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是一条狗

谢淼焱

猴子是一条狗。

听阿爸说，猴子这个名字，还是湘宝给起的呢！猴子刚来湘宝家时，有个杂耍艺人牵着两只泼猴沿村卖艺，两只猴子生生把湘宝吸引住了。他手舞足蹈地喊着猴子，后来杂耍艺人出了村，湘宝坐在门口，仍然对那两只猴子念念不忘。紧接着，这只瘦瘦的小狗便有了一个古怪的名字——猴子。

猴子是湘宝整个童年里最亲密的玩伴，有时候，湘宝甚至怀疑猴子就是他的亲兄弟。道理很简单，村子里的毛小豆有个当兵的哥哥，田娃有个可爱的妹妹，而湘宝没哥没妹，只有这只小狗。

湘宝和猴子形影不离，睡觉的时候，猴子是他的枕头或被子；爬山坡的时候，猴子是他的拐杖或扶梯；走夜路的时候，猴子是他的领路者和保护神。湘宝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猴子，他的生活会怎么样。

等到湘宝成为一个小学生的时候，猴子已经成年了，但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湘宝腻在一起。上学下学的路上，保准就有它。

一个闲散的周末，湘宝吃完了一整盘覆盆子，没有给猴子留下些，他觉得过意不去，准备到厨房里给猴子找点吃的补偿一下。转身一看，猴子放在门槛边上的食盆已经漏了底，碗里的汤水都渗到地缝里，上顿饭它压根就没吃到。湘宝内疚万分，准备想出一个办法来解决猴子的饭碗问题，而且要解决得彻底干脆——他要给猴子做一个一万年都不会坏掉的饭碗。

说干就干，作为泥瓦匠的儿子，湘宝从小就会干许多稀奇古怪的泥瓦活。他很快就和好了一堆水泥，然后把猴子已经漏了两个大洞的搪瓷盆倒扣过来，在盆底细细地抹上一層水泥，然后找个阴凉的地方，把那个食盆晾起来。

猴子以为湘宝拿它的食盆做什么游戏呢，有滋有味地蹲在一边，眼睛跟着湘宝手里的泥铲乱转，不时来个响鼻，以示它对湘宝高超泥瓦手艺的佩服。

“看！”湘宝指了指这个倒扣的水泥盆，对猴子说，“等水泥干透了，不管吃多少年，你的盆也不会漏。”

猴子的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就差鼓掌和欢呼了。

等湘宝忙完这些已是中午，阿妈做好午饭正准备到村口去叫湘宝，却发现湘宝一上午就没有离家。

紧跟着，问题就来了，猴子的食盆底抹着水泥，少说也要等三四天才能干透，这一顿午饭，猴子怎么吃？

湘宝自有妙计，他拿着自己的饭碗出了门，蹲在东墙下，碗里堆着厚厚的一层菜。就在水泥盆的边上，湘宝找了一个门墩，把那碗堆得像小山似的饭菜往上面一搁，把自己的筷子往边上一摆，朝猴子招了招手：“来，吃饭了。”

湘宝和猴子各占饭碗的一边，有滋有味地吃起来，阿妈看到后，过来生生把湘宝拖开了。

阿妈给他讲了很多道理，关于卫生的，关于人狗区别的，湘宝对此都不予认可，他觉得他和猴子应当完全绝对地平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阿妈只好妥协，规定在猴子的水泥碗晾干前，可以先固定用一个瓷碗替代，湘宝也可以和猴子一起吃饭，但必须各用各的碗。

猴子的饭碗问题解决后，湘宝就放心地和自己的伙伴们去思考人生了。今天课堂上一个关于梦想的问题，有必要再较真地说一说。

秦老师说，梦想就是理想，是远大的抱负，每个成功的人都有梦想，而且都会为了自己的梦想不懈奋斗。

湘宝是有梦想的，而且还跟阿爸说过，去年过年时，阿爸从城里回来，他很准确地将自己的梦想告诉了阿爸。

他说：“我梦想自己能像电视机里的小孩子一样，住在铺着地板、有大沙发的房子里，房间里有电脑，可以聊天打游戏，还要有大个的电视机，看光头强的时候才能更清楚。没事的时候，可以到公园里去放风筝，到图书馆里去看书。当然，房子离动物园一定要近，最好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长颈鹿的脸，长颈鹿的脖子有多长，我们的房子就有多高。还有，猴子也要跟我们过去，阿爸阿妈住一间房，我和猴子住一间就行了，我和猴子没得说，不会争的。”

“您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过这样的生活呢？”湘宝问阿爸。

阿爸说：“做梦，你想都别想。”

阿爸在城里当建筑工人，大房子盖了一幢又一幢，从一个城市盖到另一个城市，每天都在跟新房子打交道，湘宝原本以为，以阿爸的本领，在城里买套房子肯定轻而易举，这道理就好像村口的张屠户必定是天天都有肉吃一样。

可阿爸说，他在城里住的是塑料棚，还是好几个人排排睡，以他现在挣的钱，要在城里买一套湘宝说的那种房子，不吃不喝也要存到七十岁才够。何况这钱还要给阿妈治病，还要供湘宝上学，并且，钱也不是天天能挣到的，比如下雨天，不出工干活就没有钱。

“看来，要实现一个梦想，还真的很难。”湘宝把头枕在猴子软绵绵的肚皮上，感知猴子肚子上不疾不缓的起伏停顿，梦想的问题让他心灰意冷，他决定待在家里，就让猴子陪着他。每每伤心的时候，都是猴子陪着他的。

正午时分，阳光从门前的大槐树上射过来，投下一个个炽热的亮点，恼人的炎热终于覆盖了湘宝的烦恼，他决心先把消暑的问题解决了，再去思考梦想的事情。

“这个时候，也许只有池塘里会凉快点，猴子，你有没有想过到池塘里去游游泳呢？”湘宝说。

事实上，游泳的想法湘宝只是说说罢了，尽管平日里他装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他可不敢一个人跑到池塘里去，再好的泳技也有失误的时候，万一来个脚抽筋，连个帮忙喊救命的人都不在身边。

“不下水游泳，去水边透透凉总可以吧。”湘宝一边嘀咕着，一边往房后的小池塘走去。池塘边的柳树下，风是最凉的，水是最清的，坐在石板上，把脚丫子放到水里荡上几个来回，比待在家里流汗舒服得多。

猴子一声不吭地跟在湘宝身后，一人一狗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池塘边果然清凉得很，池面上风轻轻地吹着，水波不兴。几只鸭子把头扎在翅膀下睡午觉，几只蜻蜓振着翅，一头扎下来，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又扑楞楞地飞走。在塘尾的丝瓜架下，一只蛤蟆慵懒地叫着，一声比一声弱，仿佛也快要睡着了。

听到那蛤蟆叫声，湘宝起了玩兴，拍拍猴子的头，说：“给你找个玩具怎么样？”

说话间，湘宝变戏法似的从岸边的柳树枝间掏出一根小鱼竿来，上面丝线、鱼钩一应俱全，那是湘宝上次钓完鱼，塞在柳树枝里的。

湘宝将渔线解开，捏住那鱼钩，不装虫子不装饵料，专门找草窠里的蜘蛛网，一圈圈地缠到鱼钩上，等到整个鱼钩缠成白花花的一团后，湘宝拍拍猴子的头，说：“跟你说好了，只许玩一会儿，可不能一上来就咬。”

猴子不明就里，摇头甩尾地跟着湘宝，朝塘尾的丝瓜架走去。

刚才还在叫着的蛤蟆听到岸上的动静，悄悄潜入水中，不出声了。

湘宝用手指压住嘴唇，朝猴子“嘘”了一声，把鱼竿抖开，开始了一项奇怪的游戏——钓蛤蟆。

湘宝那缠着蜘蛛丝的鱼钩在丝瓜架下来回飞跃，一会儿横着飞过去，一会儿贴着水面飞过来，一会儿又固定在一个地方蹦来蹦去，像一只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小飞虫。

猴子歪着脑袋在一边看着，爪子偶尔往前扑拉几下，像是要帮湘宝使劲。丝瓜架下静悄悄的，风不往这里刮，鸭子不往这里游，除了偶尔有条鱼儿吐个泡泡外，就只有湘宝手里那只假虫子不知疲倦，四处乱飞。湘宝确信在看不见的地方，有那么一个小家伙已经快按捺不住，眼睛不知道跟着假虫子转了多少个来回。

终于有了反应，眨眼间，一只大蛤蟆绷直了四肢，像一支暗箭一般朝假虫子扑过来。身子未到，伸出的长舌头已将那个蜘蛛网假虫子卷住。在卷住蜘蛛丝的那一瞬间，蛤蟆感觉上了当，想撤退却为时已晚，蜘蛛网团和它的舌头粘连在一起，甩都甩不掉。

“汪，汪汪！”猴子在岸上兴奋地叫着，焦急地呼唤着湘宝快点把玩具交给它。

湘宝自己还没玩够呢，哪舍得现在就让给猴子。他举着鱼竿，晃来晃去，那只可怜的猎物一会儿在水中游泳，一会儿在空中乱窜。

突然，猴子的叫声变得焦躁而尖锐，声音越来越大，还把前腿趴在地上，后腿立起来，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随时都有可能扑过去。

“怎么啦？”湘宝回过身去，不满意地看着猴子，说，“你是说咱們不能这样戏弄它吗？好吧好吧，你别急，听你的，我马上就放掉。”

可猴子不买他的账，继续大声吠叫。

湘宝以为猴子真的在为那只蛤蟆鸣不平，赶忙将鱼竿提起来，转身要去解放那只可怜的蛤蟆。这时，湘宝才发现猴子眼睛盯着的不是他手里那只脱钩的蛤蟆，而是他身后不远处的草丛。湘宝顿时感到后背一凉，不到绝对危险的时候，猴子不会那么紧张，他惶恐地将蛤蟆扔进草丛，撒腿就朝猴子跑。

这时候，湘宝才听到身后传来阴森的“嘶嘶嘶”声，扭头一看，草丛里有一条牛尾粗细的银环蛇，昂着头，吐着芯子，黑白相间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直冲湘宝而来。

湘宝越害怕越紧张，双脚就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眼看着那条银环蛇就要扑到他跟前。这时，猴子突然停止了吠叫，它前腿回撤，后腿弓曲，像一阵风似的，从湘宝肩头一跃而过，然后就地一个翻滚，把眼看就要咬着湘宝脚后跟的银环蛇死死按住，还一口叼住了蛇身。那条银环蛇迅即在猴子的爪子下卷成一团，尖硬的尾巴把草地拍得“扑啦”作响。

“好样的，猴子！好样的，咬死它！”摆脱了险境的湘宝慢慢恢复了力气，看到猴子出色的表现，不由自主地替猴子加起油来。

但很快，湘宝就发现了异样，原来草地上的那场决斗，并不是猴子占了上风，由于猴子飞扑过去过于急切，咬住的并不是蛇的七寸，给了蛇反攻的机会。此刻，银环蛇扭转身子，反咬住了猴子的一条腿，那条腿在蛇嘴里不停地抖动着，猴子的嘴里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吠叫声，充满了痛苦。

湘宝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这可怎么办？湘宝一着急，也不顾眼前的蛇有多危险，他举起手里那根鱼竿，冲着咬住猴子的蛇头捅过去，一下、两下，终于把蛇头从猴子的腿上捅开了。

猴子得到解脱，重重一甩头，用头将卷成团的蛇甩到了池塘里，蛇在水里翻转了几下，便沉入深水中，不知去向。

“喔，喔。”猴子冲着湘宝叫了两声。湘宝发现，猴子的声音变得嘶哑，带着哭腔。

“快回家去！猴子，我去给你找医生。”湘宝蹲下来拍了拍猴子。

“喔，喔。”猴子又嘶哑地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湘宝的手，然后甩甩尾巴，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你要去哪里？猴子，你快回来，咱回家去。”乱了方寸的湘宝冲着猴子不停地喊。可猴子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朝远处的狮子山跑去，湘宝追去，可一瘸一拐的猴子很快消失不见了。

那一晚，湘宝彻夜未眠，他坐在家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前的黄土路——他在等猴子回来，平常不管出门多远、多晚，猴子都一定会回来的。

那一晚，猴子破天荒没有回来，那个活蹦乱跳、聪明勇敢的伙伴，就像扔进池塘里的一块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门槛下，它的食盆还在，墙角的窝也在，房子的角落里到处都还残留着它的气息，可湘宝就是见不着它。心情像在一个美妙的梦里，到手的东西还没舍得放下就醒了，然后醒了的人两手空空，失魂落魄。

湘宝的悲伤无处躲藏，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不住地流。

第二天一早，毛小豆和田娃都来安慰湘宝。毛小豆说：“没事的，猴子那么聪明，一定是出去办大事了。”

毛小豆的话倒是给了湘宝很多希望，他试探着问毛小豆：“你说，猴子出去办什么大事？它会不会给自己看病啊？”

“当然会啊，狗狗的本领大着呢！有一次，罗家冲一户人家的狗和人同时被一种毒蜘蛛咬了，人眼看就要不行了，关键时候，有人看到那条狗跑到山里去吃一种不认识的草，于是将那种草扯回来，也给那个受伤的人吃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毛小豆瞪着眼睛看着湘宝，让他猜。

“你说狗狗能自己找草药治病的事是真的？”湘宝焦急地摇着毛小豆的肩膀。

“刚才问你问题，你还没猜呢！”毛小豆说。

“我只问你，狗狗治好了没有？”湘宝紧追着问。

毛小豆快被湘宝摇晕了，定了定神说：“狗狗治没治好不知道，反正那人现在活蹦乱跳的呢！”

毛小豆的话让湘宝重新燃起了希望，从那以后，湘宝白天围着狮子山四处转悠，晚上就坐在门口，不到半夜不肯进屋，就算进屋了，也要给猴子留条门缝。

几天后，湘宝砌好的食盆已经完全硬化，搬起来比砖头还沉，放在门槛边上稳稳当当，为了让食盆放得更平，湘宝还在门槛下挖了一个小坑，将食盆的小半截埋在下面，这个位置离灶屋非常近，坐在饭桌旁，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食盆里还有没有食。

湘宝把食盆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惜，自打食盆做成后，猴子一次也没有用过。

这天晚上，阿妈给湘宝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其中就有他和猴子都爱吃的炖猪蹄。湘宝看着碗里的蹄花，又痴痴地念叨：“猴子要是回来，我把蹄花全让给它，连肉带骨头，我一口都不要。”

说罢，湘宝转身又往门口的食盆看去，食盆里空落落的，他又嘀咕着：“食盆里一点东西都不放怎么行，要是猴子晚上回来了，还不得造反啊？”湘宝把自己碗里的蹄花夹出来，放到食盆里，又撒了一团米饭，接着又倒了半碗猪蹄汤。

忙完这些，湘宝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饭桌前，捧起自己的饭碗吃起来，一时间，“啪啦，啪啦”声不绝于耳。

阿妈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别着急，慢慢吃，吃饭声太大不礼貌哦！”

湘宝抬起头来，说：“不是我， 我声音可小了，吃饭声音大的是猴子，都说它好多次了，总不听。”

湘宝放下碗跟阿妈解释的时候，“啪啦，啪啦”的声音竟然没有停下来，阿妈往门口一看，瞪大眼睛喊：“猴子！”

“对，是猴子，就它吃饭声音最大。”湘宝说。

“猴子！”阿妈又喊。

“是猴子，不是我。”湘宝说完，习惯性地往后一回头，他顿时呆住了，筷子掉了也浑然不觉。

没错，是猴子。此刻，它正蹲在新的食盆前吃得欢实，好像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