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九十高龄的老战士、老作家徐怀中发表了新近完成的五十年前的未竟之作《牵风记》,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听出版社的朋友说它也受到读者的欢迎,有关报道不少,我在己亥前夕沉浸其中。
它写了解放战争中,挺进大别山初期敌强我弱的艰苦惨烈,它一上来更写了容易被认为是战争题材小说的花乎絮也的解放军旅长齐竞与女孩子文化教员汪可逾的感情故事。沉重中不无飘飘然的奇思遐想,就像小说描写的枪炮声中的文艺晚会,战士们居然为了要求上“坤角儿”得不到满足而“罢看”,指挥员因之而宣布取消演出,而大城市来的小女生汪某竟然请缨上台演奏古琴《高山流水》,匪夷所思?似曾相识?合情合理?别有情意?勇敢、趣味、通俗与突破,就这样结合在一块儿了。
你一读,就感觉到了,这部小说与众多的“战争加爱情,群众最欢迎”的故事似乎相像,其实却是不一样的。
我甚至有点担心不无空灵的情节压不住大别山战斗作为人民解放战争战略转折的分量。但是不要急,武工队的牺牲,女兵的被俘被强暴与悲惨遭遇,曹水儿的英雄主义的铁血肉搏,古洞内外与强敌的周旋,一下子让你严峻起来,沉重起来,悲愤起来,叹息仰泣,默哀致敬,风萧萧兮大山寒,烈士英勇兮情綿绵。徐怀中是一个多情的作家,他歌唱庄严的革命战斗,他也时时注意着战争中的生活情趣,七情六欲,同志情长,男女情深。这种东西并不好写,名著《林海雪原》中对少剑波与白茹的描写,就缺少了点压得住秤的分量与大气,而仅仅留下了小巧调剂。但是《牵风记》的艰苦壮烈,初涉爱情小角色的青年志士的抛头颅洒热血,不能不令读者肃然起敬。
也许曹水儿的结局叫人无法接受。他由于与保长女儿的“奸情”,最后被我军处决。但是小说查有实据地写了当时解放军在整顿军纪时的断然措施与一系列案例,小有违犯群众纪律,杀无赦。你不能不起立、立正、敬礼、泪流满面。一支农民部队,一支山沟里的游击队,王明认为是“流寇”,蒋介石则称之为“匪”,反革命舆论给革命军抹了那么多黑,如果不采用特殊的严格手段整顿军纪,怎么能与流寇土匪、青面獠牙的魔鬼划清界限,怎么与蒋军、与军阀混战时期的乱军拉开距离呢?整体说来,我当然愿意给曹水儿的亡灵献花、默哀,我更要为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赞曲。
怀中在此书中有大大的自我解放处,战马的描写,偶猫的拂弦与躺下,革命通神,爱情通神,文学与艺术通神,马儿猫儿也通神,曹水儿与保长女儿被处决的时刻,也有温柔情意通神。
尤其是齐竞在撰写完毕汪可逾烈士碑文以后,意欲离世,存贮安眠药期间,被发现了他的意图的医生用维生素C片换了安定片,但是吞食三十片维生素C的他,竟也溘然长逝,惊心动魄,感人至深。老军事指挥员齐竞,完成了他能完成的战斗使命,完成了他能做到的强军工作,完成了他永远的对于所有革命烈士尤其是汪可逾少女烈士的纪念,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初恋、自己的青年时代,也是解放战争的艰苦卓绝而又是扭转乾坤的大别山战斗的纪念,撰写了汪可逾的碑文,他安宁有致地离世了。读到这里,我为之泪下。
当然,首先是反映历史、现实、时代、生活,同时,这是构建一个独特个性的文学世界,这个世界充溢着庄严,充溢着献身忘我,充溢着厮杀,也充溢着温柔、爱情、友谊、浪漫、风流与潇洒。这是令人紧张不安的,这又是最最诱人的文学创作的索求、电闪与吸引。
祝贺怀中的新作,如果一定再说点希望,那就是语言文字上也许可以更加自然流畅一些。谢谢怀中,为后生写作人树立了榜样。《牵风记》,徐怀中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