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中的医生、病人和代购者

2019-04-20 02:17练中峰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19年4期
关键词:王成聊城市患者

练中峰

救命药

2018年2月1日,王清伟的父亲被确诊胃癌晚期,病情恶化。

王清伟想尽力挽回父亲的生命,除了入院治疗,他每天在网上查找与胃癌相关的资料,加入各种病友家属群,寻找新的治疗途径。但王清伟没让家人参与进来,他说:“群里都是和咱爸一样的病,你们看了更难受。”

和病友家属的交流中,王清伟第一次听说了“卡博替尼”。这种由美国Exelixis生物制药公司研发的多靶点广谱抗癌药,疗效不错,在患者中有着很好的口碑。

在手术之后,王清伟的父亲转入聊城市肿瘤医院继续接受治疗。很大一个原因,是有病友向他介绍:“肿瘤医院的陈宗祥医生在癌症方面医术很好,很负责任。”据王清伟的妻子称,转院后,王清伟也曾向陈宗祥医生咨询过卡博替尼的事情,“陈医生说可能有一定效果,我丈夫觉得反正有一丝希望,就想试一试”。

也是在聊城肿瘤医院,王清伟和家人第一次遇见了王玉清、王玉光姐弟俩,他们的父亲患有肺癌和膀胱癌。据王清伟的哥哥王成回忆,两家老人住过同一病房,“老人戴着氧气罩,坐着轮椅过来的,很虚弱”,六人间的病房里每天都会有很多他的家属来探望,“陈医生来看了几次,她说父亲吃饭不太好,也是去北京大医院看了过来的”。

那几天里,王成总能见到王玉青,“我们住最南边的床,他们住最北边门口的床”,在他的印象里,王玉青是他们家子女里,来病房次数最多、待的时间最长的。

王成印象深刻的是,住院第三天,王玉青的父亲有明显好转,当时病房里站着几个家属,“他让孩子给他做饭过来吃”,过了一会儿又吩咐儿子,要好好感谢陈医生。

之后的住院治疗期间,因为调换病房,两家人不再经常见面,但关系依然融洽。“在过道上有时候见到王玉清她们姊妹几个,会问问王大爷怎么样了,都说挺好的”。王成回忆。

代购者

在有了网上的消息和医生的肯定后,王清伟决定为父亲寻找抗癌药“卡博替尼”,但这件事实现起来并不容易。

目前,卡博替尼原研药并没有在中国内地上市,只在香港、北美、日本与德国等地上市。在欧美市场,卡博替尼广受关注,价格昂贵,每月剂量费用在1.6万美元左右(折合人民币约11万元)。在香港,价钱在每个月5万到6万之间。

最终,王清伟通过朋友的辗转介绍,与做海外药代购的济南人段恒真相识。

段恒真第一次从印度买药是在2018年的3月份,买给自己的父亲。2018年年初,其父被确诊为骨髓癌,医生推荐了名为“硼替佐米(万珂)”的药品,“这个药在国内很贵,最少五六千块钱一支,每周打一支,经济上承受不起”,段恒真丈夫告诉记者。

段恒真曾從事过导游工作,对印度比较熟悉。父亲生病后不久,段恒真辞去导游工作,因为丈夫工作需要长期去印度出差,她在3月份去印度照顾丈夫生活的一段时间里,跑了很多家药店询问药品成分和价格,得知同样剂量的印度仿制药便宜很多,于是买了几支回国给父亲。

“她父亲一直用到今年2月份,去医院复查恢复比较好才停药”,段恒真的丈夫回忆道,用药期间,她与印度几家正规药店的老板一直保持联系,在国内的时候由对方邮寄药品过来。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段恒真的不少朋友听说了她父亲的用药效果,请她帮忙代购一两瓶药,“她从来没有主动宣传卖药,不是朋友她都不会搭理”,段恒真的丈夫认为妻子是一个非常有同情心的人,“有时她说起这些病人的情况,就掉眼泪”。

段恒真的丈夫表示,他不清楚妻子代购印度药的具体差价,但承认:“很多朋友会多打给她几百块钱,表示一下感谢。”他同时强调,妻子做代购绝不是为了赚钱。

这一说法得到一名病患家属的证实,他曾通过段恒真代购印度生产的“奥拉帕尼”,“美国原产的每瓶1万多美金,一个月要吃4瓶,其他印度代购也是每瓶6500元以上,她给我买的是2900元”,他的妻子在服药后病情逐渐稳定,正在医院继续进行化疗。

两人取得联系15天后,王清伟也从段恒真那里得到了一瓶产自印度的“卡博替尼”,花费12600元。

然而在事发后,却有人对这瓶来自印度“卡博替尼”的质量提出了质疑。卡博替尼原版药为美国Exelixis生物制药公司生产,有媒体报道称,根据此案中药品包装显示,王清伟转让的“卡博替尼”生产厂家是印度制药公司卢休斯(Lucius),该公司在2018年曾被曝出是一家“未注册的黑户药企”。并且包装上的生产地址和联系方式,均存在疑问。

转手

2018年5月7日,王清伟将买来的“卡博替尼”拿给陈宗祥咨询,王成回忆,弟弟从医生那回来后表示:“陈医生说最近化疗效果还可以,可以暂时不用吃这个,先拿回家保管着。”

从医院回家后,王清伟将药瓶放在冰箱里,他告诉妻子,药是从印度代购那里买的,挺贵的,父亲暂时用不上,先冷藏保存着。妻子看了一下药的包装盒和快递盒,“不知道是什么语言,快递上的地址也看不懂,就一起收着了”。

在那之后,陈宗祥也把“卡博替尼”推荐给了王玉青。根据聊城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关于此事的通报称:“7月23日,患者复查提示疾病进展、治疗效果差,预后不佳,主治医师陈宗祥建议使用卡博替尼,让患者家属自行购买。”

在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王玉青表示,陈宗祥医生推荐他们从第三者手中买到了两盒“卡博替尼”,并将药名写入医嘱单中。陈宗祥则表示,当时给患者推荐卡博替尼完全是出于好心,唯一的目的是为患者多争取生存时间,并没有从推荐药品的销售中获利。

2018年7月23日,妻子接到王清伟的电话,“他说有个陈医生病人的家属,想要我们那瓶药,要得挺急的,让我拿给他”。

王清伟的妻子在小区门口见到了取药的人,“我告诉他这个药是密封保存在冰箱里的,没有动,快递箱子上有邮寄地址”,她想着,“大家都是病友,既然人家相信咱,那我们这瓶药怎么来的,就怎么拿给他”。

取药人提出用手机银行转账,王清伟的妻子没再多问价钱,过了一会儿后,她的手机上到账13000元,转账人是王玉光。

对于购买第一瓶药,王玉光多转的400块钱众人都没有多想。王清伟在拘留期间,与律师会面时提到,“当时对买药的价格记不太清,就告诉他不到13000,他主动说那就凑個整数给我,我还说了句,该给多少给多少”。

帮王玉光购买第二瓶药的事情,王成与王清伟的妻子都不知情。王清伟称,王玉光之后请他帮忙再买一瓶药,他将段恒真的联系方式给他,让他自行联系,他说联系不上,“因为他要得很急,我就联系了段恒真帮忙买了第二瓶药,直接寄到王玉光家中”,王清伟强调,他从未主动联系过王玉光,两次都是他主动找来寻求帮助。

王成则表示:“因为在一个病房住过都认识了,又有陈医生的介绍,所以最后我们才决定把药让给他们”,他还提到,王玉光曾提出想请王清伟吃饭,感谢一下,但被谢绝了。

在谈及陈宗祥医生在这次转让“卡博替尼”中所起的作用时,一位北京某医院肿瘤科主任医师表示,对肿瘤患者的初期治疗,会严格按照国家规范的方案进行治疗,但到了治疗后期,特别是常规治疗效果不好的时候,医生一般会给出两种方案,其一是建议患者参加国家一些医院较好的临床试验,其二是介绍国际上先进的治疗手段和药物,提供给患者自行选择。

“国际上对肿瘤患者的靶向治疗处于更为先进的阶段,药物发展、更新速度很快,我们医院会希望主任医师掌握国际上治疗的前沿动态”,该医生强调,医院目前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向患者介绍最新治疗的知识。

在对肿瘤患者的临床治疗中,该医生会告知患者国际上最新的治疗方法,但并不会建议患者服用自行购买的药,她认为,主治医师必须详细地向患者说明,这个药暂时没有在我国上市,医生也不清楚购买渠道,同时它可能会引起一些不良反应,如此说明清楚让患者自行选择。

当患者自行购买并且服用了某种药物时,该医生通常会注明在患者的医嘱单和病历上,清楚标注为“自备某一药物”,她强调:“这是国家规定的患者自用药的书写格式。”

漩涡

2018年11月,王玉青的父亲去世,矛盾彻底爆发。她因不满住院治疗效果,与聊城市肿瘤医院发生纠纷。

陈宗祥的哥哥告诉记者,王玉青多次去医院吵闹,去年冬天的时候她用杯子泼了陈宗祥一身水。家人曾提出想找王玉青理论,陈宗祥阻止他们说:“她父亲刚刚去世,可能心情确实不好”。

之后,聊城市肿瘤医院多次与王玉青进行沟通。这一点得到王清伟妻子的证实,她回忆道:“清伟提到过不止一次,陈主任给他打电话说,希望清伟过去协商一下。”

今年2月15日,王玉青通过聊城市东昌府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提出控告,认为王清伟、陈宗祥涉嫌销售假药。2月19日,公安局以“情节显著轻微”为由不予立案。

2月25日,当地媒体以《聊城:主任医师竟开假药》为题报道此事,节目中王玉青称,其父亲在吃第一瓶“卡博替尼”时出现恶心、呕吐反应,病情恶化,于是停止服用此药。

同时,王玉青出具了一份聊城市食品监督管理局关于其送检的“卡博替尼”的鉴定意见书,结果显示为“依据本法必须批准而未经批准生产、进口,或依据本法必须检验而未经检验即销售的,应按假药论处”。

当晚,聊城市肿瘤医院领导研究决定,暂停陈宗祥在医院的医疗服务活动,给予行政警告处分,免去肿瘤二区科主任职务。次日,聊城市健康委员会发布通报称,陈宗祥违反《执业医师法》相关规定,暂停执业一年。同时,王清伟和段恒真也因涉嫌销售假药案罪被刑事拘留。

去公安局领取拘留通知的时候,王成见到了陈宗祥,“他几天没睡的样子,两只眼睛通红通红,很憔悴”。一见到王成,陈宗祥站起来与他握了一下手,说:“对不起了,把你们害苦了”。王成也只能尽力宽慰他,“咱们都是为了帮助别人,问心无愧”。

此后,陈宗祥还曾打电话给王成,询问王清伟妻子的联系方式,希望向她表达歉意,他在发出的短信中写道:“为了给别人帮忙,连累了清伟,我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你一定要挺住,保重自己。”

陈宗祥的哥哥隔两天会去看看弟弟,“打击太大了,他55岁了,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打击,一百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

3月9日晚上8点,王清伟在被警方拘留11天后,得到取保候审,回到家中。他去主卧看了看才刚一个多月的小女儿,又哄睡了一直以为自己在“出差”的大女儿。

王清伟回到隔壁卧室,佝偻着背坐在那里,睡不着。一直到午夜,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成为化名)

(摘自《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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