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阿峰年幼时,父母于车祸中双亡,他由婆婆抚养成人。婆婆百般娇宠,使他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和地。他以一双拳头睥睨天下,没人管得了他。他旷课逃学、纠众打架;后来,殴打老师,被学校开除。自此,游荡街头,陷落毒海。
每回婆婆一劝他戒毒,他便绝情地亮出拳头。有一回,出手过重,把婆婆左边的脸颊打得浮肿起来,上面有大片紫色的瘀血,可婆婆不哼一声。他用一块布裹了冰块一下一下地敷在婆婆的脸上,婆婆居然还强颜欢笑地说:“哎呀,挺舒服的嘛!”他转过身子,偷偷抹掉眼眶里的泪。婆婆看到了,伸手搂住他扁得像一片叶子的身体,频频地说:“傻孩子,别哭,别哭,婆婆没事啊!”
第一次被抓进戒毒所,他被关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进行冻火鸡法治疗。毒瘾发作时,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他瘦瘦的血管里蠕动,发狂地咬噬他。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痒,连微弱跳动着的心脏都痒不可耐。他使劲地抓、发狂地搔,抓出了满身的血痕,但痒却像蚂蟥一样死死地粘着,根本甩不掉。没想到,就在他痛苦得难以自抑时,整个人却又出其不意地陷落于冰窖里。那种冷是没有底的,浩浩荡荡的,灼心的痛;雪上加霜的是五脏六腑又被烈火烧炙,连内在的灵魂也几乎被烤焦了。他想逃,可是,铁门紧锁,他拼命地用身体撞门,用头颅撞墙,一次比一次更狠地撞击,却一丁点儿也减轻不了他如堕十八层地狱般的痛苦。他把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硬生生地扯下来,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时,他听到自己从喉咙里挤出那含着浓重血腥味的嘶喊:“婆婆,救我,救我!”
年过七旬的婆婆来了,手里提着陶钵,里面盛着炖得很浓很香的鸡汤。他完全没有胃口,他甚至闻不到任何的香味。可是,坐在会客室里,在婆婆关切的注视下,他低着头,把陶钵里的鸡汤喝得点滴不剩。抬起头来时,他看到了婆婆眼中的泪。然后,婆婆收拾了餐具,离开。那天风大,婆婆凌乱的发丝在空中飞扬,好像一根一根银亮的钢针插在他心上,他放声大哭,下了决心要戒毒。
离开戒毒所不久,他故态复萌。此后多次,进进出出,把戒毒所当做第二个家。
有一回,从戒毒所释放出来,回家之后,倒头便睡。半夜醒来,听到客厅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有人在说话。他拉开房门,朝外一看,如遭雷击。
年迈的婆婆背向着他,跪在他父亲和母亲的遗像前,叩头如捣蒜,诚心诚意地恳求他们帮助他戒毒。一个人如果不是走到了绝境,又怎么会向自己已经死去了的儿和媳下跪、祈求呢?
他用被子蒙着头,哭得几乎岔气。那一夜,他下了决心要戒毒。然而,毒海里的那只魔掌,再度攫住了意志薄弱的他,他又進了戒毒所。那一天,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戒毒所接受冻火鸡法治疗时,有人来向他报信:“你婆婆走了。”他茫然地问:“走了?走去哪里?”那人冷冷地说.“死了,你婆婆死了。”
这一回,他没有哭。但是,他戒毒了,永远地戒了。他说:“这是婆婆给我进行的最后一次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