼以为是说她:我答应你什么了?邦彦说:离婚!
黄均是一路跑来的,气都喘不匀。听他又说要离婚,带着气说:离什么婚,谁对不起你了。邦彦说:我跟她没有感情。美盼气得又哭。黄均冲她摆摆手,说:你先出去吧,我跟他说。
美盼去了黄健的屋,趴在黄健桌上眼泪汹涌而出。理智上她明白邦彦不是不爱她,感情上却接受不了,她千辛万苦照顾他,换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黄均哄完了邦彦,又来哄美盼。美盼只是哭,黄均说:你难受我不难受?眼看老爸成了这个样,我苦不苦?
美盼说:我知道,我是下岗女工,你爸看不上我!说着哽咽得说不下去。
黄均说:瞧你,都过了十几年了,说什么傻话。
美盼说:到九月份整整十六年,就是块石头揣在怀里,也该揣热了。我这是什么下场!
黄均怔了一会儿,说:事到如今我跟你全说了吧,本来不想告诉你。美盼抬起头听。黄均说:别人都知道我爸是死了老伴儿找的你,其实他跟我妈根本没感情,我小时候,他们天天吵。我爸要离婚,我妈不同意。他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过的话。美盼说:别人说,他俩挺好的。
黄均说:这种事别人怎么会知道,那时候我妈不离,跟他说过够一整年,到结婚纪念日的那一天再离,我爸老实,一年里天天等着。
美盼问:是昨天?
黄均点点头:每到这一天,我妈就躲了。我爸就一直傻等。有一回正好省领导来,我爸没去上班,差点儿误了大事。
美盼做梦也想不到是这样。
黄均又说:有一年他又要离婚,我妈哭着找了市委领导。市委书记跟我爸谈话,说准备提拔他当市委办主任,市委办主任可是市委常委,问他要离婚证,还是要常委。我爸低着头不说话。市委书记说,要离婚,政治前途肯定要受影响。我爸想了半天,说他不给组织抹黑,离开市委!市委书记觉得意外,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搞地方志!市委书记说他是要美人不要江山!那时领导认为,他是因为外遇才离婚的,其实我爸没有,就是跟我妈过不到一块儿。
美盼听小区里人说,黄均母亲很能干,没想到两人感情却不好。黄均又说:我爸调到方志办后刚提出离婚,我妈查出了癌症。我爸离婚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反而伺候了我妈七年,一直伺候到她死。别人都说我爸对我妈好,其实他们各睡各的屋,我妈临终时还跟他说了声谢谢。我心里明白,我妈要不是因为离婚,也得不了癌症。黄均说着就哭了。
美盼听了心里酸酸的,想邦彦一生多
黄均又说:现在他把你当成了我妈。他说没爱情,不是跟你说的。
美盼闷着的心开了一扇窗,豁然明亮了。她对黄均很感激,不是黄均告诉她,她永远疑惑邦彦是不是爱她。可是下一步怎么办?她能忍受他天天说没爱情,却忍受不了他独自睡觉,这么大岁数,晚上离不开人。黄均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
美盼问:怎么办?
黄均说:他这一生,没离成婚是个心结,咱们就满足他一回。
美盼说:你让我离婚?
黄均说:你不妨先回娘家住几天,剩下的事由我来办。黄均说得自信满满,美盼相信了她。
7
黄均的办法是,让美盼跟邦彦办理假离婚。过几天,再让人给他介绍美盼,两个人再到婚姻登记处登记,当然也是假结婚。美盼疑惑地问:这法子行吗?
黄均说:他这辈子就想离婚,离了婚,他就安生了。
婚姻登记处那边,是黄均找了一个老熟人,熟人听她说了原委,就笑:也难为你,你放心,我都给你办好。
到了办离婚那一天,又出了岔子,先是黄健听了难过,作业写不下去,趴在书桌上哭。美盼跟黄均都只顾邦彦,忘了还有孩子的感受。听到美盼和邦彦要去办手续,黄健从他屋里冲出来,指着邦彦喊:你不要我妈,我也不要你!
美盼赶忙拉住他,又不能当着邦彦的面跟他说是假的,便说:爸妈的事,你不要管。
黄健又喊:你老了我不伺候你,我没你这个爸!
好在邦彦还糊涂着,问黄均:这是谁呀?黄均说:外面来的孩子。
这一下黄健更不干了,跟黄均吵起来:我早看出你不是好东西,我爸跟我媽吵架,都是你挑拨的。
美盼赶忙捂住黄健的嘴,挥手让黄均带着邦彦先走。
等他们离开了,才对黄健说:你姐是为咱们好。
黄健说:妈,你太单纯。她为咱们好,怎么会挑拨我爸跟你离婚。美盼便跟黄健说了经过,说:这是假离婚,没办法才想出来的。离了婚,还要再结婚。黄健一口咬定说:她这是骗你的,你要是真离了,我爸就不要咱们了!
美盼说:我不是她亲妈,你可是她亲弟弟,她就是骗我,也不会骗你。
黄健仍不相信。
美盼告诉他:大人的事你不用管,好好学习就行了。我也是有头脑的人,怎么会上别人的当。
安抚住黄健,美盼急匆匆下楼,邦彦已经等急了,说:她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变卦了?
黄均说:她不会变卦,肯定离。你放心吧!
到了婚姻登记处,又出了岔子。本来说好了,写一个假离婚证给邦彦,没想到邦彦拿了离婚证反复看,看出了问题,问:怎么没盖章?
盖上章,假的就成了真的。经办人两眼看着黄均,意思是问怎么办。黄均只好说:哟,你们是不是忘了?赶紧补盖一个!经办人看黄均这么说,便拿起章“啪”地盖了,这一下假离婚就成了真离婚。
邦彦揣了离婚证,心满意足地回了家。美盼拿着离婚证,心里七上八下,想起她跟邦彦结婚时,黄均曾说过:你没有继承权。现在回想,这个离婚证大有可疑。
黄均让她先回娘家住几天,答应过几天跟邦彦说给他物色了个对象,先相亲,然后办结婚手续。黄均特意说:离婚证办成真的,结婚证也办成真的,你就放心吧!
美盼回了娘家。
父母以为美盼是回来看他们的,到了晚上催促她说:你回去吧!美盼不动。母亲又催:这么晚了,邦彦那边没人可不行。美盼发火:我回来住一两天都不行?我嫁了人,这儿不是我的家了?母亲被她顶得说不出话,父亲冲母亲使眼色,说:住两天好,我们巴不得呢,赶紧给她准备被褥。母亲去铺床,她跟父亲说了离婚的事。父亲好半天不言声。美盼又改口说:黄均说是假的,过几天让我回去。父亲说:你太累了,回来歇几天吧!
母亲铺好床,领美盼到她原来的房间休息,眼睛不时瞟美盼。美盼觉得自己错了,让父母担心,还让父母受气。
她说:妈,我没事,你放心吧!
母亲猜她家里有事,说:夫妻没有不闹气的,我跟你爸吵闹了一辈子,别往心里去。美盼说:妈,我知道,你歇着吧!
母亲回到客厅,知道了美盼离婚的事,又要过来劝,父亲说:你别去了,让她一个人安静会儿。母亲在客厅长吁短叹。美盼后悔跟父母发脾气,又担心邦彦,耳朵总听见邦彦喊她,现在是他洗脚的时间,不知道黄均给没给他洗脚。这么想着,下意识到卫生间倒了一盆洗脚水,冷热水兑匀了端进屋。想到邦彦还在十几里外,眼泪又流下来。母亲见她端洗脚水,以为她要洗脚,拿了擦脚巾给她送过来,见她流泪,又躲了出去。
她没洗脚,干干净净的水又端出去,就当是邦彦洗过了。父母看她这样,像刀扎心一样痛。
她想安慰父母,又打不起精神,在屋里呆坐到很晚才上床。到了床上,把乳房端起来,身子不知不觉侧向左边,平时邦彦在她左边睡。现在左边没人,只有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显得好大好空。她捂着被子放声大哭。哭了两声就不敢哭了,因为她听见父母奔了过来。她把身子冲着墙,装作睡熟的样子。
那天夜晚,父母没睡好,她也没睡好。母亲夜里来看过她,听了听又走了。母亲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听得清清楚楚。每天夜里三点邦彦要小解,然后再喝水,她一到时间就醒了,服侍他喝了水解了手再睡。现在她按时醒来,再也睡不着。凌晨五点,邦彦要翻一个身,放一个响屁,她还嫌他臭。现在到了五点倏然惊醒,屋里无声无息,安静得吓人。她预感不好,觉得不是好兆头。
早晨醒来,父亲问她睡得怎么样?她低着头说:还行。
父亲说:黄均也是有名声的人,不至于骗你。你不用太担心。
她说:我担心什么,我不担心。
到了第三天,美盼的女儿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打电话问:妈,有人说你离婚了,是真的吗?美盼说:上你的班吧,电话里跟你说不清!女儿挂了电话赶过来,听美盼说了情况,满脸都是疑惑。
美盼说:你放心,那就是我的家,谁也赶不走我,我早晚要回去!女儿说:要不,我找黄均问问。美盼说:问什么?女儿说:问她什么时候让你回去。美盼说:你别去,你再掺和我心里更乱了。儿不高兴地走了。
黄健还在邦彦那边,美盼好几天见不到孩子,心里不踏实。孩子长这么大没离开过她,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是不是黄均不让他跟这边联系?想到这儿,她要到学校看黄健。
去也不能空手去,把芹菜一根根洗了,先竖着切两刀,再横着切成一寸的段儿。油温不能高,把大料下到油里炸至变色,依次放葱丝姜末,接着下芹菜丝,芹菜丝炒得颜色鲜绿,吃下去有回甘。做完炒芹菜,又做回锅肉。不能用吃剩的肉,要用新做的肉。母亲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问:你这是给邦彦做的?她说:我送到学校去。
黄健刚放学,见了她扭头就躲,她追了几步追上去,抱住孩子问:宝贝,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理妈妈?黄健涨红脸说:妈,我恨你!美盼问:为什么?你姐跟你说什么了?黄健说:你为什么要答应离婚?你愚昧,上了人家的当!美盼松了一口气,说:小孩子别瞎说,什么上当不上当,你爸不过是糊涂了,他会有清醒的时候。黄健看了一眼她手里提的饭盒,说:你还给他做饭,他这么对待你,你还伺候他!美盼说:这菜是给你炒的。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千万别恨你爸,你小时候他可爱你呢!
孩子说:他不爱你,就是不爱我。
美盼又感动,又心酸。她不停地安抚孩子,直到孩子平静了,才问那边的情况:你姐这两天累坏了吧?
黄健说:我姐跟他说,要给他再介绍一个呢!美盼听了,心里略略宽慰些。黄健又说:我这两天在家,谁也不理。我姐跟我说话,我就装听不见。妈,她再不让你回家,我就搬到姥姥家,以后再不理他们了。美盼急忙说:我肯定能回去,你耐心等几天。分手时抱着黄健亲了又亲,才放开。一直看着黄健走远,她才离开学校。
回到娘家,一眼看见毛大姐。毛大姐听说她离婚,急慌慌赶过来,她看见毛大姐就哭,跟父母说不出口的委屈,一下都倒给了毛大姐。毛大姐说:你也太实在,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就答应了她呢?
美盼说:不答应又有什么办法?
毛大姐说: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你就听天由命吧!明天我去那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听我的消息。
毛大姐还没过去,黄均就来了。毛大姐一看就明白,这是怕什么有什么。
黄均说,她原以为让父亲跟美盼离了,过几天就能再娶,哪知道父亲死活不干。毛大姐冷峻地看着她,问:怎么会呢?
黄均说:你不知道我爸,年轻时就这样,看着随和,骨子里硬。当初主意是我出的,现在把我放在中间,两头难受。
毛大姐认定黄均从中捣鬼,说:没事,咱们慢慢跟他做工作,明天我去看看。
第二天毛大姐到了邦彦家,黄均也在,再看邦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了新买的中山装,脚下蹬着一双新皮鞋,故意问:哟,打扮这么精神,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呀?
邦彦说:散步。
黄均解释说:我爸每次出去散步,都要穿戴整齐。
要是平时,毛大姐就告辞了。今天她是带着任务来的,说:我陪您一块儿散步吧!两个人一块儿搀邦彦下楼。黄均从楼下奥迪车里拿出轮椅,问邦彦坐不坐。邦彦不坐。黄均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扶着邦彦,在小区里来回溜达。
院里的老人看见黄均陪邦彦,问邦彦:你媳妇呢?黄均刚要回答,邦彦抢着说:离了!众人吃惊,问:怎么离了?他们还以为是美盼甩了邦彦。
邦彦说:没有爱情啊!众人眼睛盯着黄均,问:真的吗?不会吧?
邦彦抢答:真离了!黄均也点了点头。众人又问:到底为什么?邦彦一字一句地说:一点儿爱情都没有!
邦彦闹没有爱情的事,小区里好些人都知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现在看到真离了,都觉得可惜,对黄均说:美盼对你爸挺好,又有孩子,离了太可惜了。黄均感到了压力,敷衍说:是呢!怕别人再问,搀着邦彦继续往前走。小区里有知道原委的,在背后悄悄替黄均解释:离婚是假的,过几天就回来了。
没想到邦彦听见了,扭回头说:是真的,我早就想离。
小区里人说:那么好的媳妇,你舍得离?邦彦伸出右手小指,用拇指掐着小指说:年轻时别人介绍的,一丁点儿爱情也没有。小区里人要反驳他,黄均赶忙在他身后摇手,让大家不要再说了。
大姐看着这一切,心凉了半截。走到小区一座假山旁,山吓有一条长椅,扶邦彦坐下,毛大姐试探着对黄均说:你爸离了也好,正好我认识个不错的女人,年轻,又漂亮,让你爸认识认识。还没等黄均回答,邦彦就说:不认识了!
毛大姐问:为什么,不想再找了?
邦彦伸出四个手指说:我离了四十年婚,好容易离成了,哪还敢再找!
毛大姐听他这么说,便知道黄均没说假话,说:那你以后怎么办?
邦彦说:一个人过。
毛大姐说:你这么大岁数,总得有人照顾呀!
邦彦摇着头说:不要别人,我结婚结怕了!
黄均在一旁听了,背过身抹眼泪。钛姐看黄均伤心,指着黄均对邦彦说:你找一个,能减轻黄均的负担,要不黄均太累了。邦彦说:我不用她,自己照顾,家务活儿我都会。
毛大姐说:明天我给你领来,你见见面。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邦彦说:不见不见,我不找!
黄均又背过身抹泪。邦彦看她们总说这个话题,烦了,闹着要回家。两个人扶他上了楼,邦彦躲到书房里看书。毛大姐打算回去跟美盼說,跟黄均告辞,黄均攥着她的手环放,一直拉到客厅还紧紧攥着。想起当年她当老总时,见了她能打个招呼就算不错,现在却像溺水的人,把毛大姐当成了救命稻草。她一边流泪,一边问毛大姐:你说怎么办?我可是亲口答应美盼的。
大姐说:你也别急,慢慢给你爸做工作。
黄均说:我爸这个样子,一天都离不了人。我也不能扔下我的家呀!
毛大姐已经完全相信了她,说:你这里急,美盼那边更急,天天惦记着你爸。
黄均说:都怪我,我太自信了。
毛大姐说:我看,你爸这边还好说,他身体一时半会儿没有问题,倒是该想办法安抚一下美盼,她跟你爸过了十几年,现在天天拿着离婚证哭。
这一说,黄均低了头。两个人沉默着,邦彦忽然从书房里走出来,对她俩说:我刚刚研究出来,潘仁美不是奸臣。毛大姐怔了半天,终于明白他在说历史。邦彦仍看着她们,一脸兴奋。黄均故意问:他怎么不是奸臣?
她知道,宋朝的杨六郎曾经在这个城市驻扎过。邦彦从杨六郎,一步步研究到潘仁美。他說历史上没有潘仁美,真实的人叫潘美,也没有杨继业,真实的将领叫杨业。当年潘美强令杨业出战,又在杨业需要援救时拒绝出兵,致使杨业兵败被俘。这本来是二十多年前邦彦从史书里查出来的,现在又当成了新发现,兴冲冲地告诉她们。黄均故意说:人家都说是他害了杨家将。
邦彦说:他不是故意害杨家。
黄均问:那他为什么?
邦彦说:不为什么,他不过是老糊涂了。黄均扭过头,和毛大姐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邦彦回了书房,毛大姐低声问:什么意思?你爸是不是在跟你道歉?
黄均说:不知道,我再试试。说完赶到书房,又跟邦彦说结婚的事。邦彦还是那句话:我结婚都结怕了,以后再不结婚了。
黄均苦着脸回到客厅,对毛大姐说:你看,他认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只好请你跟美盼解释一下。
毛大姐说:反过来想想,你遇上这事什么心情。我怎么跟她解释?解释了又有什么用?
黄均说:我跟你敞开了说吧,这事大概扭转不过来了。我也不能亏美盼。我爸没什么财产,无非是这处房产,还有十几万存款。我把这房子找中介定个价,加上我爸的存款,有多少大概美盼也知道,只要她说出来,我当下就给了她。
毛大姐说:黄均,你要不说这话,我心里还疑惑,有了这话,我就全明白了。你到底是当过老总的,跟一般人不一样。我这就去跟美盼说,起码让她安心些。
黄均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说:你让美盼告诉我个卡号,我把钱打给她。
8
毛大姐赶到美盼娘家,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美盼,又把黄均的话转告她。美盼一听就哭了,说:我不要钱,我要我老头子!
毛大姐跟着她流泪,说:要老头子不假,钱该要也要,你伺候了他这么多年,总不能净身出户吧!
没想到美盼坚决不要钱,说:哪怕再让我回去当保姆也行,我反正不离开他。他就是块石头,在我怀里焐了这么些年,也该是热的,他不能这么对待我!说完放声大哭。美盼的妈听到哭声,从另一个屋慌慌张张赶来,问怎么了。
毛大姐看她的样子,也不好再往下说,跟美盼的妈介绍了下情况,又回到邦彦家。黄均看她急匆匆赶过来,先说了感谢,又问美盼那边怎么样?毛大姐把美盼的态度说了,黄均低下头想了半天,对毛大姐说:钱该是她的,还要给她。她说不离开我爸,我也同意。只是有些委屈她。她要不介意,我这就告诉我爸,又给他找了个保姆。
毛大姐说:你爸不同意找保姆怎么办?黄均想了想说:这倒不难,一会儿你先跟他说,我敲边鼓。
毛大姐听不明白,跟着进了邦彦的书房。邦彦正写文章,题目是《杨业战败原因初探》,字很大,歪歪扭扭的,一笔一画很有力。看到她们进来,邦彦扭转身看着她们,问:什么事?黄均说:爸,我跟你商量一下,一会儿我得回去。
邦彦问:回去?回哪儿?
黄均说:回我家呀?
邦彦说:这就是你家。
黄均说:这是我娘家,我还有自己家。我得回我家。
邦彦说:好。又扭回头写。
黄均看了看毛大姐,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往外走。邦彦突然转回身,问:你走了,我怎么办?黄均说:你自己在家!邦彦说:我不一个人在家。我病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没人管我不行!
黄均捅了捅毛大姐,毛大姐上前一步,说:也是,这个岁数的老人独自生活怎么行?我有个办法,您看行不?
邦彦等着她往下说。毛大姐说:我认识一个女的,没工作,长得挺漂亮,挺干净,干活也利索。要不让她来,给您当保姆怎么样?
黄均说:爸,您要不愿意就直说,不勉强你。
邦彦发了半天呆,扭回头不再理睬她们。毛大姐看着黄均,用眼睛问:怎么办?黄均冲毛大姐摇摇头,两个人又往外走。这时邦彦扭过头,清清楚楚地说:让她来!
两个人大喜,黄均极力使声音平静,对邦彦说:你同意,我明天就让她过来。你先看看,不愿意再给你找。
离开邦彦家,毛大姐立刻给美盼打电话:老头子同意请保姆了!她想先给美盼吃个定心丸,详细经过明天再跟美盼说。没想到美盼等不及,当下跑到她家楼下等她,两个人在楼梯口紧紧拥抱,美盼的眼泪一滴滴流到她肩膀上。
第二天,美盼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给毛大姐看,问穿哪一件好。换着衣服又哭,说:我这是去自己家,倒像去别人家似的。
毛大姐让她穿一身鲜艳服装,显得年轻,美盼也觉得鲜亮些好,临行又改变主意,说邦彦喜欢素净的,换了一身在家常穿的藕荷色衣服。两个人在路口拦了出租,心里七,上八下地去了邦彦家。
黄均跟美盼紧紧地握手,心里似有万语千言。领着美盼进了书房,对邦彦说:爸,这就是毛大姐昨天说的保姆,你看行吗?
邦彦不说话,只盯着美盼看。三个人等了一会儿,黄均凑到邦彦跟前压低声音问:爸,这个保姆好不好?
邦彦这才说:好,好。
黄均又说:爸,让她在咱们家,你愿意吗?
邦彦慌不迭地说:愿意,愿意。
黄均说:那我就留下她了。说完领着美盼离开书房,带着美盼在各个屋转,假装介绍说:这是卫生间,这是贮藏室,这是老爷子的卧室,这是孩子的卧室。美盼一边听,一边眼圈儿就红了,强忍着没有流泪。
三个人默契地演戏,邦彦从书房溜出来,一路跟着美盼走,不停地看美盼。黄均怕戏演过了,不再大声介绍。只是说:爸,你去吧!
邦彦不走,仍然跟着美盼。黄均问他:爸,你看什么呢?
邦彦一本正经指着美盼说:看她。黄均说:看她什么?
邦彦说:好看。
美盼听他这么说,一下羞红了脸,急忙转过身体。邦彦在身后对黄均说:我要结婚!
黄均说:你不是说不结婚了吗?
邦彦说:结婚,我结婚。
黄均问:你跟谁结婚呀?
邦彦指着美盼:跟她,她就是我老婆!黄均大喜,说:你想娶人家,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呢!
邦彦说:愿意不愿意我也娶,她就是我要娶的人。
黄均故意说:回头咱们让毛大姐介绍介绍,看人家愿意不。说完扭头看美盼。美盼早已经泪流满面,她推开毛大姐,一路跑到客厅,伏到沙发上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