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荣
天下还有比婆婆更会撒娇的人吗?没有。
婆婆周末一早就打电话过来:“今天过节,我做了鱼,蒸了杂粮饭,等你来吃。”我心念飞转,什么节?打开日历,逐一看,都是板着面孔的普通日子,哪里有节?婆婆自揭谜底:“我想你了。”啊!我受宠若惊,无功受禄,总归是心有戚戚。我像只小狐狸般笑:“妈,您是想孙子了吧?”老人家才不怯阵,笑吟吟回应:“都想都想,最想孙子,想得不得了。”
婆婆是个可爱的人,料婆婆见我也如是。我们彼此懂得分寸,相处起来格外舒服,那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亦是体贴与尊重,因为谁愿意听那些硬邦邦的真话呢,是不是?
我家和婆婆家离得不远,两站地就到了。大好的周末,三世同堂,说笑吃喝,惬意得不行。饭毕,一家子饱足安暖地看电视,窗台上的花开得红红白白,小孩子在膝前绕来绕去,嬉闹惹人爱怜,啼哭也惹人发笑,人生顺遂,给个仙籍也要考虑换不换。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告别时,婆婆开始撒娇,公公开始耍赖,好说歹说要留我们住一晚。我借口一应用具未带足,执意要走。二老当即捧出悄悄置办好的用品,小儿的奶粉尿布,大人的洗漱用具,连牌子都一毫不差。此刻,白发与皱纹相映,慈祥眼神足以融化铁石,任谁也招架不住。
这一留,就是一个礼拜。
请勿离开
既然长住,我自然将心中疑问尽数搬出:好端端的清静日子,为何非要将儿孙弄来,整日鸡飞狗跳,大的吱哇怪叫要上班,小的唧唧歪歪不愿上学,每日洗煎烧买,洒扫庭除,多少家务事凭空生出,二老不过逍遥日子,偏要充作伙夫保姆,这又何苦?
公婆倒也实诚,说旅游已腻,天下山水大抵相似;老年班的课程并无新意;若天天玩儿麻将非得换一副钢铁颈椎才吃得消。不如跟自家子女在一起,吃块豆腐也像唐僧肉,有点儿事做也算疏散筋骨。
挚诚至此,我再说什么就显得拿腔作势。老公也嘟嘟囔囔:既未割地赔款,也没丧权辱国,何必如此谨慎。这傻子不懂,正因珍视这份情意,我才怕住一起日久生嫌隙,倒弄坏了这一番好意。
这一住,简直是福如东海:小孩儿有人接,茶饭有人管,连水果都洗净削好。幸福过了头,总令人战战兢兢,生恐是美梦一场。老公陶醉道:“我是沾了你的光,单身时父母严厉,一个懒觉也不许人睡。”我们特别享受周末的懒觉。只要天不塌、海不啸,大地不从中间开裂,那是一定要睡到自然醒的。紧张一周的筋骨得以放松,幸福自慵懒面庞缓缓溢出,整个人像被南风吹着,身体里要开出数枝玫瑰来。
没成想,住在婆婆家的第一个周末,竟如此尴尬。窗下有杂粮柜,柜中有米麦稻菽,婆婆天明即起,起必去抓一把豆子熬粥,大珠小珠在盘子里叮当作响。未几,厨房刀板声嗒嗒如战鼓,公公的收音机也响亮地播送起早间新闻。这些家常声音,平日里可亲可爱温馨动人,此刻只恨耳朵过于灵敏。紧接着,叩门声起,二老欢快地招呼大家出去吃早饭。我俩困倦得乜斜着眼,像两只呆鸟,蓬松着毛打呵欠。
我们抗议,说要续梦,婆婆却要求我们先吃饭。她说:“穿戴齐整,打开电视,哪怕是歪在沙发上再睡一觉呢,邻居来了,也看到这是个兴旺之家。”公婆说得半分不差,我们刚刚吃完早餐,就有邻居拜访。这一片老人居多,相互走动得勤,自从我们居住在父母家,惹得一众人等啧啧称羡,纷纷诉说自己儿女翅膀硬了,扑啦啦飞得老远,抓不着。
公婆面上有光,心里得意,客来必喊儿子陪坐,媳妇奉茶,呼出孙子膝前承欢,像回到了咸丰年间。到了下午,公公又打电话约来三五亲戚聚餐。一家人在厨房的油烟里扑腾,丰盛地开出两大桌饭来,打起精神说说笑笑,应酬到客散,已倦到连眼皮都撑不开。
我们提出回家时,二老如一对被抛弃的稚儿,惶然失措。我心痛得哽咽,几乎要上前抱紧他们,说永不分离。老公安抚父母,说下周又会相见,何必伤感。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老的,小的却藏起来不肯走,祖孙三人均红了眼圈。
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是恶人。
我们要回家
婆婆在骂人。
她尖起嗓门,驾轻就熟:“我看你是想饿死我,自打出院后,整整3天没给我吃一顿饭了。”我们连忙推门进来,婆婆靠在沙发上,面飞寒霜,茶几上摆着小笼包、米汤、小菜,还冒着热气。公公若无其事,笑嘻嘻地张罗我们坐下。
难怪她骂人。公公几次小手术,都蒙婆婆侍奉汤药,顿顿可口,现在婆婆养病,需要公公结草衔环,犬马相报,他净拿外卖糊弄。婆婆万分委屈,便把杀人罪名派给他。
恰逢我们休假,便干脆把老人家接了回来,我与老公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婆婆吃得眉开眼笑,伤口不痛,血压平稳,再不疑心有人害她。公公也跟着买菜买药,一家人其乐融融,二老乐不思蜀,我们也尽情享受家庭温馨,唯愿月长圆人长久。
但天下事总难遂人愿。那天,老公同事来取一份资料,公公热情地与来客聊了几句,发现是老乡,立即留茶留饭,还拿出自己所作的书画请人欣赏,小伙子礼貌性地夸了几幅字。公公当了真,立时三刻就要去外面加镜框装裱出来送他。客人大惊失色,几乎要跪下来推辞这份礼物。
此事闹得公公郁郁不乐,连血压都上升,怪人家叶公好龙,并非佳友。老公啼笑皆非,说日后这种尴尬还会发生,反正妈妈早已痊愈,不如请他们住回自己家去。我嗔怪他:“为了不相干的外人撵自己的亲人,不要脸。”老公摸一摸脸皮,只得作罢。
说嘴打嘴,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我。冬至那天,我的闺蜜被父母逼着相亲,心里憋闷得要炸开,又不好发作,打车逃来我家,一头撞上笑眯眯的婆婆,真可谓跳出火坑又入水坑。
婆婆见人家小姑娘水灵,便问婚问嫁,欲做一回红娘。闺蜜如沸汤中的青蛙,鼓着两眼,作不得声,真是我见犹怜。我夹在里边几番打岔,想力挽狂澜扭转话题,但婆婆心意已决,几头大象也拽不回来。最后还是老公聪明,躲在房间扮演女孩上司,拨电话催她回去加班,才完此劫。
事情愈演愈烈,我和老公的一对夫妇朋友来家做客,被迫学习了书法,看了公公写的自传并奉上好评,被好客的婆婆逼着吃了油汪汪的糯米团子,喝了黄澄澄的鸡汤。虽说是好意,可人家正在减肥期间啊。
我与老公想了又想,决定把真相告诉二老,请他们不要自作主张,将自己认为的好意强加于人。老人家面色黯然,提出要回去,我们虽有不舍,但依然同意了。
我仍然想你
并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我们如此渴望亲近,也那么需要温暖,但事实是,即便是一群彼此关爱的人,也无法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弄明白这个道理,我们都成长了许多。
我们终究是亲人,并没有彻底分开,只是各自生活在自己舒适的水域里。我们仍然深爱彼此,信任彼此,无论哪一方有需要,另一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献出怀抱、肩膀与钱包。
又是周末,手機响起来,婆婆的声音愉快地响起:“来吃饭吧,我想你了。”天是青灰色的,云低垂,似有雪意。有个人准备了二三小菜,温了一壶米酒,在一座温暖的房子里,说想我。而我,叫她妈妈。
编辑/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