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建
我要永远歌唱春天的太阳,用云雀一样冲向天空的声音!
春天的太阳明晃晃像金斗,将万千细碎的银光,散落在山坞水槛、古驿桥边。在银光的深处,我常看见那些紫色的燕子成群地掠过楼头,撒落了一地呢喃;柳絮雾淞一样飞落槛格,敷出了一方清辉……这些濯濯开涤神情的景致,要是失去了太阳的光芒,一切都将变得虚无!黑暗将吞噬掉所有!那时我眼睛所看到的,只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像马允邵所撰的“烛影长悬周日月,炉烟不散汉风云”,不过是一场虚幻的迷梦!
所以我要永远歌唱春天的太阳,用云雀一样冲向天空的声音!
春天的太阳,是一束美丽的火焰,它焚走了大地的冰冷,把冬天的雪,煮沸后化作潺潺溪水,流经村庄去告诉每一个农人,寒冬过去了,所有的用棉袄包裹的日子,都过去了!手和脚的骨节间,正蒸腾起一股阳气,驱走陈年的风寒湿痹。迈开步子,甩起胳膊,走出昏暗的小屋,穿越香樟树、芨芨草、龙舌兰摇曳的乡间小路,奔向春天里正在冒着水泡的田野。那里,有水牛牯正等着勤劳的庄稼人,给它的肩胛套上木轭;那里,有铧犁插入了土地的心窝,等待落田耕作的农夫,握住铧犁的扶手,甩起一个响鞭,吼出一声吆喝!只要响鞭一闪,吆喝一响,一垄一垄的农田,就会在铧犁的痛苦呻吟中,泛起一片片黑色的泥浪!——哦,春天的太阳,你是一座古钟吗?鞭策着时光的指针和乡村脚步,一起迈向了春耕的繁忙,迈向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烨炜与辉煌!是的,切莫辜负了这滴答流溢的金斗之声,这万丈的豪情,快把懒惰、等待、闪缩收敛了,像蛇与冬眠的动物一样走出洞穴,去广大的原野寻找你所需的食物与梦想!太阳,这春天的太阳,就是装饰在你梦边的眼睛呢!
是的,我要永远歌唱春天的太阳,用云雀一样冲向天空的声音!
因为这春天的太阳,是一位博爱的上帝,它汇集了神祇所有圣洁的精神,不断升华,并成为一座高及天际的丰碑。它桔红色的光泽,照亮了所有没有希望也没有梦想的粪窟与泥沟,即使最宽长的隧洞,最遥远的原始森林,也因为它的折射功能与间接渗透的能力,而将黑暗的魔鬼驱走,变成了一片接近文明接近光泽的乐土!漂泊的流云,因为有了它,而穿上了绚丽多姿的锦袍;悬崖上的小花,因为有了它,而变得风华婉转,流溢出董仲舒所说的“受命于天”的尊贵与荣耀;远航的小鸟,因为有了它,孤独的旅程里充满了诗歌的意境……“来,帮我晒一晒春天的太阳!”一位长年瘫在轮椅上、囚在黑屋里的老翁对他刚放学归来的孙子说。在黑屋的窗外,屹立着一株苍老的刺桐,此时阳光正以温暖的姿态,涂抹着树叶,洒落一地金黄。老翁看了立时诞生出想飞的冲动!“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这是一位俄罗斯诗人写的诗句,贴在老翁的心坎上,他的生命必将激发出阳光的璀璨,尽管,他依旧坐在轮椅上。
春天的太阳就是这样,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艺术,无私地装饰着一切,溶化所有因漆黑而诞生的旧恨新仇,因漆黑而萌发的贪婪、落后、愚昧,这就是博爱!这就是儒家所说的仁、墨家所说的兼爱、佛家所说的慈悲、宋明理学家所说的民胞物与!
但丁在《神曲》里写道:“我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这无力重述的事物是什么?我想一定是天堂!而春天的阳光,赠馈给人的正是天堂。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永远歌唱春天的太阳的原因了,用云雀一样冲向天空的声音!
我不仅要永远歌唱太阳,而且还要奉劝自己与所有的人,学做春天的太阳。
我喜欢春雨。绵绵春雨是一首首流畅的诗。倚窗读诗,看万山遍野的朦胧,看漫天舒卷的云幕,我常感觉自己置身于诗的意境中,有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
春雨,一般是蒙蒙烟雨,很少倾盘大雨的。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就这般静静地落着,像无声的电影画幕。这样的春雨是令人陶醉的,古来多少文人雅士,喜欢在春日里,选择檐下听雨。听雨的沙沙声在瓦顶上徐行,声韵如同碎银散落在玉柱上。听雨的水流花放,衔着南归的紫燕,筑巢在江南人家的梁檐上。忽然想起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燕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己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古人听雨,心境总是掺杂着现实的凄况,今人听雨,自然不识古人愁滋味,只觉这种轻咬的“古乐”,宜于夜眠,更宜于深宵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对于我这个倦于重楼的落魄书生,这种悠扬欢畅的雨声,自然堪称是一种仙乐的绝唱,能把我昏暗的生活,滋润得像云霓一样明亮。
春雨绵绵,绵绵春雨,它是新绿的催生婆。尽管天地间带有几许闲愁,但淅沥沥的细雨,像梦一样敲打着芭蕉,敲打着自然界的花草树木,那种柔声诉说的喃呢,比太阳的光芒更有新生的力量。
穿过院落,去后园的闲池阁边,看重重叠叠的叶脉,如墨洇散去,似烟晕飘走,满目绿肥红瘦,那种接近纯粹的亮色,擦出了眼眸的一弯新月,到处都是明净、光泽的物质与思想。锯齿草、香泽兰、野葛藤和黄荆条,它们都是春雨中脱过胎、换过骨的新娘。连马路,也都像刚刚筑成的新舞台。空气,更得益于那些似疏髯飘飘的吸尘器一样的细雨,才化作了陈年的佳酿,濯濯开涤着神志,疏瀹着五脏。
一场春雨一场戏,戏里的宇宙,都换了新颜。
一场春雨一声笛,笛声里的音符,插满了希望的翅膀。
山坞水槛,古驿桥边,没有它,曾是百草凋零;亭轩回廊,假山幽径,没有它,哪来花木成林?纵观世间万物,哪片水,哪片地,哪朵花,哪片农田,不是千滴雨、万滴雨倾注的心血?春雨不愧是万物的恩师,有着高尚的灵魂,怪不得杜甫挥诗赞曰:“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你看,光是这“润物细无声”,就已筑就了千秋的功业,万世的丰碑!
古人说:“得志当为天下雨。”那么,失意时呢?去作虎狼之害吗?不!失意时,更要下决心为天下雨啊!春雨绵绵,下起来天地间都是闲愁,都是怅惘,可它没有衡量失意的心思,只展露一向的高洁,揭示美的内涵:润物细无声!
春的胎儿,早在腊月里就开始鼓吹起洞箫,初时其声隐隐,弱如钱塘轻澜;而后呜呜,响如泣孤舟的嫠妇,舞幽壑的潜蛟。只是我们,过于专注日常的计划,没有留意它平凡的吐辞。其实,春,不理会人间烟火,它是时间的蚕蛹,与时间签订了一纸的盟约。当除夕的炮竹声声残落,当元月迈动第一缕凌波虚步,它就要破茧而出了,准时如中秋的银月,思归的越鸟,那奔洪裂岸的气势,霎时笼罩了你与我。
春来时,曾将缤纷的花团,唱入篱落,让蝴蝶联袂蜜蜂,让蜜蜂引伴杜鹃,一起用舞蹈与啼吟,反哺着春天对万物的纵宠。
记得去年腊月离开山村水郭时,荒沟里的桃树,还冷冷地擎着枯枝残梗,今年元宵节过后重访,它已如白居易诗中所言“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了!
“桃花烧”,我忽然想起这个词,一张娇妖的脸便从天涯海角如期而至,向我淋漓尽致地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思情,那种缠绵悱恻,叫我铮铮的铁骨,瞬间化作了儿女柔情,一腔的缱绻与痴恋,久久缠着她的体香不放……这才知道真正的春天,不仅是水流花放,不仅是姹紫嫣红,还是激情燃烧的青春。
曾经想在风中,造一座醉亭,把衣襟卸在云里,枕着春使的清香酣然入梦。风是三月风,袅袅娉娉的,有阳光的火种,有星辰的憧憬,有大地的激情,有绿柳的信念,它奏着急管繁弦,描着七彩画卷,如造物的精灵,攻城的王师,把我的脸染作酡颜,毁我于床榻,教我醉醒时依旧执迷不悟,呼唤它生在木楼上的燕语,起于麦苗、棕榈和灌木林里的低吟浅唱。
徘徊于风的奏鸣中,温热是唯一的力量,它比地球更重,比铁肩更能担道义;它压垮了去年的寒凉,挑起了山冈和平的橄榄绿,把枯黄的青藤还魂,把狗尾巴草梳一头青螺髻,把蒲公英穿上花衣服向路人报幕……春景是斩不断的,水放长歌,草吹短笛,花开嫩嗓,根芽伸吐,青瓜棚下布谷鸟翘首顾盼,把红嘴壳绿尾巴的期待,放飞在霓虹点点的春色中……你看大地上,一种激情四射、吐故纳新的形貌,正牵扯着万物的身影。黄昏充满了明丽,朝雨落成了装饰的飞絮,那西来的涛声,一直裹挟着梦想,把去年一双双患风痛的腿,拍得舒筋活血,把江畔浣纱的素手,荡涤得灵巧轻便;稻地里的禾黍蒸蒸日上了,链子草光彩夺目了,它们的每一片叶脉,都流淌着张若虚、韦应物、温庭筠、李商隐、晏几道、秦观的诗性……你再看幽兰正映于林壑,青苗正暖遍阳坡,光阴的深处,还飘着一路的花香鸟啼,日暖云散,它们,共同把世界的舞台,搭得沙明如镜,像神游的蓬灜一般!
春天,心若无大慈善,怎能如此纵容万物,握起生命的重锤,砸掉去年腊月那一沟又一沟的漆黑与寒冷呢?
春天,是挟在雁翅拍击而出的风声中飘飘而来的;春天,是裹在陕北汉子雄浑的腰鼓声中蝶化而起的;春天,是掖在农民工返乡的旅程徐徐展开的;春天,是揉杂在高铁时代最嘹亮的笛声中迭荡而出的!
一段岁月的门户终于关闭,另一段岁月的旅程又匆匆开启,多么亘古又多么有序的轮回!最后的一滴阳光流逝而去了,连同陈年的屈辱、苦难、锥心的记忆,都埋葬在红尘的棺椁里,成为一缕供人咀嚼与反刍的梦靥。
春天像年华绰约的宫女,吐着粉脂气,袅着楚腰身,舞着霓裳曲,穿越废墟,穿越草甸,穿越苍苍蒹霞,闯入了神州的领地。你看那孤山寺北,贾亭西头,杨柳林里,白沙堤上,积岁的腐朽正被一缕缕新生的气息摧击着,有多少绮年玉貌的生灵开始拱土而出啊!
哦,春天的声音,是瓦解的声音,也是喧腾的声音!你看冰雪消融了,湖水泛出涟漪了,水牛走入田野耕耘了,泥土变松软柔和了,枝叶绽绿了,小鸟乍开羽毛了!到处是充盈的、诱惑的、撩人的淋漓元气,到处是锋锐的、坚韧的、迫切的生命力!正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却近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哦,春天的声音,更是震烁的声音,警醒的声音,它落在我的灵魂里,像一记重重的鼓槌。我喜欢将春天比作和平崛起的年代,而将与春天对立的严冬比作不堪回首的岁月。大自然生机勃勃的春色并没有淡化我对于严冬的问诘。我常常想起那些痛苦多于欢乐、疯狂多于理性的岁月,想起神州大地的动荡不安,军阀的割据与征战,日寇的横行与屠宰……长长的时光隧道,就是一串长长的屈辱和灾难啊!那时候的春天没有吐翡铺翠的姿容,没有莺声呖呖的娇貌,只有“铁马西风,烟笼寒水雾笼沙”的离乱与蜩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用他遗世的千古绝唱《春望》,吐出了他在民族分裂与国家危难之际的歌哭悲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也用她婉约的五言诗《武陵春》,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国破家亡之痛,身世寄零之忧。春,在一个无国无家的浪人眼里,是无限的伤痛与绝望,沉沦与凄惨。
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烽烟过去。亡国妇的沾衣泪过去,冬天过去。站在岁月最后那片阳光中,我听到了一声爆裂的颤音,那是时间落叶的挣扎,那是春天的诞生!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春天。在这个春天里中国正隆隆地吹响了“民族复兴”的号角!一场亘古未有的雷电之鸣,挟裹着神州大地崛起于世的“中国梦”,正徐徐掀开了风云滚沸的帷幕。你看那一群黄皮肤、黑眼珠的陕北汉子,在原野上将腰鼓敲得多么起劲、多么惊天动地!你看那岭南千路汇聚的雄狮,在桩尖上舞得多么高昂、多么荡人心魄!
我用前所未有的旷世激情,走进这个春天。梳理逝去的时光,我将变得更清醒、更明智、更沉着。我会永远铭记着过去的泪滴和屈辱,来拥抱这个春天的声音。我知道这个春天的声音,不仅仅是来源于自然界的物语,更是来自于十三亿华夏子孙共同凝聚着“中国梦”的雄声,民族的雄声!
(摄影:王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