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贤
一
听到“西湾”两字,头脑里马上浮现出北面河山留给我的震撼。那条村子叫啥名字,忘了,只记得大同碛口附近这村子有条“西湾河”,远远地便听到河面传来雷霆般的轰鸣,那是黄河千重浪涛特有的气息。走近一看,果然见一道河滩,乱石翻滚,斜插河道,河面骤然缩小,激起河水震天的咆哮。
流经香港地铁港岛线也有条西湾河,西湾堤岸又曾是十六七世纪澳门东西方贸易的重要港口,这些南面的水,河道繁忙,灯火璀璨,高昂着傲气的头。
今天,书窝愚者带我们去的竟是北部湾海叉、遂溪县杨柑河的出海口、界炮西湾桥河段的沿岸。这条西湾河,完全异于我脑海里的震撼和繁华,非常的安静,质朴中带点土气。
二
沧海桑田。
积攒着岁月的故事,这西湾河日复一日地向西奔流,养出了今天满眼的绿意和一带的蓝水。
昨天与今天,仿佛不曾改变:所有的房子和农田,都紧挨着西湾河分布;所有的小路裹挟着希望,也紧挨着西湾河向前延伸;所有野生的生命,包括红树林和长毛禾,沿河岸噼啪地生长,深入滩涂的深处。
隔岸,远眺。书窝愚者说位于西湾河上游东北边有好几个村子,那边一棵古树孤高矗立,应该是他们西湾村的老树,有近五六百年的历史。属于界炮镇地域的这条西湾村依河得名,还是西湾河因村取名,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时候的西湾河,载着日子的艰难,更载着儿童的快乐。
退潮的时候,顺着潮水,孩子们逮住机会爬上村里挖海泥的船,可以到出海口处挖海螺。等到生产队挖好了肥沃的黑泥,儿童海螺之类的战利品可以寄放在船上。正是涨潮时,满载而归的船则顺流而回,小孩子沿着河岸打打闹闹,追着船跑回村子……书窝愚者的儿时故事,使西湾河在我们的眼中变得格外亲切。
西湾河下游出海口呈Y形走向。靠北边草潭、杨柑海边有个叫沙虫寮的地方,上午十点,远远地也能看到宽敞的滩涂上有不少的村民在挖沙虫,三三两两的,各自成群地弓着背,勤劳的身影融入这独特的地域风景里。
悠悠而过的一叶扁舟,划动了河水深邃的目光。
西湾河两岸已经见不到故事里相互“对垒”的小孩互掷小石子的“激战”场面,河岸的长毛谷稻田也见不到村民捉禾虫的盛况,耳边传来的“咚咚咚”,也不是昔日顽皮儿童从高高的桥上猛扎入水的声响。
海水能到达的禾田才有禾虫,来到这里,我们才弄懂禾虫也是“海鲜”的说法。因为这些特殊的“海鲜”大量生长在海边咸淡水交界的滩涂或长毛禾稻田里,又常常顺着上涨的潮水漫入更里面的禾根处。伫立田边,思绪可以无限漫散,“天红红,沤禾虫”的农谚里,唱出的是那满天红霞的浪漫和那小孩跟着父母捉禾虫的欢喜……虽然不曾经历过,这些温暖的图景也令人无限向往。
遂溪290省道旁的老西湾桥在重修重建,一派繁忙,桥头工地正如火如荼。
西湾河畔的泥路、村庄和所有的田地都与这些热闹无关。泥路安静地绕过田野;滩涂边稻田的长毛禾不急不躁地拔节抽穗;农人头也不抬,仿佛想把自己的身子种在田里;金灿灿的稻浪涌向河边,像它的主人那样谦逊地低着头,表达对这条西湾河、这片西湾土地深深的爱和敬畏。
杨柑河长40多公里,源于廉江市油丰塘,流经遂溪县沙古、界炮、杨柑,于新埠入北部湾,流域面积400多平方米。西湾河沿岸滩涂就位于杨柑河出海口处,咸淡水交融,历经多年的海潮冲刷,淤泥厚积沉淀,所以有机腐质多,田地特别肥沃。
半月形的河堤是当年祖辈沿岸围起来的,堤外是野生的红树林,堤内种有扎根很深的长毛禾。深秋时节的稻谷长势特别喜人。微风过处,送来阵阵清香,挂满了谷粒的穗窜弯下了金黄的腰,青白褐黄的秸秆禾叶交错偎依。
很神奇的长毛禾,从不怕海水倒灌甚至浸泡,生命力十分顽强。涨潮时被海水淹没,退潮时冒头汲取日月光华,它们的营养来自海水、滩涂和阳光,天生天养;也来自祖祖辈辈淳朴、期待的眼光和世代的坚守。
我小心翼翼地掰下一粒稻谷,咬了一下,很硬。谷粒外壳的尾部都生长着一条芒刺,淡淡雅雅的,比谷的颜色更浅,寸把长,很扎手。因此,鸟无法啄食它,田边的牛也怕扎不敢上前啃噬,适者生存的铁律让它代代不绝。“长毛红米”原是生活在西湾河畔的祖辈赖以生存的口粮,现在成了西湾河著名的土特产,它与一般的大米不同,胭脂红色才是它的真容。泥路上有摩托车经过,村民载着新打的稻谷,朗声和大家打招呼,这声音中满是喜悦。现在,长毛谷除了自家吃,送一点给朋友亲戚外,所剩不多;市场上难觅它的踪影。
听农人介绍,长毛禾有大长毛和长毛仔之分。大长毛生长期长达七个月,禾秆比人还高;长毛仔生长期短,植株稍矮,五月初种下九月底十月初可以收割。
就算是长毛仔也比平常种的水稻高,稻串垂在地里,沉甸甸的,所以一定要人工割禾。田里的农人和我一样惊喜,你看那几株,就是去年收割长毛仔时落下的谷粒自个长出来的!是呀,大自然总在馈赠与它共生共存的人类。
长毛禾对水土和生长环境的要求苛刻,所以产量低,亩产一般只有四百斤左右,杨柑、界炮等地还有小面积的种植。放眼望去,西灣河畔的田里,长毛禾比日常的水稻颜色浅,伏地低,一年一造慢生长,从容沉淀。这种米煮饭、煮粥特别香,这种清香中有种特别的韵味,就像高山单丛茶内藏山韵,它们对深浅的拿捏比人类到位。
三
西湾河两岸离离青草上野花绽放,河堤外围的红树林野生疯长,丛林茂密,千百年来与长毛禾为邻。
涨潮时,红树林的树干与长毛禾一样,被潮水淹没,可它露出的树冠随波荡漾,水鸟遨游其间,恍惚间如现翠绿的“海上森林”,傍晚百鸟归林更为壮观。
退潮了,走进林丛中,可见红树林的根部突兀交错在滩涂上,树干遒劲卷曲,手肩挽并,依依偎偎,如龙蟒,似狮猴,像鹤鹰,千姿百态。树顶上,点缀着一簇簇紫的白的小花,阳光下格外朴拙可爱;几颗淡绿色银币大小的心形坚硬果实藏在丫枝间。
细细看,地上褐红的、短簇簇的、针尖似支支直指的,原来是种子新长的小枝。朋友告诉我们,这些种子在母树的果实内萌芽,等长出胚轴便同果实一起掉落,小家伙只需几小时就能在滩涂中生长扎根。那些未能及时扎根的胚轴,在海流中随波逐流也是数月不死,甚至漂到几千里外的海岸,逢泥便生根,终蔚然成林。
所有与海共生的都是顽强的生命力。捡起掉在树根处扁平深绿的果实,看着它们咧嘴笑,我不禁莞尔。裂变为四瓣的果肉中冒出了黄青棒状的胚轴,这就是未能及时扎根的种子,我把它向海中使劲地抛出去。
刚才站在树的外围,听到爆竹炸响般的“噼噼啪啪”声,是否果实在萌芽胚轴?顽强的生命总要在天地间宣示它的存在吗?
是的,西湾河流淌的都是顽强的基因,附近村庄的小孩子也有红树林种子的特质。听说,旧时的小孩常捡红树林的果实回家,用水泡浸去涩味舂烂煮粥,或做饭团子充饥;听说,现在的跳水世界冠军何冲也出生在这西湾村里。
西湾河畔的红树林与它的邻居一样适者愈强,两三米高的主干在海浪的冲击下屹立不动,皆因它的基部密密寂寂长着无数的支柱根,牢牢扎入淤泥中;经常处于被潮水淹没的环境,所以呼吸根也特别发达。潮落时露出地面的根系纵横交错,小舟难以通行;各种小蟹、蟛蜞、小螺四处横行;这里就成了小孩和鸭子的乐园。
红树林“海岸卫士”的盛名因2004年的印度洋海啸在全球远播。那次海啸突然袭向周边十几个国家和地区,由于有了红树林的保护,距离海岸仅几十米的印度小渔村百多户人家却幸运地躲过了袭击。我对眼前的红树林也肃然起敬。
这时,几只鹭鸟从林中飞起,牵引我的视线,我又看见在西湾河对岸远眺的那棵古树,那巨大的树冠如一朵朵绿云“浮”在半空。
顽强的生命对另一种顽强的生命注定有无形的吸引力。摩托车穿过正在重建的西湾桥,把我们带到离村口不远的西湾村万志明小学内,几番远眺的古树终于展现在眼前。
古树看见我,望望而已,像村里老屋一样静默。可它向天的虬枝用一种沧桑,表达它胸中的丘壑,袖中的烟霞。我的视线向几十米蔓延,向上仰望,沿着笔挺粗直的树干直抵郁郁葱葱的顶端,便被它的旷达、任性、向天地间舒展的气势所震撼。
也是顽强的代表,枝繁叶茂。灰色的树干需要多人才能合抱,裸露的树根深扎土地,厚实粗壮,向四周蔓延生长,形成天然的根洞,敲击树根,如化石般坚硬无比。当年放牛的村童,可以把牛拴在树根下,人可以躺在树根上睡觉,或躲进根洞里玩耍。村子里的人与这棵“见血封喉”古树和平共处了几百年。
村前,河水潺潺;村后,众树把村子环抱其中,把老屋环抱其中;右边古炮楼,掩映在树丛中;左前方就是这棵古树了。
“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的宝地格局大概也是如此吧。
古树守护着这个村子,守护着村里的故事与历史,守护着流过的河流;经历沧桑风霜,浸透了岁月的年轮,见证了诸多历史变迁,如苍髯飘飘的古稀老人,成为当地经过岁月浸染的高古风物,受到群众图腾般的崇拜与保护。
是人护树,还是树佑人;是人包容了树,还是树包容了人,谁能说得清楚呢?反正所有的陪伴与遇见都是缘分。
书窝兄老屋门前的这棵树,长在他人生必经的路旁,陪伴着他长大,倾听着他的喜怒哀乐,给予了他坚韧自律的本性;今天,他门前的这棵树依然长在我必经的路旁,依然挺直脊梁,努力向上,给我一种无形的力量。
四
西湾河畔的古树和这里所有的野生植物深深扎根于大地或滩涂,都是胜利者,都是经历过残酷的自然选择而没有被淘汰的生命。生命萌生之前,种群蕴藏的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这是混沌之中怎样的奇迹呀。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血液里注定也流淌着西湾河的坚韧。一条河能讓人体会生命与秉性之源,让人感知上天与大地之爱,她本身就是生命的母体。
这里没有水的灌溉和雨露的滋润,但野生长毛禾总是欣欣向荣,仍在疯长;野生红树林仍然风生水起,仍然喂养无数的海生生物,引来无数的野生鸟群,这就是大自然的馈赠!这里的土地、村庄、物种,也是西湾河的赠礼!海水“倒灌”一词在这里有了腐朽化神奇的吉祥含义。原来,西湾河才是最包容的!
站在西湾河畔,仍然可以听到几百年前古树和村庄抖擞的吆喝,仍然可以听到一种生命力在河岸拔节,生生不息。
作者单位:湛江艺术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