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华
草娃的父亲从不用镰刀割草。他穿着藏青色的裤子,套着一件洗薄了的白衬衫,将袖子挽得老高,然后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握住钐镰,两腿斜分开,站好,腰一拧,臂一挥,一钐镰下去,草们就整齐地躺倒一片。他的爱好是野苜蓿、狼尾巴草,特别是狼尾巴草,他一看见就特别高兴。草们也等着被他割下,那样一来,种子们就可以更均匀地撒下。几乎每个星期,这个建筑班的老班长都在新桥附近黑水河河谷打草。他能一直这样干下去,直到黄昏。到那时,他会将上周割下的、已经干透的草装满架子车,然后带着儿子回家。
如果发现晒干的大粒野草莓,他会摘下来,放进嘴里抿着,更愉快地一钐镰一钐镰地前进。他要将河谷这一片无人区的草打尽,直到纽根林斯黑山附近。黑山再往前是白山,也就是天山。他时不时抬起眼睛,并把这有些茫然的眼睛转向身后的山谷,喊道:“草娃!草娃!”
草娃整个下午都呆在哈萨克坟附近。他们两个一起来到新桥河谷,随后父亲就把他丢在那里,赶紧去跟随狼尾巴草、多花黑麦草,一钐镰一钐镰地往前走了,就像是怕别人会发现他占据了这无人区最好的一块草地。可是,狼尾巴草是如此密集,不可能吸引草娃的注意力,吸引他的先是贝母,然后是天门冬,再有马蹄金,接着是蜘蛛兰,以及数不清的各种蘑菇。入夏以来,他和父亲的寻草之旅越来越有意思了。而他只想收集足够多的草籽,撒在自家房前屋后,还有附近空旷处,这样一来,父亲就不用每周跑这么远了。
父子俩每次出门“猎草”,声势就像玩杂耍的。父亲在前,草娃背对着父亲居中,后面是架子车,把三者连在一起的是父亲的解放牌自行车。父亲坐好,拦胸挂着架子车的拉绳,左脚踩住脚蹬,右脚支在地上,草娃爬上车后座,背挨着父亲坐好,两脚踩住脚踏弧轮突起的部位,一手抓稳自行车,一手扶住架子车的一根车把,喊一声,走吧,父子俩就上路了。草娃开始还有些害怕,到后面就不怕了,他一面倒着看风景流过来,一面牵着心目中的木车兽,感觉自己像逆水而行的大船,拖曳着年幼的鲸鱼。这让草娃非常快乐。现在,跟他一般大、拿着镰刀跟父亲一起出门割草的孩子,几乎一个也没有了。尽管他身体纤弱、目光腼腆,放在平时,他那样跟在父亲后面,看起来就是个只会喂喂小鸡、逗逗小兔子,需要大人说一声才会端起碗吃饭的孩子,可一到野外,他比谁都要活泛,用小镰刀割草的兴头大极了。对父亲来说,并不在乎他能割几斤草,只要在回家路上,上坡的时候,他能搭把手从后面推推车就可以了,再说,自行车也得有人骑回来。
那一天,草娃照例背了腾空的书包,装草籽的同时,还想弄点蘑菇、野蒜、野韭菜什么的带给母亲。
对于草娃来讲,这是一片新草场。位于两片庄稼地之间的河谷,完全是洼下去的沟谷地带,在这里打草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而这一带的草又非常肥美。草娃对所有嘱咐都说:“好的,爸爸。”“知道了,爸爸。”然后就朝被公路上的新桥拦开的上游走去了。他背着书包,里面装着吃的喝的,还有一本掉了许多页码的植物百科全书,脑袋上扣着草帽,脖子上挂着口琴和口哨,手里握着磨得铮亮的镰刀,就像一名小猎人。
草娃先是看见农人扔在河边的农药瓶子,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他知道那是危险物品,但他怕小鸟和狗獾不知道,于是走过去,用镰刀在旁边挖了个坑,将瓶子埋掉,又用脚使劲踩了几脚。这时,他听见了水流声,跟着水流,他发现河岸边长着一种开着浅红色花朵的水蒿。水蒿的叶子长得像韭菜,细长细长的,每一株都长得直溜溜的,开的花细小得像黄豆,手指一碰,尽都掉进水里,流向下一个河汊,他走向那个河汊。
河汊就像一个打开的怀抱,水铺开来,洗刷着一池石头。那些石头上盘踞着大大小小的水生植物,像是有鱼儿在那里面逡巡游弋。他走过去,蹲在岸边的石头上,惊讶地张大嘴,望着里面指肚大小的鱼儿。有一只红尾巴小鱼像是在打量细沙子上的阴影,那是他帽沿造成的阴影,那阴影遮没了红尾鱼目力所能达到的边界。在水底的沙子上,能辨认出流水因流动产生的纤细波纹。太阳的光芒一直抵达那儿,看上去就像一大块透亮的琥珀。成群的小鱼从旁边疾行,又一齐来个直角转弯,惊扰到了红尾鱼。红尾鱼像惊醒似的,一摆尾,匆匆离开了。
草娃在河湾里发现了一株五味子,他小心摘了几粒,用一片大蓟草包好,放进书包。
接着,他走上河滩,开始割草。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割,先是割了一整片野芒草和花翼蒲草,接着是银紋沿鹿草,他感到很高兴,因为收集到了不少种子。在花翼蒲草旁边,他发现了一窝鸟蛋,他拿了两枚,将其余三枚留在窝里,然后去了别处割草,他可不想小鸟诞生在光秃秃的地上。这时,他突然看见一只狗獾正立直了身子,向这边张望。它清亮的眼睛简直就像婴儿,但门牙有点黄,应该是只老獾。它大概不知道人一旦捉住它,会将它的脂肪炼成治烫伤的药膏,它傻愣愣地龇着牙望着草娃,湿漉漉的鼻子朝天嗅着。草娃学了声狗叫,狗獾立刻不见了,但很快又在坡顶露出头来,发出哟哟哟的叫声。草娃这才发现它身后跟着至少三只小獾。原来狗獾妈妈在向他借道呢,他想。接着,他继续向前,离父亲也越来越远。
穿过一道狭长的河谷,草娃在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收获。他想,干脆一直朝前走,走到不想走了,再往回走,这样至少是在往回走。太阳变得温和起来,河湾陡直的两壁包围着这片水域,水变得又深又急,那种开着浅红小花的水蒿在这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几株,更多的是野芝麻和顶花板凳果,一切都显示出这附近曾经有人居住。草娃离开草滩,向高处走去。果真,他见到了一处淹没在荒草中的土坯房。也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住,东面的耕地几乎就是齐挨着这家人的墙犁过去的,长着整齐的小麦。附近看不见一个人。风呼呼地吹着这家屋顶茂密的野草,野草中间似乎有结着红果和豆荚的植物。
草娃来到土坯房旁边,先是站在墙边听了一阵,除了风声和鸟儿追逐着发出的鸣叫,听不见任何人声。他机敏地爬上屋顶,屋檐下住着的一只大花鸟呼地一下飞出来,吓得他差点掉下去。这动静也吵醒了一只在屋顶上晒太阳的猫,它警觉地跳起来,用黑深深的眼睛审视了他一眼,然后平伸着尾巴,沿屋脊走到檐边,跳下一段被雨水摧毁的矮墙,溜进杂草丛生的后院。草娃听见从那儿传来几声小猫的叫声。
风吹来的种子在屋顶上扎了根。屋顶生出灌木与小叶乔,还有将根扎得极深的牛蒡。他采了些深红茵芋、合欢的种子,正要离开时,朽烂的屋顶却垮了个洞,令他两腿悬空,卡在那里。草娃惊慌极了,他踢蹬着双腿想往外爬,烂洞却立马扩大战果,向周围扩张。别动,你会摔断腿的。草娃在心里对自己说。另一个草娃却说,你会没事的,上次你从屋顶上跳下去的时候,一点事都没有。可那是跳在雪堆上。你还从大树上跳下去过呢。是啊,我的小腿肚至今还留着疤呢,朴么事给缝了三针。想到朴么事,草娃的小腿又疼痛起来。朴么事是个行脚医生。那次他清理伤口时,酒精棉球就像一万只被释放的毒蚂蚁,朝着伤口狂暴地咬下去。
灰尘散去,草娃见旁边还有一个洞,刚才居然没发现。透过洞,草娃见屋里地面上摆着一双鞋。哦,鞋子突然动了一下,他惊得头皮都立起来了,差点就喊出声来。哦,那不是双幽灵鞋,是人,具体点说是个穿着鞋子的胖子,一个胖女人。
草娃松了口气,她一定也被自己吓着了,他想。你想,你好好在屋里呆着,突然从屋顶上掉下个人来,多么可怕。可是,当她仰脸看着他时,他就立刻不这么想了,心底的歉意也瞬间消失。他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或者说一张麻木不仁的脸,就像电影里用来吓人的鬼。她的脸很白,眼皮肿胀得像死鱼眼。她在干什么?她把角落里的积满树叶和泥土的柜子拉过来了,那柜子就像口棺材。她要干什么?是要把他装到里面去吗?草娃越想越怕,努力踢蹬着向上爬,有东西抓住了他的脚,他惊恐地用力摆脱,慌乱间,他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用力一蹬,爬了上去。
草娃沿着最矮的墙垣滑下去,到了后院。沿着被屋檐流下的雨水浸润的湿滑地面,草娃出于本能低头矮身向前跑去,寻找着需要翻越的围墙,但却像是没有尽头的噩梦一样,在脚下延伸着的始终是湿滑的青苔小路,直到再次与那只大猫相遇。大猫站在一块石板上,它抬起头,严肃地盯着他,令他不得不拐弯向北。终于,看到围墙了,他翻身侧骑上去,跳下来,向着阳光明媚的河滩跑去。
背对河滩,草娃冲着来路大喊,来吧,我不怕你。他听人说,鬼魂无法跨越河流的,如果那东西追来,他就越过浅滩,到对岸去。不过,除了风,似乎没有东西跟来。就在这时,他发现距离自己不足一米的石头里长着一株黑王子,这株鸡蛋大小的黑王子令他惊喜不已。他用镰刀连根挖出黑王子,放进书包。
草娃继续向北走。翻过河滩地,他无意中发现了刚才那只狗獾的新家。洞口隐蔽在石头堆里,那儿有一些新挖出的泥,当狗獾妈妈倒退着走出还没完全适应的新家时,尾巴几乎碰到他的裤管,把它吓得半死,迅速把自己扔回洞里。他觉得有趣极了,便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等,他想告诉狗獾妈妈,他没有一丝一毫恶意,他刚才之所以拿了窝里的鸟蛋,只想带回去给母亲看看,她还从没见过真正的鸟蛋,但那只狗獾再也没有出现。
草娃抵达哈萨克坟的时候,觉得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是纽根林斯大草原了。草原上的草是不允许随便割的,除非那是你家的牧草地,而草娃家没有牧草地,他们家是发展庭院养殖的,畜群都是小规模的,一般总数都在二十只以内。需要牧草有三种途径,一是买麦草,二是买牧草,三是在田间地头收集杂草,他们就是最后这种。多年来,草娃的父亲都是这样过来的。当草娃学会使用镰刀后,也加入了父亲的行列。
于是草娃从那里开始往回走,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坟丘有的已经平了,只鼓出蚂蚁包大小的穹窿,有的是圈得很庄严的大坟。他从心底轻轻问候了土丘下的那些人,静默片刻,走下河堤割草。草儿长得很壮实,手掌上很快就沾满了绿色的浆汁。草汁很难被完全洗掉,老印子盖上新印子,新印子变成老印子,一层一层覆盖,手最终会成为棕红色。母亲说有一种办法可以去掉陈旧草汁,那就是用河沙洗。可即便真的洗掉了,透进皮肤的草味还在,母亲说她最爱这种青草味,就像他年幼时身体发出的奶香味。于是他也慢慢喜欢上了这种草味,并以此为傲,他是大自然的爱子。他立志长大后做一个植物学家。
草娃快乐地仰起脸,擦了擦汗,这时他看见旁边土崖上有一个人悬着腿坐在那里。是刚才那所房子里的胖女人。
风突然静止了,崖壁上方暗下来,一朵云正在经过。那女人穿着黑衣黑裤,正将脸孔向着太阳。她在哭,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大腿上。在她的膝盖上放着一瓶草娃刚才见过的那种农药瓶,里面装着满满的蓝色液体。她悬空的脚下,河水汹涌,发出很大的声音。
草娃停下镰刀,说:“对不起,你为什么哭?是因为我弄坏了屋顶吗?”
“不是。”女人继续边哭边说:“那不是我的房子。”
“你在那里面干什么?”
“那里有一株蘑菇……”女人很大声地吸了吸鼻子,呜咽着。
“蘑菇?你是因为蘑菇才哭的吗?”
“我才没那么傻呢。”女人生气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看上去真的有那么傻吗?”
“没有。”草娃脸红了,他不希望女人误解她,而且在她腿上刚好放着蓝色药瓶的时候。“能给我看看吗?那个蘑菇。”
“它又不在我口袋里。”女人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我吃了它。”
“你饿了吗?我这里有吃的。”
女人摇了摇头,说“我不饿呢,我只是心里空,空得像所大房子。”
“所以你吃了蘑菇?”草娃想割草,那丛草看上去有些着急,拂著他脚下的人影。他对不符合逻辑的事一点也不好奇,尽管也想弄明白,他只是不想显得没有礼貌。
“我以为它有毒。”女人打了个嗝,泪珠滚滚而下。“可是它没有。它长得那么好看,好看的蘑菇应该都有毒。”
“它长什么样?”
“是漂亮的红色。”女人吸着鼻子,掏出手绢使劲擤了一下。“在黑暗中发着红光,要不然我才不可能发现咧。”
“好吧。”草娃割下那丛草,发现草叶上有一只蜗牛,蜗牛躲进小房子,只在身后留下一小堆白色的泡沫。草娃用食指点起蜗牛,对着太阳仔细观察。蜗牛伸出头来,头顶先是伸出左触角,然后是右触角,半透明的身子慢慢滑行。草娃笑呵呵地望着蜗牛,就像已经忘记了哭泣的女人。
女人哭出了声,在这之前她一直是暗自垂泪。草娃忙放走了蜗牛,问道:“你为什么哭?是因为我不该在这边割草吗?”
“不是的,小伙子。”女人继续哭。“继续割你的草吧。”
“这里的草够我割很久,因为两边都用围栏围住了庄稼,牛羊要进这里需要走很多路。”草娃说:“你见过比这里更好的草吗?”
女人停止了啜泣,眼里依然饱含着泪水:“不。这儿很美,可我坐在这儿却只想哭。”
草娃但凡谈及植物,谈及动物,那是最能干的。然而,一碰到人,舌头就打结了。“你刚才帮了我,对吧?”他想回到打草和收集草籽的工作中去,那些曾经绽开序状、穗状、伞形花序的植物,那些有着饱满多汁叶片的植物,让他的心充满快乐,但是现在这个膝盖上放着农药瓶的女人似乎更具吸引力,这让他有些迷惑。“我看见你拖那只箱子,你站在箱子上帮助了我。”
“帮助你?”女人一脸迷惑地努力回忆:“房顶露出了一個大洞。”她说:“露出椽子,然后我以为老天爷在帮我,以为能在那里挂条绳子,然后,箱子破了,里面有瓶这个。”
草娃尽量不去看那个瓶子,他垂下头继续割草。
“你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吗?”女人突然问。
“是的。一个夏天我都在猎草,还有收集草籽。”草娃说得言辞恳切,觉得这样才能更好地说明自己的工作性质。
“猎草,你是说植物猎人吗?”女人不像是在取笑,说完话,她的眼泪又像瀑布似的流了下来。“我没有办法不哭。”她感到有点难为情。草娃走过去,坐在女人旁边,又看着她哭了一会。有那么一会儿,她停下来,用红红的鼻子深深地吸着气。
“阿姨,”他郑重地喊道。
“怎么了?”
“你为什么一直哭个不停?”
“因为我是个没用的傻女人。”
“啊哦!”
“你不能明白的,你还是个孩子。”女人看了眼自己的肚皮,又落下一串眼泪,说:“那么,你是怎么辨别植物的呢?”
“用这个。”草娃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植物百科。书的封面已经脱落了,露出里面彩绘的各种植物。它们的花、叶和果实,都画得美丽极了。“我们纽根林斯的植物这上面都有。我们有的,书上不一定有。”草娃红着脸说:“因为掉了很多页。我只用了十张烟盒纸、十颗花生糖就换到手了。”
“这个我认识。”女人指着羽扇豆草说,“就是这个”。她指了指就在近旁的一株草说:“就连这种草都被画在上面了。”女人继续流着眼泪,一页一页地翻找,碰到熟悉的就在近旁指出来。草娃将她省略掉的植物重新翻过来,说:“这个我去给你找。”他鱼跃下河谷,在草丛里找起来,不到一分钟,他就拔了那株草回来。女人接过草仔细端详着,就像极爱那植物似的,一脸惊讶的表情。她喃喃自语:“你看它的花,个头虽然小,可是多漂亮啊!”草娃像是受到鼓舞,又去找了几株刚才被女人忽略的植物。
女人说:“让我也来试试,我会找到的。”她指着一幅图,那是亚菊,正是这个季节开花的植物。她离开坐的地方,来到河滩草地上,一手提着药瓶,一手扶着腿,低头寻找。她脑袋痛苦地低垂着,不时有眼泪溅在草丛中,一副哀伤的样子。找了足有十分钟,终于找到了。然而,这一刻却被突然跑出来的一条蛇给搅了,女人吓得脸都白了,草娃安慰道:“别怕,其实它更怕我们,让它走就是了。”
“它是在提醒我,提醒我去找有毒的植物。”女人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看到草娃一脸吃惊,她又说:“至少是看上去有毒的植物。”
“这个呢?”草娃拿出刚才那株黑王子。黑王子是石莲的一种,整个植株呈暗棕色。
“这个有毒?”女人伸手接过黑王子。
“至少看上去有啊。”草娃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的颜色。如果有毒,也是它先把自己毒死。”
女人听了若有所思。“自己毒死自己,当然。”她摸着肚子,看上去又忧伤又绝望。
“它才不会呢。它用深色隐藏自己是多么高明,可是,当它的小伢伢生出来的时候,那一点点花芽,就会开出整个河谷最大的花哦。每个人,包括天空飞过的鸟儿,都会回来看它的。”
“你妈妈一定很骄傲有你这个孩子吧。”女人目光中透出慈爱。
“当然,妈妈和弟弟在天上看着我呢。”草娃解释道:“妈妈是去挑水的时候掉进水里的。爸爸说,妈妈从水里走到了天上。妈妈不会孤单的,她会在天上生下我弟弟的。”
再找寻其他植物时,草娃走在前面,女人紧紧跟在后面。找到书上的某种植物了,草娃就说:“这个就是哦。”女人仔细辨认一番,点头说是,又认真评价一番。之后,他们来到河流湍急的那个地段,女人找了块大石头坐上去,两条腿悬空,一左一右晃着,药瓶依旧平稳地放在膝上,她仍旧在落泪,但情绪要好些了。
草娃指着水里的鱼给她看,还抓了条红尾鱼拿给她看。
“你看,它长得就像颗乌饭子。”草娃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小鱼放回水里说:“你等等,地里面也长着一种乌饭子。”他在附近草丛踅摸了一会儿,果真找到一株,用镰刀挖,不一会儿就提了一串指头肚大小的块茎来,放在女人的膝上。女人忙将药瓶往外移了移,生怕沾染上了似的,她学着草娃的样子,捻着块茎,剥出白色的、充盈着甜甜汁液的肉,小心放进嘴里,连声说好吃。
“这一串要在地里长四年呢。”草娃说。
“真的吗?它得多有耐心啊。”女人叹了口气说:“这是我吃过的最棒的野果了。”
“哦不。当然还有更好的。”草娃像只小兔子,飞快地爬上草坡,可又有点不放心,他转过身说:“等着我哦,不许耍赖。”
草娃回到那所土坯房,越过矮墙,走进杂草丛生的小菜园,他原本有些担心遇到那只野猫,可现在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屋后面的破旧碗柜里,藏着几只机敏的猫仔,看见他形色匆忙,猫妈妈立刻溜走了。
草娃没有多停留,继续向深处走去,他爬上屋顶,小心翼翼来到那颗覆盆子旁边,用天葵叶子包了满满一捧红透的覆盆子,又赶紧往回赶。他怕自己不在的时候,女人将药瓶里的东西喝了。他的心砰砰直跳,直到走下草滩听见歌声才松了口气。
草娃见那女人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仰着脸,正在唱歌。咦,药瓶呢。也许她已经喝了里面的东西,随手把药瓶扔了。
草娃负气地将覆盆子倒在女人的手里。“这个给你。”他说。
女人满脸喜色。“这是什么?居然有这么漂亮的野果。”
“你说过我是植物猎人。”草娃盯着女人的脸看,之前他从没这么做过,他觉得盯着一个悲伤的人看太没礼貌。他没有在女人嘴角发现蓝色药液的踪迹。见草娃一反常态,女人忙将嘴唇凑到果堆上,吃了一大口,然后夸张地大叫:“哇!你在哪里找到的?简直是太好吃了!这是能吃的红宝石吗?太棒了。”
草娃却皱着眉说:“想知道哪里能找到这种野果吗?”
“当然。”女人舔掉嘴角的汁液。
她该不会也是这样舔掉药液的吧,“现在,就拿东西跟我换吧!给我那只瓶子。”草娃有些后悔,自己也許早就该这么做了。
“用别的交换行吗?比如,我可以做你妈妈。至于瓶子……”女人斜了下身子,朝正下方点了点头。那只药瓶位于岩石下面的褶子里,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浪花就足以带走它。女人眨巴着眼皮向下示意,然而,就在她夸张地向下弯身看时,意外却发生了,只听得“扑通”一声,女人掉进了水里。药瓶被激起的浪花卷进河里,河水也一并带走了身体笨重的女人。
女人不会水,在冰冷的河水中,惊慌失措的她很快就被淹没了。草娃被瞬间的变故惊呆了。他跟着河水大声呼喊,一次又一次地扑下身,试图抓住那只时不时冒出水面的手,可河水总快他一步,每次他都落空了。女人像葫芦一样沉沉浮浮,浮上来时喊叫的声音越来越短暂。草娃带着哭腔大叫着一路追赶,恨不能跳进水中去救人,虽然他也不会水。
这时,一根木棒飞过来,恰好卡在女人前方水面的两块石头之间。是草娃的父亲的钐镰把子,结实的钐镰把子短暂地拦住了女人。就在木把子就要被女人的体重推挤得向前弯去,眼看就要随同女人顺水漂走时,草娃的父亲抓住了女人。
当草娃的父亲看见女人的大肚子时,疑惑地看了眼儿子。他小心翼翼将女人翻过来背对自己,两手从女人胳膊下面穿过去,环抱住女人,慢慢将女人拖上岸。
“怎么回事?她是谁?”
“她一直哭一直哭的,后来好不容易笑了,却一不小心掉进了水里。”草娃迟疑着说:“她说要当我妈妈。”
“这样啊。”父亲一脸迷惑,像草娃那样皱着眉看了看女人。
当女人醒来的时,发现自己躺在往前行进的架子车上。这个男人今天只拉了半车草,这半车草让女人感觉像睡在舒服的床上。草娃骑在高大的自行车上,像只蜻蜓似的,一会儿在车左面,一会儿在车右面,见她醒来,小男孩愉快地用力一蹬,向着前方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