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莲秀
村小学座落在一个山坳里面,背靠着一层层的梯田,前面有个坎,也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学校就像大木盆似的,端正地放在一把靠背椅上。操场也似乎只有木盆底那么大,整个春夏季节,学生们疯玩起来的时候,都没地儿去,他们常常会跑到夹裹着学校的村庄里去,弄得老婆婆们眯着眼,扬起手里的竹梢,趔趔趄趄颠着小脚,赶鸡似的驱赶孩子们。老婆婆最怕学生捣蛋了,怕弄坏她的菜地,弄脏她晒在太阳下的米谷豆子。只有到了秋冬季节,金黄色的稻子一股脑儿地住进农民伯伯的家里后,学生们玩耍的地方才无限扩大了起来。
和老师最怕学生捣蛋了,因为不知有多少次,里村外村的老婆婆气喘吁吁地赶到他那里告状,有的还用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被人告多了,和老师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他忍着怒气,用力抿紧嘴唇,下很大决心似的说:“明婶婆,火婶婆,你们就放心吧,我一定狠狠抽他们的屁股,抽出花条来。”说着,他咬牙切齿地高高举起手里的竹教鞭,呼呼地抽几下,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真抽在调皮捣蛋的学生们的屁股上。老婆婆们这才眯缝起双眼,狡黠地一笑,满意地扭着小脚安心地回去了。
而一到课堂上,和老师又舍不得批评学生,只是和声细气地告诉大家,老婆婆东西看得重,惹不得。
可是自开学以来,和老师心事重了,因为不管他怎么讨好那些孩子,新来的一年级学生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就算他把学生叫到了自己房间,也像是从山上捉下来的猴子似的,没听到两三分钟,就坐立不安了。和老师难过的还远不止这些,有一次狗子看他的眼神仿佛有针似的,仿佛自己是瘟神,躲避不及的样子。缸子、牛牯也是一样的,就连梅梅、秀秀那些乖巧的女生也都差不多,这让和老师经常睡不着觉。可他又不能发火,那样孩子们不是更躲着自己了吗?唉,怪只怪自己命苦啊,谁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怪不得孩子们看了会害怕呀!但这都是老毛病了,也没法向这些孩子们说呀!
打那以后,和老师办公桌上的小纸盒里经常会放些糖渍渍的红薯、香气扑鼻的黄豆,有时还有各种各样的山果,春天的野草莓、茶苞苞;夏天的杨梅、桃子、枣儿;秋天的米筛子、乌珠子、沙糖子、山楂;冬天的铃金子、红柿子。总之,一年四季山上有的,他的桌上总会有,但数量一定不多。同学们也不知道,和老师行走不便,这些山上的东西是怎么弄来的。狗子神秘地说:“我猜肯定是他去别人家里拿的,不信今天你们看。”他想说偷字,但终归没敢说。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翻桌子跳椅子回到座位上,闹哄哄的教室里终于静了下来。和老师走得特别慢,似乎另一只脚也受了伤似的,他的右眼角还有一个大血泡,像撞伤的,又像是打伤的。狗子狡黠地转了几下黑眼珠,将教室扫了个遍,仿佛在说这下得信我了吧!扫完还得意地嘿嘿嘿偷笑了几下。秀秀和梅梅狠狠白了一眼狗子,相互对视了一下,紧皱起了眉头。那一节课,她们都没听进去,只看见和老师眼角的大血泡晃来晃去,却不解其谜。
下课了,和老师紧夹住腋下的拐杖,吃力地向教室另一头走去。没有一个学生去扶他,学生们木桩似的端坐在教室里,嘴巴被胶封了似的,各自想着心事,连狗子也灰溜溜地哑了嘴。直到上午快放学时,和老师才叫班长林子和副班长秀秀将一把熟透了的沙糖子和米筛子拿过来给同学们分着吃。在回家的路上,秀秀分明看见,好几个学生将那沙糖子和米筛子丢在了路边,她心里难过极了。
深秋到了,呼呼的冷风就像刀子一样划着人们的脸,生疼生疼的。村里的学生心照不宣地想着快点下课、快点放学,他们好向田垅里飞奔。大家都知道,学校背后田垅里那棵参天的铃金子树飘来了阵阵清香,那是熟了的铃金子的清香。只是那树冠太高大了,几乎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大家只有仰望的份。树干粗得要三个大人才能环抱得过来,而且四五丈以内光滑滑的,连根枝丫都没有。大家要想吃铃金子,只有听老天的安排,让呼呼的北风当神鞭,将一束束熟了的铃金子吹落下来,一直吹两三个月,直到寒冬腊月,枝头侥幸残留了一枝两枝,噗、噗地坠落下来,这时的铃金子放到嘴里,真是比蜜丸还甜。
月亮升起的时候,秀秀推醒了睡得猪一样的小弟,轻敲了几下木壁,隔壁的梅梅也一激灵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下,向着牛牯家吹了两声口哨,狗子听到也赶忙地下了楼。
落霜了,被窝里刚起来真是冷,他们向学校背后的田垅里走去。地上的霜露结在路边零落的稻草上,一根根直溜溜的,像银棒子。草儿衰黄了,伏贴在地上,也铺了一层霜,像老婆婆雪白的头发。秀秀、缸子一伙窸窸窣窣地走着,穿过一条小河堤,再上一条石阶,穿过一个屋场,再下一个坡,走到长长的田埂上。
田垅里朦胧一片,呼呼的北风刮着,冷得刺骨。高耸的铃金树却傲然挺立。时而一两枝铃金子扑簌簌地落下来,大家一拥而上,时常几个人同时揪着一枝铃金子不放,撕得散了架。狗子眼最尖,不一會儿就拾到了一大束,秀秀和梅梅才拾到两三枝,他们躲在田坎背下挡风,心里又渴望高大的铃金树能多掉一些下来,明天还可以带到学校里去,向外村的同学炫耀一下。
可是在田垅里等了快两个小时,天都还没亮,秀秀才发现是起得太早了,还半夜呢,难怪外村的同学没来捡,要不准撞个正着,那就更得抢了。秀秀想着,干脆捂紧衣领,闭目养神起来。
一阵哗哗的响声惊动了大家,大家都瞪大了惊恐的双眼,向发出响声的荒坝圹上望去。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只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费力地向上爬,像只大壁虎。大家齐齐后退,秀秀和梅梅吓得尖叫,大家慌了神地四下逃窜。
“是,是我,别,别怕!”
“啊,和老师!”狗子耳尖。
“是,是我,别害怕。”
大家这才齐齐跑上荒坝,只见和老师满身黄泥,脸上还有划伤的血痕,拐杖滑到了圹下。他吃力地拖着一条腿,怎么也爬不上来,只好匍匐在地。
“老师……您怎么在这儿呀?”
看着和老师手里紧紧抓着的一大扎铃金子,大家心里全明白了,泪水忍不住滚涌出来……
“老师,那……以前那些山果,都是您摘的?”秀秀心疼地问道。
老师摆摆手,止住秀秀的话,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老师,您在这儿怎么不说一声呢?”
“半夜三更的,我怕说话吓着了你们,所以躲在圹上捡。可没想到右脚不吃劲儿,左脚踩空了。”
“老师……”
第二天放学后,秀秀和梅梅认真地问了各自的爷爷和爸爸,才知和老师的腿是因为放学回去晚了,被路边的蛇咬伤,没及时医治落下了病根,最后不得不失去了一条腿。
打那以后,在和老师的办公桌上,不时齐齐堆放着一束束还带着露珠的铃金子、红得亮晶晶的米筛子、小灯笼一样的山柿子。和老师一下课,大家就围着他,吃他桌上的铃金子和各种野果,听他讲故事、唱童谣,再也不躲他了。
和老师倚在门边,笑成了金灿灿的铃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