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绣针30年

许女士 47岁 工艺师

【诉说】我生长在南国的一个二线城市。小时候，梅雨初晴后的午后，挑着担子的小贩叫卖糖粥和生煎馒头。那是我们必备的下午茶点，也是这座城的一道风景。当然，这里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刺绣。但凡是女人，没几个不会这手艺的。我妈算是差的，也能比画两下。我婶是刺绣厂的工人，手艺了得，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大工匠。她白天上班，晚上接些私活。我见过她为一家私营工厂绣制日本和服的腰带，精巧的花纹是完美的艺术品。

婶和奶奶住在一起，穿过一条白墙黑瓦的小街，就是她们的家。叔叔是个木匠，所有家具都是自己做。大门古色古香，不大的院子里有木几、花架、小凉棚，栽上绿植，沏上花茶，一家人坐在一起好不温馨。叔叔把装旧物的小仓库装修成婶的工作间，里面像个小艺术博物馆。

婶一进去就不出来了，我常给她打下手。在她的影响和指点下，我喜欢上闪闪发亮的东西，拼命收集水晶、玻璃制成的小饰品。婶说，刺绣用的丝线都是闪亮的，把它放在有光的地方，轻轻转一下角度，就会吸收不同的光，呈现不同的色彩。

我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奶奶说天天不务正业，能好吗！她曾对婶有意见，觉得她总把我“勾”到工作间，让我没时间温习功课，把我带“坏”了。婶听了会哈哈大笑，不作解释，父母也没逼我唯学习为大，我索性就放弃了高考念头，直接去了工艺美术技工学校。

别看婶平时很支持我学刺绣，但真到了选择关头，她反倒谨慎起来。那天是周六，我在她的工作室待了很久。她说：“真去技校了？现在可是得文凭者得天下啊。大学生一毕业就是干部，技校生可是工人啊，转干是非常难的。你要想好，千万别冲动。做一个绣工很辛苦，工资又低。一辈子给他人绣嫁衣，自己可能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

现在回头看，真得感谢父母。婶的话让我犹豫，父母却说：“学自己喜欢的专业，绝对没错。刺绣是门手艺，古人说‘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在身，别愁将来没钱花，只要不虚度时光，我们养你一辈子也行。”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来说，父母的话就是巨大的定心丸，我终于安下心来到技校上课了。

印象最深的是到刺绣研究所参观。那里的绣品，像小猫金鱼什么的，蓬松的毛感、神气的眼睛，太生动太吸引人了。最让我挪不动步的是金鱼尾巴，飘飘忽忽、似有若无。能做出这种效果，婶说全凭丝线。老师傅捏起一根细细的绣线，伸出指甲，轻轻一划，线被纵向劈开，再劈，再劈，绣线迅速变成48份，这几乎是蚕宝宝吐的原丝粗细了。这样的丝线，瞧不清，也捏不住，只能用手指肚捻起，屏住气，无声无息穿过针孔，然后开始漫长的刺绣。

最枯燥是莫过于练基本功。在婶身边多是眼见，还真没有过这么系统扎实的训练。先是绣最简单的长方形，用传统绣法，一排一排上线，比谁线条排列最整齐。之后花样多了些，也不过是绣花瓣，依然是比谁线条最齐整、边缘最光滑。这么冗长单调，许多同学败下阵来，我却从没觉得无聊。老师教我怎样调整呼吸，在自己均匀的吐纳中，体会着银针上下穿梭，像跳舞一样的节奏，我甚至都要迷醉了。

我是1993年毕业的，先在刺绣厂当工人，后来去了刺绣研究所。前者是国企，后者是事业单位。我以工代干了11年，因工作业绩突出，加之获得了电视大学的文凭，于2007年转干。但工资一直不高，结婚时，费用都是丈夫家出的。婚房在父母的老式三居室里。丈夫是研究陶瓷的，收入略高于我。全家精打细算过日子，也算有滋有味。

转机出现在2010年。这一年，婶从原工厂退休，自主创业办了一家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绣坊，经营高级绣品订制，火得一塌糊涂。生意大发展，奇缺人才，她马上想到我，我也责无旁贷。那阵子，我8小时内在研究所工作，8小时外在绣坊忙碌，一面给学员上课，一面监督绣品制作。婶给我开出月薪1.5万元的报酬，让我有底气贷款买房买车。但非常劳累，单位绣坊，披星戴月，没节没假，3年下来身体亮起红灯。2014年4月，我被查出乳腺癌。好在发现早，不足一厘米，术后不用化疗，恢复得相当好。

养病期间，我开始创作刺绣作品《殘荷听雨》。对主体部分的荷花，我采用细密均匀的传统平绣，残叶用小圆圈状的打籽针、松子针法。而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雨滴，以及背景中的流水，则用长短不一、方向交叉的乱针绣法。这样一来，画面主体突出，虚实结合，立体感强，色彩淡中有味，很有意境。

抗癌两年，创作两年，《残荷听雨》代表研究所参加省里的艺术大赛，拿下唯一的特等奖。这个奖让我在业内有了名望，各种荣誉拿到手软，研究员级高级工艺师、帼国大工匠，等等等等。

事业的成功，我终于获得了财务上的自由。可以去买喜爱的东西，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可以闭门谢客享受独处之乐，也可以投入红尘极尽群欢。我并没觉得这条路漫长坎坷，相反，充满了奋斗的喜悦和骄傲。财富这东西，就像上帝手中的糖果，应该一点儿一点儿的去得到。年纪轻轻就拥有，意味着今后的日子就啥也没有了。四十来岁刚刚好，我特别知足、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