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恪
2018年9月22日,《何以向新世界问好?》[And what about your Good Morning,New World?]中德实验影像交流艺术展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落下帷幕。观众在踏入展厅的那一刻无不为矗立在大厅中央LED显示屏上高达8米的人形生物所震撼。显示屏中,艺术家本人全身粘满白色羽毛化身成一只猫头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观众以为这不过是一幅巨大的静态图片而选择转身时,猫头鹰偶尔眨动的眼睛和蜷缩的脚趾又让观众对自己的判断将信将疑。这是参展德国艺术家比约恩·麦鲁斯[Bjørn Melhus]的作品《守夜人》[Nightwatch]。作为德方参展艺术家的代表,比约恩此次共展出6件作品,但这只是他众多艺术作品的冰山一隅。毫不意外,看过展览的观众总会被其作品中一个明显的特点所吸引——作品中出现的角色全部由艺术家本人扮演,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可谓“自恋”到极点。
抛开早在艺术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自画像不谈,艺术家们在创作中使用个人形象作为画面构成元素的作品比比皆是。随着技术的进步,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正在把个人形象变成创作中不可替代的主体或标识,比约恩则是其中最为坚决和执着的一位。艺术家在其作品中饰演了各种千奇百怪的角色,无论是人是物,他都能随手拈来并演绎得惟妙惟肖,高度重复性的“撞脸”成为其作品画面的基石,也让他的作品成为当下影像艺术中一种独特的存在。
比约恩·麦鲁斯,《守夜人》,2010
比约恩·麦鲁斯在其作品中所饰演的部分形象
比约恩·麦鲁斯毕业于德国布伦瑞克艺术学院电影与影像专业。他的创作最初来源于实验性电影语境,之后跨越至互动式公共装置艺术、观念创作、时尚广告、MTV、影像及影像装置等领域。与这两年风头正劲的虚拟现实艺术不同,比约恩对虚拟现实的关注点更多源于当下个体在面对不断迭代的媒体世界时所产生的困惑、挣扎和无力感。艺术家在作品中“本色出演”,扮演了包括“他”、“她”甚至“它”在内的所有角色,其独特的“麦鲁斯”标志,成为影像艺术史上最耐人寻味的人造景观之一。
1991年比约恩在作品《我不知道那是谁》[I don’t know who that is]中小试牛刀,通过对自我形象的反复剪辑,展开对媒体中自我身份的思考。这是艺术家本人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作品里,这种对自我形象的抽象拼贴,让主体之间的关系异常紧张。亲密关系、情感折磨、性和多重主观性的时刻,成为青年比约恩表达世界的重点。
同年,比约恩创作了其艺术生涯中里程碑式的作品《魔镜》[The magic glass]。这部作品探讨了媒体文化、观看和被观看,以及自我和他人在认知方面的主观性。艺术家以电视故事的形式描述了自我和媒介之间的作用机制:一个年轻人试图与一个他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年轻女人对话,却徒劳无功。显而易见,她代表着他作为女性的另一种自我。然而,电视屏幕却是一个无法逾越的边界,并使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艺术家借用格林童话《白雪公主》中家喻户晓的魔镜作为标题,意指电视成为现代人自我镜像的工具,照映出观者复杂的内心世界并提供一种反观的途径。结果是,尽管这个男人仍沉浸在他的渴望之中,但他永远无法找到其失去知觉的另一个女性自我。比约恩·麦鲁斯曾说过:“我属于第一代伴随着大众电视媒体长大的人[First TV-childhood],从小到大,我们这一代也一直经历着现实和虚拟现实。”1Bernd Schulz,You are not alone,Kehrer Verlag,2001,p. 7通过收集电视和其他社会媒体提供的信息,以电视为首的大众媒体成为比约恩创作的源泉,他开始研究媒体自身及其对个人身份的影响,即在面对一系列诱人的身份识别模型时,观众如何陶醉其中并丧失了主观性和判断力。
比约恩·麦鲁斯,《魔镜》,1Bernd Schulz,You are not alone,Kehrer Verlag,2001,p. 7991
1995年,艺术家拍摄了一部时长39分钟的16mm胶片电影《远方》[Far far away],作为其在美国洛杉矶加州艺术学院交换学习一年的总结。这部作品以脍炙人口的美国童话电影《绿野仙踪》[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1939]为蓝本,比约恩本人头戴绿色蝴蝶结,扮演了影片主角——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多萝西。身处异国他乡,身份和起源成为他创作该作品的直接动机。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成长主题,一个从童年游戏中解脱出来的故事。多萝西梦想超越城市环境的限制,去彩虹上的某个地方旅行,而彩虹由城市建筑表面数千面玻璃反射的阳光汇聚而成。她被一部手提电话信号卷进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世界,陷入对这个遥远地方的迷恋之中,并对自己是谁和自己的梦想有了更多的认识和怀疑。遗憾的是,和无处不在的电视媒体一样,她的梦想只是商品化的想象。尽管如此,这种想象还是塑造了她的身份和生活。在这片童话般的土地上,多萝西拼命寻找回家的路,充满对距离和自决的渴望。当质疑一个人的身份是如何与媒体的现实形象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比约恩探究了身份起源的多样性。多萝西在手提电话的帮助下创造了一个与自身极其相似的自我,她不断努力想要把自己在媒体世界的分身带到自己身边,并依靠对这种镜像的幻想开始独立的生活。故事最后,孩子们的房间变得越来越小,镜子的形象将他/她从“原始”中解放出来,发展出自恋的男性特征。
比约恩·麦鲁斯,《远方》,1995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作品的声音部分,艺术家从一开始就决定以“用她的声音说话”,音源来自1939年《绿野仙踪》里饰演多萝西的演员朱迪·加兰[Judy Garland]本人,比约恩直接截取电影原声带给自己配音,然后在拍摄现场根据声音配对口型并不断重复。这种独特的声音编辑使艺术家作为主人公在电影里持续存在并成为日后其艺术作品中另一标志性特色。这部电影是比约恩艺术生涯第一阶段的关键作品,艺术家在这里正式确立了一种表达方式,那就是自己扮演作品中所有的角色,如今这已成为他最重要的标志之一。比约恩并不将自己视为一个演员,而是试图用自己的表演来体现自己个性的各个方面。小女孩多萝西是他迄今为止最为重要、最亲密和最个人的角色,没有之一。2Luc-Carolin Ziemann,“Bjørn Melhus”,Das Kurzfilm Magazin,No. 72 (Jun.,2010),p. 22.
比约恩·麦鲁斯,《没有阳光》,1997
1996年,克隆羊多莉[Dolly]的诞生引发了世界范围内关于动物克隆技术的激烈争论。以此为契机,比约恩创作了他的成名作《没有阳光》[No sunshine],从此跻身国际知名影像艺术家之列。艺术家在作品中扮演两对漂浮在未知红色空间的人形玩偶,全身被涂满红色并消解了最基本的性征。摩登而又时尚的音乐节奏唤醒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暗示了人类克隆的可能性。作品除展示对克隆技术的担忧之外,还从深层次探索了人类童年记忆中的图像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份问题。比约恩探讨了由伪浪漫主义和陈词滥调所构成的童年印象中固有的荒谬性,暗示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通过电视媒体而流行于世的心理分析模式的荒唐,以及大众对该模式的接受。在玩偶角色溶解掉童年记忆中田园诗般的浪漫形象之后,黑暗降临,没有阳光能反射出电视记忆的图像,在它们互相疏远的质疑声中,玩偶们又重回媒体自身。艺术家选取了美国黑人歌手史提夫·旺达[Stevie Wonder]和音乐偶像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的歌曲片段并对音源进行后期处理,实现了童声二重唱并不断循环。3Christopher Eamon,Still men out there,Operation Room,2009,p. 3.这种重复造就了永无止境的图像故事并成为人类童年的感知模式,在那里,现实中丧失主体的悲伤和克隆危机密不可分。剧中人物的深情呢喃则唤起了一种超越批判的种族意识,本体和克隆体在童声对唱中完成了首次交锋。与《魔镜》中镜像自我的电视屏幕不同,《没有阳光》中的主体镜像通过克隆技术完成并最终导致主体的毁灭。
比约恩·麦鲁斯,《屏保程序》,2008
2008年,比约恩·麦鲁斯以自己为模特创作的第一个三维动画形象诞生,他把这个数字克隆形象称为“屏保程序”[Screensavers]。作为和欧司朗公司合作的艺术项目,该形象以类似美国漫威超级英雄的形象活跃在欧司朗慕尼黑总部大楼前的七个大型LED显示屏上。这是一个交互式视频装置,艺术家使用从广播节目中实时获取的声音素材作为屏保程序的基本元素。尽管声音是屏保程序诞生的起点,但接收该声音并不是理解作品的先决条件,因为广播节目的语音信息被精炼为关键词,依次投射到这七个屏幕上,从而创建新的上下文和关联。显示屏所在的位置米特勒环线是慕尼黑最为繁忙的交通要道之一,每天约有9万辆汽车驶过这里。这些汽车及其乘客都是潜在的接受者,都可能通过一个不可见的公共空间——无线电广播进行联结。4Katja Blomberg,Live action Hero,Haus am Waldsee,2011,p. 101.如果电视是连接数百万个起居室的特定媒介,那么收音机就是特定于驾驶员的大众媒介。通过特定软件,汽车收音机传出的声音被部分转换成图像和文本序列,实时出现在显示屏上。在一些预先设定的关键词(如“艺术”、“灾难”或“交通堵塞”)出现时,会触发额外的图像和文本。由于图像和文本源于真实的广播节目(现场),艺术家可通过声音激活计算机动画,使大众媒体的日常语言可见。面对一种由媒体驱动的文化,比约恩是观察者,是分析师,是主角,也是消费者。像考古学家一样,他在20和21世纪的媒体和文化史中探寻,以解决在完全由媒体驱动的西方文化背景下的人类身份问题。“屏保程序”是比约恩对当前大众媒体中超级英雄卷土重来的回应。这七块LED屏如同启示世界的巨石阵,项目本身成为当今媒体世界的真实反映。
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比约恩·麦鲁斯几乎扮演了他作品中所有的角色。2014年,在德国柏林学院美术馆的大型个人回顾展上,艺术家展出了他所饰演的87个角色,如今这个数字已经过百。这些角色形态各异,性格鲜明,无论是童话中的蓝精灵,还是作为观察者的猫头鹰;是充当道具的台灯人,还是蜷缩在不为人知隐秘空间中的多毛生物,艺术家通过“演译”而非“演绎”这些形象,重塑大众媒体和流行文化中那些脍炙人口的荧幕形象。通过重组作品人物角色、背景、表现及关系,打造了一个充满夸张与荒诞的麦鲁斯王国。这种“本色出演”使得比约恩的作品具有与生俱来的反媒体特征,包括对电视、电影和童话经典桥段的过度而又颠覆性的利用,通过重复画面和声音实现增倍的媒体放大器效果,通过搬演电影和电视中的流行人物和主题将它们夸大到足以解构的程度。比约恩对媒体世界的主题、人物和感知模式进行持续的批判式关注,只为打破媒体与观众之间看似牢固的“友谊”。要对抗媒体,先要成为媒体。通过对经典媒体形象的颠覆和消解,比约恩使观众通过大众媒体进行自我反观成为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