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梅
中国的刻帖之风始于唐、五代,而盛于宋、明。宋代帖学在整个中国帖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宋代帖学主要是由对《淳化阁帖》《兰亭序》的刊刻与研究构成的。随着法帖刊刻的盛行,《兰亭序》单刻帖逐渐盛行,并与《阁帖》一样,成为宋代帖学的另一大重心。因此,可以说《淳化阁帖》与《兰亭序》成为宋代帖学的两大支柱。
《兰亭序》刻帖中以定武本最为著名,目前许多王羲之研究专家认为现存最早的《兰亭序》刻本当为宋刻本。最早的刻石据说东晋就存在,也有说隋代就有三种刻本:1. 开皇十三年本;2. 开皇十八年本;3. 大业本。更多的是说唐代已有刻石,桑世昌《兰亭考》有碧岫野人赵秷仲古跋语:“此文自唐文皇得真迹刻之学士院,人间不复见。朱梁篡竊,辇置汴都,耶律德光破石晋,此刻渡河。帝羓既归,与辎重弃之杀虎林,后置之州治,遂曰定本。”1[宋]桑世昌撰,《兰亭考》,卷三,明项德弘刻本,叶十正。但事实是宋之前有无《兰亭序》刻本,当属疑问,目前传世的最早拓本也只为宋代。因此,进一步研究、学习宋代《兰亭序》拓本当是今天研究《兰亭序》,乃至帖学的一个重点。
关于定武石刻的渊源与流传,宋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较为普遍的说法是定武本《兰亭》以北宋发现地定武(今河北真定县)为命名,发现于庆历年间(1041—1049),至北宋熙宁间(1068—1077),后薛师正得到原石,其子薛绍彭另刻覆本易之,錾损五字为别。大观至宣和间宋徽宗征入内府,北宋亡于金之际原石佚失。2关于定武石刻此方面的整理,见何传馨撰,〈故宫藏《定武兰亭真本》及相关问题〉,载《兰亭论集》,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31页。(图1)
图1 柯九思本定武兰亭,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人荣芑、沈揆、王厚之、周勋、王明清、何薳、鲁伯秀等对此问题都有涉及,但都不完全相同。沈揆有两种说法,其一来自何薳,何氏跋语见下文。其二来自姚令升,言庆历中宋景文为定帅,有游子携此石走四方,最后死营妓家,伶人孟水清取以献,景文爱而不受,留之公帑,元丰中薛师正为帅始携石去。其长子留赝本于郡,残去湍、流、带、右、天五字以为验。
周勋“书《薛道祖本》后”叙述唐太宗得右军《兰亭叙》真迹,使赵模拓十本赐方镇,惟定武用玉石刻之,文宗朝舒元舆作《牧丹赋》刻之碑阴,世号定武本。这正与荣芑淳熙十三年(1186)跋中所云相同,其跋中有云:“杨伯时云:与薛氏为姻家,‘定武本’以玉石刻,背舒元舆《牡丹赋》,并记之聊广异闻。”3同注1,卷七,叶四正。薛师正之为帅求之不得。其子绍彭索公厨有石镇肉乃刻牧丹赋于背者。道祖别刻石以易之,携玉石归长安,宣和中诏取之。
王明清《挥麈录》叙述定武刻石在宋时流传经过:薛绍彭易定武石刻,祐陵取入,靖康时因金人不识此石,幸免于难。宗汝霖后驰进高宗于维扬,后失之战乱中。
诸种说法不一,相比之下何薳跋语则较为详尽并具有代表性:
唐太宗诏供奉临《兰亭叙》,惟率更令欧阳询自搨之本夺真,勒石留之禁中。他本付之于外,一时贵尚争相打搨,禁中石本独得完善。石晋不纲,契丹自中原辇宝货图书以北,至杀胡林,德光死,永康立,国乃交兵弃石而归。庆历中,李学究者得之韩忠献婿也,始以墨本示公。公索石观,李瘗之地中。李死,其子出石始售于人,本必千钱。由是,好事者稍得之。后李氏子负官缗无偿,时宋景文公守定武以金代输,取石匣,藏于库,非贵游交旧不可得也。熙宁间薛正出牧,求者沓至。薛恶其搨打有损,乃刊别本于外,多持此以惠求者。此郡真赝已有二刻矣。其子绍彭又摹之他石,潜易原刻,暗以自别,遂于古刻湍、流、带、左、右五字各劖损一、二笔为识,或又谓古仰字如针眼、殊字如蟹爪,列字如丁形,又云字微带肉,是唐古刻。大观中诏取此石于薛氏家,其子嗣昌进上御府,徽庙龛置宣和殿。4[清]胡世安撰,〈禊帖综闻〉,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7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476页。
俞松《兰亭续考》关于薛绍彭与定武兰亭的条目近二十条,且其书向来为学界所公允,资料价值较桑世昌《兰亭考》更高。根据《兰亭续考》,其中钱及之中叟在绍兴二十八年(1158)八月十三日跋俞松家藏本最具代表性:
图2 《兰亭序》唐褚遂良摹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昔得之于工部外郎薛伯常,曰兰亭自唐太宗刊在玉石,后流落定武民间,世以定本为贵。伯常尊君道祖,世以“米薛”名者,侍其先枢密守定武,别以玉石刊一本易民间太宗本以归。薛道祖,长安人也,自此天下以长安薛家本为贵。道祖又留刊一石在使宇,留刊一石在谯门,计之民间所易者一石,只定武自有三本。然皆经道祖手,元用太宗碑本便上石,皆善本也。及之与伯常游,数于其家参之,曲折精微得兰亭妙处,一开不能逃也,隽道此本真薛家好本也。然伯常又说,玉石本惟背后有五色莲花记者为贞观时本耳。此石后来亦不在长安薛家,盖道祖死,其弟尚书嗣昌奏之,宣和之间已取归汴京,龛在宣和殿上,靖康丁未燕人载归沙漠。呜呼!中国所存者,亦可知矣。隽道妙于翰墨,方能珍玩之,他人有之,未必能披玩法书如此也。道祖讳绍彭,其幼子伯常讳经。绍兴二十八年八月十三日钱及之中叟谨书。5[宋]俞松撰,《兰亭续考》,卷一,叶五背、叶六正、背。
至此,我们不妨以《兰亭续考》钱及之此跋为当时代表性说法,因为其为薛绍彭子薛伯常的好友,与绍彭子过从甚密,钱氏所了解的应该较为详实。据钱说,“定武兰亭”为唐太宗所刻,后流落民间。薛向守定武得原石,其子绍彭别刻一石易原石,后又刻一石在使宇,一石在谯门,即绍彭共翻刻三石,翻刻都依据原石又都经其手,都是善本。玉石本惟背后有五色莲花记者为贞观时原石,此石在薛绍彭过世后,由其第薛嗣昌进献朝廷,龛于宣和殿。后在靖康战乱时为燕人载归,流落沙漠,不知所终。(图2)
在宋时,收藏与鉴赏《兰亭序》,主要是以“定武兰亭”为主,而“定武兰亭”与薛氏家族关系密切,它的来龙去脉涉及薛家几代人。
薛绍彭父薛向,字师正,万泉人,颜孙。以荫为太庙斋郎,主永寿簿。元丰元年累官同知枢密院事。向幹局绝人,尤善商财,时王安石从中主之,以是益得奋展其材业
。舒亶论向反复,斥知随州卒,年六十六,谥恭敏。
王明清跋定武本云谓在元丰中薛为帅,元丰中即为1078—1085年间,鲁伯秀在跋家藏本中亦云元丰中薛师正为帅携石去,沈揆跋亦同。王顺伯在跋中则云薛向为帅时间在熙宁中,即为1068—1077年间。
徐兢跋定武本云:“太上徽皇各赐《兰亭叙》石刻一本,御笔题书云‘康定二年进’尚是定州所贡,今观是本。政与向来所赐同,今不易得,宜珍祕之。绍兴壬申春三月六日保大骑省云来徐兢题。”6同注5,卷一,叶十一正。宣和之末,复置书学,增博士三员,杜从古、米友仁与徐兢。徐兢此题时间为宋绍兴二十二年,即1152年所作。康定二年为1041年,早于薛向帅定武的时间,当是薛向帅定武之前石已存。
薛绍彭,字道祖,号翠微居士,河中万泉人,向子。元祐元年官承事郎,监上清太平宫,累官秘阁修撰知梓潼路漕。
宋人一般认为薛绍彭翻刻过定武本,将翻刻本留在原地,而将原本残去五字“湍、流、带、右、天”,携归长安。但宋人于此有许多不同的说法,首先翻刻的数量,有人认为一本,有人认为两本,也有人认为三本。鲁伯秀跋家藏本中云:“元丰中薛师正为帅携石去,其子绍彭道祖刻别本在郡。”7同注5,卷二,补抄部分。
袁说友(起岩)跋王顺伯本认为薛氏父子曾翻刻二石:
余幼侍先君,见薛氏子为先君道定武修稧叙刻颇详。薛之伯祖师政尝帅定,谓初得此刻于定之杀胡林,后置郡廨岁月久矣。薛至定,士大夫乞墨本者狎至,薛恶摹打有声,自刊别本留谯楼下,多持此以授觅者,盖先后已二刻。居亡何,薛之子绍彭私又摹刻易元杀胡林本以归,自是定武所藏,殆薛父子所重刻二本尔,政非旧物也。8同注5,卷一,补抄部分。
钱及之中叟跋俞松家藏本称自己与薛绍彭幼子伯常游,因此他的言论当较其他人的更为可信,其跋语上文已引。他说薛绍彭翻刻有三石,一石为玉石本,用以易原本(民间太宗本,此原石为玉石本,背后有五色莲花记,为贞观时本),又另刊刻两本,一本放在使宇,一本放在谯门。而且都是根据原石经薛绍彭之手所翻刻,三本都很精彩。
图3 宋拓薛绍彭重摹《兰亭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其次,残损原本还是残损翻刻本,有的认为残损原本,有的则认为是残损翻刻本。沈揆题跋中就表达了这种困惑:“或云道祖于定武旧本劖去湍、流、带、右、天五字以惑人,或云道祖于别刻本劖去此五字,未知孰是。”9同注5,卷一,叶二十五正。也有人认为残损之事未必为真:“而薛氏所摹易偶是阙本,或遂以完缺辨先后,而谓薛氏镵去五字以自别未为至论。”10同注1,卷六,叶七正。关于这一点,楼钥跋王伯长本云:“近见毕少董所藏董氏淳化间本,尤为精好,自言为儿时亲在定武见青石本,带、右、天三字已缺坏。大观再见之,与旧所见无异,则五字未必皆绍彭劖损也,更当考绍彭在中山时岁月。”11同注5,卷一,叶十五正。综合钱及之、王厚之及楼钥三家跋语判断,可能性较大的是定武原石因为被摹拓过于频繁而渐渐残损,至薛绍彭手时已残损五字,薛绍彭出于对文物的热爱与保护,仿刻数石以满足众人的需求,而将原石携归长安。(图3)
再者,还有讨论翻刻的是定武本,还是根据别的版本所翻刻。一般认为是翻刻定武原石,上文钱跋中就有“元用太宗碑本便上石,皆善本也”之句。
薛嗣昌字亢宗,河中万泉人,向子。以吏材奋,崇宁中历熙河转运判官,擢陕西转运副使,移知梓州。知太原府,以抚纳西羌功,拜礼、刑工部尚书,坐擬啟反覆,罢知延安府。当迁官,丐回授其子昶京秩。嗣昌前后六七贬,多以欺罔获罪,至是言者倂论之,降为待制卒。
宋人一般认为薛绍彭过世后,其弟薛嗣昌将定武本原石上交御府。钱及之跋俞松家藏本:“盖道祖死,其弟尚书嗣昌奏之,宣和之间已取归汴京,龛在宣和殿上。”12同注5,卷一,叶六正。宣和为宋徽宗年号,时间为1119—1125年间,钱及之、荣芑、王厚之、周勋等皆曰宣和。何薳、赵与畤、沈揆、赵彦卫、洪迈、王铚等曰大观,大观为宋徽宗年号,时间为1107—1110年间。向端叔曰政和,政和为宋徽宗年号,时间为1111—1117年间。甚至有人既说宣和间又说大观间,例如王明清,因此在宋时定武石何时归入御府也不十分确切了。根据冯震关于薛绍彭生卒年考,薛绍彭生年当在1050—1055年间,卒年在1107—1112年间,宣和、政和及大观可能性都有。在此还需特别提一下的是,好多宋人提到“宣和”,有的既指年号也指地点“宣和殿”,有的则单指年号或地点。
再者,薛嗣昌是主动上交刻石还是被诏取,宋人有不同的意见。《兰亭考》中有荣芑跋语:“帅薛嗣昌绍彭之弟也,时内侍梁师成为长安承受官,批旨取旧刻”。13同注1,卷三,叶十正。《兰亭续考》钱及之跋则云:“盖道祖死,其弟尚书嗣昌奏之,宣和之间,已取归汴京,龛在宣和殿上。”14同注5,卷一,叶五背、叶六正、背。
《兰亭考》《兰亭续考》等资料中,多有提及薛氏后人与定武兰亭。《兰亭续考》中钱及之跋(上文已引),就提到薛绍彭幼子薛经字伯常,亲述其父翻刻三块定武兰亭的经过。《兰亭考》卷六周勋跋中也提到薛经,其赠杨伯时本题为清閟堂法书墨本,并言最为近古。
吴说跋定武本云:“定武旧刻长安薛氏所藏,余政和丁酉岁倅郡,次年移南阳。薛氏子晐以此赠行。建炎己酉承乏乡部,遭里中之变,已失复得。钱塘吴说传朋题。”15同注5,卷一,叶九正。政和为1111—1118年间,为宋徽宗赵佶年号,政和丁酉当为1117年。与上文薛嗣昌上交定武原石的时间相近,此时薛绍彭或已过世。16关于薛绍彭生卒年,冯震认为生年当在1050-1055年间,卒年在1107-1112年间,可参阅冯震撰,〈薛绍彭生卒年考〉,载《中国书法》,2015年第8期,第112—117页。
袁起岩跋王顺伯本云:“余幼侍先君见薛氏子为先君道定武修稧叙颇详。薛之伯祖师政尝师定,谓初得此刻于定之杀胡林,后置郡廨,岁月久矣。薛至定,士大夫乞墨本者狎至,薛恶摹打有声,自刊别本留谯楼下,多持此授觅者,盖先后已二刻。”17同注5,《兰亭续考》,补抄部分。此处之“薛氏子”称薛绍彭父为“伯祖师政”,伯祖为父亲的伯父。
因为薛氏曾藏有定武原石,所以他所题跋、收藏过的定武拓本则被认为是真本的标志,因此宋人也以薛氏本为依据判断定武本的面貌与真伪。桑世昌《兰亭考》载沈端节跋兰亭云“《兰亭》得于薛氏最善,薛与西京王参政家世为婚姻,所藏二百本。”18[宋]桑世昌撰,《兰亭考》卷七,叶五背。沈虞卿跋:“是岁冬十一月,观杨伯时路分家藏本,与此正同,其签题是薛绍彭手书,知此为定武旧刻无疑。”19同注5,卷一,叶九背。李心传跋沈伯愚所藏本中亦云:“此轴本吴传朋得诸薛氏,而博古如尤王,善书如朱范,同所鉴赏,则又信而有徵矣。”20同注5,卷一,叶十五正、背。(图4)
尤袤在宋时是收藏《兰亭序》拓本的大家,所藏百余本,至今还有其跋《兰亭序》墨迹存世,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临兰亭序卷》,目前称为吴静心本的拓本后就有其淳熙甲辰(1184)跋语。《兰亭考》载其淳熙四年(1177)仲春望日跋王顺伯第二本云:
图4 薛绍彭临《兰亭序》局部,《停云馆法帖》本
顺伯诸本皆佳,顾以字肥而不刓者为“定武”,则与余所见特异。杨柽伯时有薛道祖亲签题一本正肥,云是唐古本。平生所见前辈所跋“定武本”,皆有依据,一毕少董家赐本,一蒋丞相家米元章诸人跋本,一张文潜家王岐公跋本,最后见澄江吕氏舒王所跋,与此本无毫发异,其刓缺处正同,益信山谷所谓肥不剩肉、瘦不露骨者。后有识者,当赏予知言。21同注1,卷七,叶三正、背。
图5 薛绍彭《杂书卷》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可见其依据薛氏亲题本,与其所见诸本作比较,判断定武本之真伪与特征。薛家所据有的定武原石,大观间(1107—1110)、政和间(1111—1117)或者宣和间(1119—1125)经薛嗣昌手由徽宗征入内府,北宋亡于金之际原石佚失。
薛绍彭也重视唐临摹本,并翻刻过唐摹本。《兰亭考》中尚保存多条他有关唐临摹本的题跋, “《兰亭》体类此者宜近真”,作于辛未五月旦日跋则云:“旧见《兰亭》书锋铓者,与所传石本不类,世多疑之。尝以唐人集右军书校之,则出锋宜为近真,盖石本漫灭,不类其初也。”22同注1,卷五,叶二十正。薛氏之“出锋宜为近真”成为界定唐摹与定武本特点的一个重要标准。他也曾翻刻唐摹系统的《兰亭》,游相所藏的百种中之“潼川宪司本”即是。23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文物出版社1965年曾出版。亦见于《兰亭书法全集》故宫卷,卷2,故宫出版社、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第28—29页。《兰亭考》“传刻”篇之唐硬黄本当也是此本,桑世昌下注云:“唐硬黄本,薛绍彭勒唐搨本,第十四行僧字上有察字,且有锋铓,又清閟堂本,后有绍彭二字。”24同注1,卷十一,叶七背。据游相本观察,此本极似神龙本,有“僧”“察”押署则为其特殊之处。“清閟堂”之名,当源自薛氏居所名“清閟阁”,危素《书清閟阁书兰亭序后》有云:“绍彭字道祖,近见其憩晚监听所赋诗,清丽沉著,有魏晋人风。所居有清閟阁。”25水赉佑编,《〈兰亭序〉研究史料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第134—135页。
桑氏注中提到的清閟堂本,应该就是唐硬黄本,《兰亭考》卷十有薛绍彭题赞所勒唐拓硬黄本,桑世昌有注“清閟堂本”于后。26诗见《兰亭考》,卷十,叶五背。宋拓原本《宝晋斋法帖》卷三《裹纲帖》后刻跋“河东薛绍彭以晋王逸少《裹网帖》刻石,题赞其后,清閟堂书”。薛绍彭收藏古人书迹甚富,曾择其所藏历代名人真迹勒石于清閟堂,即“清閟堂帖”。惜《清閟堂帖》久佚,今已无拓本传世。宋拓原本《宝晋斋帖》卷三《二月廿日帖》、《道意帖》、《服食而在帖》、《裹网帖》后均刻有“弘文之印”、“绍彭”或“道祖”字样。而以上四帖正是薛氏故物,并曾刻入《清閟堂帖》。由此可见,《宝晋斋帖》有部分内容当摹自《清閟堂帖》。而此处所谓“清閟堂”本《兰亭序》,则当为薛氏所藏且刻入其《清閟堂帖》中的《兰亭序》。引文见《兰亭考》卷十,叶五背。《宋诗纪事》有薛绍彭诗云:“通泉字法出官奴,日日临池恨不如。双鲤可无轻素练,数行惟作硬黄书。乡关何处三秦路,马足经年万里余。多谢玉华宫畔客,新诗未觉故人疎。”27《宋诗纪事》,卷三十一“薛绍彭”条“和巨济韵”,诗后按:“临池通泉,为如字韵牵,非实事也。不笑,不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66页。《和米芾为梁唐不收慰问帖寄诗》中亦有云:“唐人工临写,野马成百叠。硬黄脱真迹,勾填本摹榻。今惟典刑在,后世皆可法”句,可见其对硬黄本的钟爱。
楼钥跋清閟居士本云:“薛道祖名绍彭,向之子也,与米元章、刘巨济相为莫逆之友,不惟人物翰墨相上下,所蓄法书名画亦略相埒。今有清閟堂帖,名字印章瞭然。跋语所谓河东公者也。从孙棣近以伯父扬州所藏禊序问清閟为谁,诵所闻以告之,楼大防。”28同注5,卷一,叶十正。薛绍彭,宋人也称他为“河东公”。薛氏还有题“清閟堂杨伯时本”,诗亦见《兰亭考》卷十,杨伯时为薛氏姻亲,此“清閟堂杨伯时本”当为薛氏所赠并跋。周勋跋中也提到清閟堂本:“浙西都监杨伯时与薛氏孙为工部郎,经同为曹氏婿,得薛氏本,题清閟堂法书墨本,最为近古。”29同注1,卷六,叶十一背。(图5)
贾似道于景定壬戌(1262)之前得到一个俞松原藏的清閟堂(即薛绍彭)本《兰亭》,他自记道:
留杨时,适得片石如玉,又适有善工至。因手拓清閟本,亲程视之,日刻一字,逾年而后成。精神肉骨不失豪发,楮以北帘,墨以廷珪,以是无有能悟其晚出者。书驵得一二,售之雅士,率获善价,识真之难乃如此。30[明]李日华撰,〈味水轩日记〉,万历四十二年七月四日条,见《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第1219页。
关于“清閟堂”这一名称的来历,首先,薛绍彭曾命其居所为“清閟堂”,并称自己为“清閟”居士,甚至还有刊刻过丛帖,名为“清閟堂帖”,而此丛帖中之“兰亭序”刻本,为据“唐硬黄本”所刻,因此“清閟堂本”兰亭,可以认为是与唐硬黄本为同一本。
以薛绍彭、米芾为代表的关于定武本与临摹本孰优孰劣的讨论从宋代开始,主要集中在笔锋问题上,提出“出峰宜为近真”“锋势笔活”与“石本磨灭不类其初”的说法,以是否保存书写时运笔的动态效果作为划分唐摹本与石刻本优劣判断的标准。这一标准的提出,对后世《兰亭序》的流传法习有重要影响。
薛绍彭书法在宋时与米芾并称,也很受当时贵族阶层的追捧。《思陵书画记》、《翰墨志》、《宝真斋法书赞》等宋代书法著作都有相关记载,且评价很高。关于薛绍彭的书法,明王世贞《薛绍彭杂书卷》跋云:“思陵称北宋时,唯米襄阳薛河东得晋人遗意。虞道园则谓黄长睿有书学无书笔,仅河东兼之。襄阳长沙而下,不论也。此卷结法多内擫,锋藏不露,而古意时溢毫素间,不作倾险浮急态,噫!虞言岂欺我哉。琅邪王世贞收藏题。”31《薛绍彭杂书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第30页。
虞集跋薛绍彭临《兰亭》云:“唐人模拓钩临最精,今晋帖存者,多唐本也。宋人遽不能精,相去远甚。惟薛米两家,独擅其能。宋南渡后,言墨帖多米氏手笔,而薛书尤雅正。禊序帖临拓最多,出其手必佳物。”32[明]汪砢玉撰,〈珊瑚网〉,见《中国书画全书》,第五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第769页。可见,薛氏作品已古雅含蓄著称,不同于与其齐名的米芾,以八面出锋、变化多姿著称。
在当时薛氏传世作品就已较为稀少,黄姬水跋:“元章真迹虽罕得,往往有之。道祖则仅见此耳,元美尚宝之哉。”33同注31,第27页。随着岁月的流逝,其传世作品数量更加稀少,目前存世墨迹仅《晴和帖》、《云顶山诗帖》、《左绵帖》、《乍履危途帖》、《通泉帖》、《上清连年帖》、《得告帖》、《昨日帖》、《元章召饭帖》及《随事吟帖》等。
李心传题《薛修撰道祖临写本》云:“定刻得薛氏父子而显,观道祖临帖,殊可赏爱,岂心诚求之之故,《兰亭》自入渠笔端耶?!如未能然,匠意经营,终不能近尔。”34同注5,《兰亭续考》,补抄部分。薛道祖书,文嘉也有跋,不仅高度评价了薛绍彭的书法,也提到了《兰亭》:“予惟见《晴和》、《二像》、《随事吟》三帖。松雪谓其脱略唐宋,齐踪前古。陆居仁谓:‘其虽杂于六朝、盛唐人书中,当无愧。’后又见其所临《兰亭》,盖《定武石刻》在其处,故所临尤妙。今获观其诗帖,若《上清连年》《实享清适帖》及《和刘臣济诗》真能轩轻六朝,追迹魏晋,宜与元章抗行。而当时谓之为米薛也。”35同注31,第29页。(图6)
薛绍彭书法取法《兰亭序》,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从他的传世言论看来,他更多取法唐摹本的可能性更大些,虽然定武本可以说是从他家传播出来的。在这一点上,他与米芾是一致的。米芾倾向于唐临摹本,也不喜欢定武本,因为他认为唐临摹本具有“锋势笔活”的特点,这与他的书法风格取向比较吻合。明王世贞曾评曰:“‘定武’稍真,为一时赏重,然米南宫绝不喜之,……米笔佻,以故不欲为‘定武’左袒”。36薛氏虽重视唐摹本,但在“笔佻”这一点上与米氏不同,薛氏的书法相对而言更为含蓄内敛,整体气息与用笔,反而与定武本更为接近。
图6 薛绍彭《留题楼观诗》拓本
薛绍彭书法,应该说是以《兰亭序》为本。薛绍彭有《兰亭》临作刻本传世,见文征明《停云馆法帖》,刻本体现他忠实于原作的意图。除了《兰亭序》,取法二王及以前的古法帖,也是薛氏书法最重要的渊源,我们可以从他与米芾的唱酬中可见一斑。
米芾《寄薛郎中绍彭》诗中批判了唐人书,肯定了二王之前法书的高古。薛绍彭有《和米芾李公炤家二王以前帖宜倾囊购取寄诗》和其诗云:“圣草神踪手自持,心潜模范识前规。惜哉法书垂世久,妙帖堂堂或见遗。宝章大轴首尾俱,破古欺世完使离。当时鉴目独子著,有如痼病工难医。至今所收上卷五,流传未免识者嗤。世间无论有晋魏,几人解得真唐隋。文皇鉴定号得士,河南精识能穷微。即今未必无褚獠,宁馨动俗千金赀。古囊织襟可复得,白玉为躞黄金题。”37反映了薛氏对二王以前书法的重视。
米薛书法既然在宋时并称于世,为什么后来书史上几乎只剩米芾,而不见薛绍彭了?关于此,陈振濂在〈薛绍彭的贵族气〉一文中认为米薛的区别在于个人风格问题,薛氏的特长在于对古典的把握,而米芾的特长在于对主体的驾驭,在开辟新境上长于薛氏。笔者认为除此之外,薛氏书法在当时就少见于世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至于为何少见于世,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