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超
身体作为建构空间的重要维度之一,在20世纪以来的建筑学中呈现出众多的差异性视角,进而形成了对建筑本体的多重解读。这个现象不仅源于20世纪建筑学内部历史理论的繁荣,更呈现出20世纪哲学、批判理论、文化研究等思想领域对建筑学的影响。以身体作为平面,我们可以切割出建筑学与20世纪众多思想观念之间活跃交织的截面。知觉现象学从身体主体衍生出的对建筑空间感知的讨论、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话语与身体关系映射出的空间权力机制、女性理论的表现性身体所形成的空间对主体的重构可能,以及控制论和媒介理论下身体的信息流通揭示出的作为人体延伸的空间本质等,共同构成了这个错综复杂的交织版图。其中,亨利·列斐伏尔的身体-空间-生产理论,也是这个版图中的重要板块。
作为20世纪重要的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的写作跨越了较长的时间——从1925年前后直至1991年去世前夕。在列斐伏尔长达60年的写作生涯中,城市与空间一直是其研究的核心主题之一。也正是因此,作为少有的对于空间有着大量研究和写作的哲学家,列斐伏尔的思想一直以来都直接或间接地对建筑学产生着影响。其中,在建筑学里被广泛传播的理论包括对城市空间日常生活的批判、对物质空间和社会空间对立关系的思辨等。就城市和空间主题在列斐伏尔全部写作中的发展脉络而言,无论是对空间写作的密度,还是其空间理论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力,均在20世纪70年代达到了顶峰。1Eleonore Kofman and Elizabeth Lebas,“Introduction:Lost in Transposition—Time,Space and the City”,Henri Lefebvre,Writings on Cities,Blackwell Publishers,1996,p. 6.这一现象从个人经历的角度可以归结于列斐伏尔与1968年五月的城市反叛运动,以及形成于60年代前后的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所产生的联系。佐证这种关联性的标志性著作如列斐伏尔在“68运动”两年后发表的《城市革命》(该书的英译版The Urban Revolution于2003年被完成并出版)等。尽管在那段时期所发表的空间理论著作中,列斐伏尔是试图在60年代“粗暴”的城市反叛运动之外寻求一种更加深层次的政治哲学和社会组织层面的城市变革,2Neil Smith,“Foreword”,Henri Lefebvre,Urban Revolution,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3,p. xi.然而这些著作在目的上是在完成与“68运动”同样的诉求——对异化的现代城市生活的抗争。
在列斐伏尔于70年代(文章之后会将其称为“后68时期”)的城市写作中,身体成为了回溯个体欲望、抵抗现代消费文化的重要维度。这个维度在《空间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被呈现为一种社会身体在物质空间与社会空间的辩证关系中所起到的媒介作用;而在《走向一种享乐建筑》[Towards an Architecture of Enjoyment]中,则涉及到了一种在完整身体感知层面对“超功能”[transfunctional]空间的探讨。列斐伏尔空间理论中的身体维度同样可以追溯到他与情境主义国际以及“68运动”的关联性中,并且这种关联性也会反过来揭示出,身体、空间与欲望三者关系在列斐伏尔“后68时期”写作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一直延续至其晚期作品的历史成因。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的一段时期内,列斐伏尔与居伊·德波[Guy Debord]等情境主义国际成员都保持着紧密的个人关系。尽管他本人从未直接参与其中,但列斐伏尔曾承认这些间接的联系平行地影响甚至改变了他自己对于城市的思考。3参见列斐伏尔的访谈Kristin Ross and Henri Lefebvre,“Henri Lefebvre on the 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October,Vol. 79 (Winter 1997),pp. 69-83.作为被广泛承认的情境主义国际的核心代表人物,德波发表于1967年的《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以及他在1958年至1969年之间参与编辑出版的杂志《情境主义国际》[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均从智识层面铺垫了对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中景观式的身体感知异化的反抗;而1968年爆发的反叛运动又反过来进一步加速了这些文本的传播,4 进而使得身体议题一直是运动的核心。“68运动”反抗的本质便是对个体身体感知和欲望的解放,因此这便与列斐伏尔以完整身体为诉求,进而对现代城市进行的批判形成呼应。在对身体解放进行诉求的思想脉络层面,列斐伏尔与情境主义国际的空间理论均受到了早期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关注对现代日常生活的碎片化的批判,以及现代城市体验中转瞬即逝的相互遭遇所产生的愉悦和城市空间中固化的功能划分所产生的对比。5Kofman and Lebas,“Introduction:Lost in Transposition—Time,Space and the City”,p. 11.当列斐伏尔的城市写作被置于“68运动”和情境主义国际的语境之中时,这种个人经历上的联系与思想脉络上的相通,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侧面的角度去挖掘和理解身体在列斐伏尔城市理论中的本质。
图1 曼哈顿手稿局部(图片来源:Bernard Tschumi,The Manhattan Transcripts,London:Academy Editions,1994.)
图2 裸城,1957年(图片来源:法国区域当代艺术基金中心[FRAC]http://www.frac-centre.fr © François Lauginie)
无论是围绕“68运动”所形成的一系列关于城市和空间的思想,还是“68运动”本身,均在20世纪后半叶的建筑学发展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方面,例如作为建筑学教育重镇的巴黎美术学院[École des Beaux-Arts]本身便在“68运动”中推动着对固有建筑学定义的反抗。另一方面,如同20世纪初的第二次世界大战,“68运动“以及它所形成的集体记忆对其之后广泛的社会认知产生着转变作用,6Ross and Lefebvre,“Henri Lefebvre on the 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pp. 3-4.并且这种影响被影射到包括建筑学在内的各个领域的发展中。在建筑学历史理论的当代研究中,1968年作为历史脉络中的重要节点,常被用于划分20世纪建筑理论发展的时间阶段。7建筑理论学者以1968年作为参照时间点对建筑理论发展史进行的梳理,如Michael Hays,Architecture Theory since 1968. Harry Francis Mallgrave,Modern Architectural Theory-A Historical Survey 1673-1968. Harry Francis Mallgrave and David Goodman,An Introduction to Architectural Theory-1968 to the Present. Joan Ockman and Edward Eigen,Architecture Culture 1943-1968-A Documentary Anthology.在1968年之后的建筑学中,伯纳德·屈米[Bernard Tschumi]是受到列斐伏尔、情境主义国际和“68运动”较大影响的建筑师。作为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学生,屈米在“68运动”期间正于巴黎的建筑事务所实习,并直接参与到了运动之中。8参见屈米的访谈Joan Ockman and Bernard Tschumi,“Takling with Bernard Tschumi”,Log,No. 13/14:Aftershocks:Generation(s) since 1968 (Fall 2008),pp. 159-170.之后,在他70年代的职业发展中,尤其是他在英国建筑联盟从事城市理论的教学期间,他的思想发展与围绕“68运动”所产生的关于身体、空间与欲望的观念之间一直保持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超现实主义以及“冲击”[shock]的概念一直是屈米建构其空间理论的核心;屈米于1978年完成的“曼哈顿手稿”[The Manhattan Transcripts](图1)与50年代德波的“裸城”[The Naked City](图2)之间也有着清晰的脉络关系;而在1975年前后,屈米和列斐伏尔分别对身体体验和享乐空间关系的探讨也有着直接的相互映射。鉴于屈米在70年代发展出的空间理论一直出现在他后期实践项目中,屈米的建筑也便从一个侧面成为理解列斐伏尔思想的空间案例。
在上述所建立的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网络下,列斐伏尔、屈米以及德波和情境主义国际之间形成了一条关于身体、空间和欲望的隐晦线索。在这条线索揭示的思想之间的相互映射和影响关系里,无论是对“68运动”和情境主义国际的历史语境的建构,还是对屈米建筑理论与实践的解读,都会从不同侧面增加对列斐伏尔身体理论进行理解的层次和维度。对三者的比较阅读也将从一个局部呈现出20世纪70年代建筑学在身体层面的独特诉求。
在“68运动”的历史背景下,列斐伏尔在70年代对身体、空间和欲望三者关系的讨论可以被看作是对工业社会和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中的空间图像化、劳动身体异化等问题的反抗。这些讨论主要呈现于《空间生产》和《走向一种享乐建筑》两本书中。与之相通,同样的批判也可以在“68运动”被广泛传播的德波的《景观社会》中被追溯到。在追求经济效率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包括身体在内的所有物体都存在于视觉层面所指涉的交换价值中,并被基于经济效率的抽象空间控制着。9Guy Debord,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Zone Books,1995,pp. 25-34.该书法文版原著出版于1967年。当工业社会中身体被异化成抽象的商品被控制、分配和交换,现代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中的空间也被认知为一种抽象的组织架构,使得身体这种商品的流通可以达到效率最大化。这种空间在《空间生产》中被列斐伏尔称之为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s of space]。10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Basil Blackwell,1991,p. 33. 该书法文版原著出版于1974年。在对这种抽象空间的批判中,列斐伏尔的空间哲学认为空间并非是一种空洞的、静态的容器,组织并架构着个体在其中的体验,而是产生于体验本身的动态结果。11参见海斯在其编著中对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节选所做的讨论Michael Hays,Architecture Theory since 1968,The MIT Press,1998,p. 174.但是他在这里所指涉的空间并非是受观者相对位置决定的主观视觉结果,而是源自于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空间思想——空间作为一种相对的概念必须被身体占用才得以形成。12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p.170-171.
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由于身体成为空间成立的基础,因此身体如何占用空间也就成为了决定空间本质的主要因素。与这一观点类似,屈米认为空间只是一种被动的舞台,需要被使用者在其中的身体实践来激活。列斐伏尔认为,人类原始的自然身体与空间相互关联的基础是能量的交换。他认为身体同时拥有空间和能量,而空间的规则反过来限制着身体空间的姿态并规定着身体能量的分布,13Ibid. pp. 171-172.进而与身体形成一种互相决定的共生状态。这种身体和空间的关系可以被认为与知觉现象学有着共通之处——身体拥有着一种基于能量流动的自我控制机制,身体对空间的任何反应都是源于这种自然机制,最终身体成为了意向主体。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这种身体对空间的占用是“直觉性”的,其中既不存在在意识中被再现的空间,也不存在在这个空间中被投射的自我。14Ibid. p. 178.
在《空间生产》中,列斐伏尔将身体对空间的占用机制向前推进了一步——其中身体不仅仅是自然性的,而且是社会性的;身体与空间的关系基于的不仅是能量的交换,还包含了信息的传递。15Ibid. p. 200.进而,这种信息交换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图像消费文化对身体的异化提供了基础。其中,信息的交换过程可以被利用来控制身体的能量流动,最终形成身体在生产中释放能量的效率最大化。这种现代理性主义对能量交换的控制被列斐伏尔认为是对享乐的抹杀。这是因为,在身体占用空间的过程中,既不断吸收、释放着能量,同时也储存着剩余能量。而剩余能量区分了生活和靠最低能量消耗而生存这两种状态。在列斐伏尔看来,剩余能量的浪费是生活的本质,也是娱乐、爱欲等生产性享乐的基础。然而,经济原则下的理性和功能主义试图将能量的消耗降低到生存所需要的程度,16Ibid. pp. 176-179.进而抹杀掉享乐本身。因此,列斐伏尔批判到,在经济理性下,以图像化商品和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信息交换将身体在工作中的能量效率最大化,进而将工作与娱乐、爱欲等享乐体验分离开。当身体不再是体验的主体,而是工作中的工具,是可以被交换的商品时,身体也便从自我上被剥离下来,并根据不同部位的功能以及在生产中的价值而被碎片化。17Ibid. pp. 203-205.
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如果说对身体能量交换效率的追求会抹杀享乐,那么身体的碎片化便是将享乐拆分成局部的符号和图像并打上商品的标签。在列斐伏尔看来,在现代社会的空间中,当身体不再是决定自我与空间关系的基础时,由“直觉性”占用所构成的“完整身体”[total body]体验也不再存在。进而,以完整身体体验为基础的真实的空间享乐也便不存在。
如果说,现代的空间规划被列斐伏尔批判为对享乐的抹杀,那什么是能够真正产生享乐的建筑空间?尽管在迈克尔·海斯[Michael Hays]看来,列斐伏尔关于空间的著作本质上是哲学历史,而非建筑理论,18Hays,Architecture Theory since 1968,p.175.但是我们仍可以在其文本中挖掘出那个时期关于探索享乐建筑的线索。
图3 公元4世纪左右的罗马的戴克里先浴场(图片来源:http://rome-honoursgroningen.co.nf/20Ibid. p. 33.16/Sjoukje2.php#source2)
在《走向一种享乐建筑》中,列斐伏尔曾论述到建筑空间本身无法独立生产出真正的享乐。19Henri Lefebvre,Towards an Architecture of Enjoyment,ed. Lukasz Stanek,trans. Robert Bononno,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14,p. 48. 该书法文原稿完成于1973年。首先,在列斐伏尔对身体与空间的讨论中可以看出,如果真实的享乐需要以完整身体为基础,那么所谓享乐的空间也便要建立在空间与身体的相互关系中。同时,空间在与身体的关系中必须能够为完整的身体感知提供基础。这需要建筑空间所建立的是一种全知全感的氛围,而非仅仅是视觉的符号和图像。因为通过简单赋予形式以享乐的意义所产生的享乐最终只会沦为表面化的、认知性的享乐——身体对空间的感知沦为抽象的话语,以局部的形式再现在自我的意识之中。而且正是由于再现所产生的体验的离散性,完整身体所形成的自然感知也便被降级为抽象的认知推断。20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休闲空间在列斐伏尔看来也无法生产出真正的享乐,其中使用价值被交换价值所替代,剩下的只是享乐的图像与幻觉。21Ibid. p. 100.
因此,列斐伏尔所诉求的享乐建筑需要可以通过空间中的身体实践来回溯完整身体感知的“瞬时性”[Immediacy]——身体与其当时当地的空间的直接关系,来抵抗图像、符号、话语和隐喻式的分析所造成离散的身体。那么如何才能通过空间建构出这种瞬时性?列斐伏尔分析了法语中两个单词的差异——它们分别被翻译成英文“pleasure”和“enjoyment”。愉悦[pleasure]和享乐[enjoyment]的差异在于前者需要空间媒介并可持续,而后者是产生前者的瞬间状态,二者在产生真正的身体愉悦的过程中均是不可或缺的。因此,产生真正的享乐同时需要完整身体与空间的关系,以及这个关系发生的瞬时性。从形式美学的角度,列斐伏尔认为这种体验的瞬间性存在于物质空间形式的模糊性中——“当形式本身被剥离开,直接性的享乐才能够出现”。22Ibid. p. 100.
在《走向一种享乐建筑》中,列斐伏尔选取了一些历史建筑案例来进一步论证何为享乐的空间。其中,罗马的戴克里先浴场[Baths of Diocletian]被列斐伏尔认为可能是最为成功的享乐建筑空间。浴场空间的尺度、装饰、自然光和空气温度的分布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完整身体的感官享受。同时,它的复合功能——浴室、公园、展馆、图书馆等提供着身体和精神的多层次的体验。23Ibid. p. 137.(图3)而且更为重要的,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的功能复合或“超功能”[transfunctional]为建筑师提供了一种超越符号化的形式、功能和结构的路径。24Ibid. p. 151.“超功能”及其所提供的不完全性和模糊性抑制了空间在自我意识中的再现意义,身体成为了体验空间的主导因素,并且瞬时性的体验为真实的感官享乐的提供了可能。
20世纪70年代,屈米在英国建筑联盟教书时期与列斐伏尔个人之间的相互影响,以及他们与“68运动”的关联性,都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屈米与列斐伏尔在这一时期空间理论的某些相通性。因此,对屈米在这一时期的建筑理论的解读将为我们从建筑学的视角反观和延展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提供可能。
在对建筑空间本体的探讨中,列斐伏尔的“超功能”和屈米的“交叉规划”[crossprogramming]均是在诉求通过空间功能的复合性来抵抗单一形式、功能、意义所含有的控制机制。对屈米来说,功能的“交叉规划”所带来的多重性和不确定性是抵抗任何由预先外部参照所规定的身体控制机制的基础。 当“火车站成为博物馆,教堂变成夜总会”,身体和空间的关系不再具有稳定的功能和意义层面的参考。通过功能的增加和重叠,空间最终成为由身体自发生成的动态事件的集合。25Bernard Tschumi,Event-Cities (Praxis),The MIT Press,1996,p. 13.在“68运动”的背景下,这种诉求同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一样,可以被认为是对工业社会背景下的现代主义乌托邦的批判和反叛。列斐伏尔曾批判现代建筑的抽象乌托邦试图建立完美的城市,其中需求、服务、运输都被规制在一个理性的体系之中。而与这种抽象乌托邦相反的是一种具像化的逆乌托邦,它以身体与空间的瞬时性享乐基础来不断创造新的空间,进而抵抗日常、工作和商品经济的控制。26Lefebvre,Towards an Architecture of Enjoyment,p. 148.
同样作为对现代建筑乌托邦的批判,如果说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呈现出对身体在空间中原始性享乐的乐观态度,那么屈米在其1975年的论文〈建筑悖论〉[The Architectural Paradox]中的讨论则更加“悲观”地揭示了建筑在抵抗外在控制机制时“进退两难”的状态。在屈米看来,建筑抵抗现代建筑乌托邦的关键性在于建立自己的自治。从这个意义上讲,空间建构的依据必须超越来自外在社会的参照。这种对建筑自治的诉求在70年代被大致分为两条脉络:一方面,建筑作为一种智识上的操作,通过建立自身内在的语言逻辑来进行概念化的输出;另一方面,建筑作为一种媒介,处理着空间与主体之间最为直接的体验关系。27〈建筑悖论〉一文最初发表于1975,之后被收录于Bernard Tschumi,Architecture and disjunction,The MIT Press,1994,pp. 27-52.在这一时期,正如建筑作为形式分析和建筑现象学之间的对立关系所呈现的,建筑的这两种自治在空间实践中处于完全独立的两个领域。而屈米认为,其中的任何一种自治都无法独立完成对现代建筑乌托邦的抵抗。一方面,与列斐伏尔的观点相一致,作为智识操作的建筑所产生的抽象空间在屈米看来并非是抵抗的途径。另一方面,与列斐伏尔的观点相悖,作为建筑师的屈米则认为完整的身体体验在建筑学层面同样不是完美的解决方式。在1977年题为“建筑的愉悦”[The Pleasure of Architecture]的文章中,屈米论述到单一地对于身体体验的感性探索在贡献建筑学本体意义方面的无能。屈米认为,建筑学所探究的不仅仅是对身体体验的组织和分配,还包括这种组织和分配本身,以及它们所包含的概念。28〈建筑的愉悦〉一文最初发表于1977年,之后被收录于Bernard Tschumi,Architecture and disjunction,pp. 81-98.建筑应被理解为一种建构身体体验效果的机器。
如屈米早期的建筑理论以及随后的空间实践所揭示的,建筑的这两种自治不仅不应相互独立,而且它们之间边界的模糊是抵抗现代社会控制、生产身体愉悦的关键。然而,屈米同时也意识到“建筑体验成为建筑自身的概念时”29Ibid.可能会产生的“进退两难”悖论。建筑作为一种智识操作,其产出结果永远都会是饱含着意图的空间组织。而当这种空间组织与身体体验产生一定的关系时,建筑空间便不可避免地成为身体的控制机器。即使建筑空间的意图是通过其自治的操作来抵抗外在社会所强加的控制,它最终也会变成另一种控制本身。正如海斯指出的,屈米在“建筑悖论”所指涉的是一种陷入阿多诺式的建筑困境。30Michael Hays,“The autonomy effect”,Bernard Tschumi,ed. Giovanni Damiani ,Thames & Hudson,2003,pp. 7-16.在屈米看来,这种建筑的智识操作与建筑体验效果之间的矛盾只有通过建筑空间的主动自我反叛来调和。31Bernard Tschumi,Architecture and disjunction,pp. 27-52.在这种自我反叛中,建筑不再是通过建构某种自治的空间组织来反叛另一种由社会所预设的空间组织。相反,建筑空间总是在不断地否定其形式、空间、组织所被期望的意义。屈米的空间反叛析取并重新审视早期超现实主义所揭示的“冲击”效应。当建筑作为一种可读物所指涉的意义与作为一种氛围所形成的直接体验之间相互脱节,其产生的“冲击”将会时刻在抵抗着空间结构所试图固化的身体状态,并通过形成新的身体和空间关系以及身体之间充满意外的遭遇,最终构成产生空间愉悦的基础。
图4 曼哈顿手稿,直观身体体验、空间架构和空间架构中所指涉的身体运动三者的并置(图片来源:Bernard Tschumi,The Manhattan Transcripts,London:Academy Editions,1994.)
屈米对空间认知和感知之间张力的讨论无法避免回归到现象层面的分析。在此,屈米借用了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关于金字塔和迷宫这两种体验方式的隐喻讨论。巴塔耶的讨论揭示了两种空间体验状态:一方面,自我主体会被投射到“顶部”,从客观视角认知自我的身体与周围空间的关系;另一方面,自我会通过身体本身在主观视角下对空间进行不完整的体验。32Georges Bataille,Inner Experience,trans. Leslie Anna Boldt,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8,pp. 81-93. 更多讨论参见Denis Hollier,Against Architecture:The Writings of Georges Bataille,trans. Betsy Wing,The MIT Press,1993,pp. 57-73.映射到建筑中,前者从宏观结构的角度展示了建筑师在智识操作层面所意图的空间组织结构;后者指身体在空间之中的直接体验。在大多数情况下,自我对于空间的体验会同时包含这两种方式。在“金字塔”中,自我会将身体投射到空间中,以通过记忆或想象来推测和构建空间中的主观视角和身体体验。在“迷宫”中,身体的直接体验也总是伴随着自我对于不可感知空间的结构想象。在空间体验的现象层面,主体总是试图通过主观感知来推测整个空间的结构。 然而,由于身体体验中对于空间感知的不完整,这种推测的准确性则完全受空间形式的特征来决定。这时,如果说屈米将空间视为生产愉悦的工具的话,那么建筑师便可以通过对空间形式的操作建立“金字塔”式的空间认知与“迷宫”式的身体体验之间的不确定关系,进而消除自我主体对空间进行再现式推演认知的可能性,最终建构出身体在空间中的愉悦。正如迈克尔·海斯所说,建筑的体验徘徊于“金字塔”和“迷宫”这两个层面之间,而正是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是充满“爱欲”的。33参见海斯在其编著中对屈米的“建筑悖论”文章所做的讨论Hays,Architecture Theory since 1968,p. 214.在屈米的空间实践中,功能的“交叉规划”是建构这种“金字塔”与“迷宫”之间差异的重要手段。复合的功能使得空间的规则本身始终在更替,因此拒绝任何通过推测形成的对空间形成的稳定认知。当规则不断地自我违反,身体与空间的关系便一直停留在瞬时性的、非再现式的状态。
回归到身体问题,在屈米的空间理论中,“金字塔”和“迷宫”式的空间体验都是由身体的执行来驱动的。这一点在屈米的“曼哈顿手稿”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直观的身体感受、空间架构和空间架构中所指涉的身体运动被并置在一起(图4),构成了一种仪器来注解“功能、形式和社会意义之间”的断裂。34Bernard Tschumi,The Manhattan Transcripts,Academy Editions,1994,p. 7. “曼哈顿手稿”作品本身最初于1978年在纽约艺术家空间[Artists Space]展出。在海斯看来,屈米的“曼哈顿手稿”是一部关于欲望的影像,其中在身体与空间之间的古怪[eccentric]遭遇中,瞬间的感受超越了再现式的认知。35Michael Hays,Architecture’s Desire:Reading the Late Avant-Garde,The MIT Press,2009,pp. 17-18.在“曼哈顿手稿”所展示的身体与空间的古怪遭遇中,城市中功能的“交叉规划”带来了不同事件的共时并置,其所产生的断裂不仅加剧着空间体验的冲击、拒绝一切稳定的空间认知,36Bernard Tschumi,Architecture and disjunction,pp. 247-250.而且最终会带来身体体验的碎片化。在德国卡尔斯鲁厄艺术媒体中心的设计中,不同的交通功能“构件”被并置在中庭之中,在位置、速度、重力、指向等层次提供着多重的步行体验(图5)。穿梭于其中的身体时刻在不同的空间相对关系中切换,进而,对于空间的整体性认知便不断地失稳。同时,在这些差异性“构件”以离散且近乎无序的方式所完成的空间布景中,连贯的身体体验将不再存在。身体在每一次体验断裂时会抛下某些片段的身体记忆,并将其遗留在空间之中。这些片段的身体记忆不断累积并形成一种共时性的身体投射(图6)。不同的身体片段携带着不同的身体体验会最终投回到身体的本体之上,形成一种碎片化的拼贴或重叠。在此,屈米的这一空间观念与列斐伏尔所诉求的完整身体的瞬时性体验之间形成了明显的决裂。列斐伏尔关于享乐的空间理论的基础便是对工业社会和消费文化造成的身体体验的碎片化进行批判。而与之相反,屈米却将现代城市的碎片化所引发的身体体验的碎片化状态视为积极的因素,用以建构城市遭遇的多样性以及空间事件的活力。37Ibid. pp. 254-255.
在〈痛苦中的建筑〉[The Building in Pain]一文中,安东尼·维德勒[Anthony Vidler]更是进一步将这种对空间体验碎片化的“庆祝”定义为20世纪70年代建筑学中的一种转向。他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将建筑学中关于身体的意识形态分为三个阶段,分别对应从维特鲁威时代到文艺复兴晚期、现代性出现并发展的时期,以及以“68运动”为重要起始节点的后现代时期。第一阶段的建筑被作为身体本身来看待。第二阶段,尤其是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建筑时期,建筑或城市更多地被视为一部机器,架构着身体的体验,以达到社会运转的理性化和高效化。到第三阶段,维德勒认为以屈米为代表的这一时期的建筑更像是一个破碎的机器,同时将空间本身和身体体验打碎。在身体的离散状态下,自我主体会不断地从破碎的空间中寻求“补充物”来重建我们的身体,并最终导致自然身体的“消失”。38Anthony Vidler,“The Building in Pain:The Body and Architecture in Post-Modern Culture”,AA Files,No. 19 (Spring 1990),p. 8.
回看列斐伏尔与屈米在68运动背景下关于享乐建筑的讨论,两者均以现代社会下理性的空间机制作为批判的核心。然而,在关于空间认知和空间感知对立关系的论述中,与列斐伏尔明确的对于空间图像、符号和意义的批判态度相异,屈米所诉求的却是空间可读和可感之间的暧昧关系,并且这一差异最终促成了屈米在对愉悦建筑的理论诉求中将答案指向空间和身体的碎片化。列斐伏尔与屈米之间相通又相异的理论脉络从一个局部打开了20世纪70年代建筑学对断裂、并置、拥挤、拼贴等关键词的兴趣倾向,39同一历史阶段中,柯林·罗[Colin Rowe]和弗瑞德·科特[Fred Koetter]的《拼贴城市》[Collage City]探讨了城市发展中不同历史阶段的差异性形式的并置,并与建立在统一的社会建构机制下的“蓝图式”城市形成对比;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在1978年出版的《癫狂的纽约》[Delirious New York]一书中,同样对空间结构与空间体验的对立问题进行了探讨,揭示曼哈顿竖向拥挤文化的空间本质。揭示了“后现代建筑师”在对现代社会身体异化(碎片化)的批判中又回归到另一种身体的碎片化状态的部分原因,并从历史的角度在“后68时期”的建筑学中挖掘出当代建筑学关于身体离散和器官外化的萌芽。
当自我与环境之间的信息交流变得更加显著,建筑与城市成为了我们身体的虚拟延伸,身体的边界、器官等物质化的定义都开始变得模糊。身体的内和外开始交融,器官的生物性和非生物性也不再重要。最终,只有虚拟的节奏才可以重构出对身体的限定。并且,也只有通过节奏,身体才可以与其外界发生关系。这种当代身体认知由生物器官向虚拟节奏的转向同样呈现在了列斐伏尔晚期的写作中。40对节奏的关注在《空间生产》一书中已有涉及,并主要呈现在列斐伏尔的晚期著作中,如Rhythmanalysis:Space,Time and Everyday Life,Continuum,2004.那么,回溯“后68时期”以列斐伏尔和屈米为代表的空间和身体理论,当物质化的身体边界已不再明确,关于完整身体体验的定义是否也开始松动?当身体开始离散化并转向节奏的重构,建筑空间中真实的完整身体享乐和再现的片段身体愉悦是否也可以被重新评估?最终,当物质化的(生物性或非生物性)身体器官从生产真实享乐的工作中被节奏替代并解放出来,建筑空间在产生身体享乐时作为可感物和可读物的对立关系是否可以被进一步转变?这些从70年代的享乐建筑议题所衍生出来的身体问题在当代仍然需要被探求。
图6 德国卡尔斯鲁厄艺术媒体中心(1989),线性中庭空间,多重空间—身体关系的并置(图片来源:Bernard Tschumi,ed. Giovanni Damiani,London:Thames & Hudson,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