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
3月18日,针对第18轮“黄马甲”运动所反映出的暴力升级局面,法国总统马克龙表示“和顽固过激的极端分子不存在任何对话可能”,并将采取严厉措施制止这些暴力行为。言辞中流露出其“清场收官”的决心。事实上,自2018年11月以来,“黄马甲”运动爆发并迅速呈现出长期化、极端化趋势,民众诉求也从最初的反对政府加征燃油税拓展至抗议政府改革对民生造成的损害,甚至一度要求马克龙下台。为化解民众的愤怒情绪,缓解“黄马甲”运动对社会与政治稳定的冲击,马克龙先后祭出两招:宣布放弃从2019年起上调燃油税,颁布了一系列减税加薪福利举措。但都收效甚微。因此,马克龙于2019年1月中旬起推动开展了为期两个月的“全国大辩论”,着重讨论包括税务和财政支出、公共机构改革、能源转型、公民身份和民主建设在内的四大项共35类议题。
在1789年大革命时期,法国国民大辩论曾有过短暂实践,此次全国大辩论因马克龙因势利导而成为开创性举措。法国经济与财政部长勒梅尔、教育部长布朗凯等政府主要成员都纷纷表态支持全国大辩论,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法国政府已经成立了专项委员会,并委派环保发展部长属下国务秘书瓦贡女士和地方行政单位联络事务部长勒科努专职负责。法国各地区市长在各自的市政厅接待市民,汇集公民意见。在法国本土、海外省和居住在国外的法国人都可以通过网站留言等方式反映个人观点。马克龙则将于4月根据全国汇报推出要落实的政策。目前,全国信息采集工作已告一段落。
在2330词的《告国民书》中,马克龙称,此次大辩论“不是大选也不是公投”,而是“试图将怒火转化为解决方案”的一次行动。他提到,“你们的提议将帮助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架构,重塑政府和议会的行动,以及重新定位法国在欧洲、在国际上的角色”。他在《告国民书》中主要表达了以下几层意思:第一,法国之所谓法国,得益于极强的团结互助精神;第二,赚钱缴税天经地义;第三,完善的福利不应成为失业的借口,要打造一个通过努力工作就能成功的社会;第四,绝对不接受暴力。
可以看出,马克龙希望通过把“黄马甲”和政府的矛盾转化成全民和社会的忧虑,在回应“黄马甲”诉求的同时,听到更多“非黄马甲”声音,并进而“循循善诱”地深化改革,同时对自己实行一次“意义重大”的自救。大辩论同时意图挽回马克龙的民意支持率,从而为欧洲议会选举做好铺垫。
在此次辩论的四大议题中,税收与财务支出改革成为民众关心的焦点。马克龙上台后推动了多项改革措施齐头并进,不仅成功完成了劳动法与法国国营铁路改革,还在降低企业税、取消巨富税方面取得了实质性进展。但是,公共政策研究院近期的研究报告显示,虽然马克龙通过减免社会保险捐助、福利体系改革等措施兼顾了民生领域,但民众的现实感受却明显与法国政府的设想相去甚远。调查报告数据显示,随着税改措施推进,法国最底层20%的民众的购买力下降了0.5%至1%;占总人口60%的中间阶层的购买力虽然有所提升,但也仅提升了1%;1%的最富裕阶层的购买力则上升了6%。这也是马克龙被法国民众贴上“富人总统”标签的重要原因。所以,如何增强购买力成为法国百姓最为关心的议题。
从更深层次看,大辩论旨在回应法国民众对于代议制民主和中央集权的不满。一方面,法国目前面临代议制失灵的窘境。代议制本应代表民众,但奥朗德取消双重职位制的决定导致议员无法同时兼任地方市长,致使其无法体察民情。这拓宽了精英和民众之间的断层,民众的诉求缺少了沟通和宣泄的渠道,只能诉诸街头示威乃至街头暴力。另一方面,民众呼吁去中央化进程。因为近年来虽然法国政府提出去中央化,但在操作层面上看,中央集权的程度不降反增。
不过,《告国民书》中存在着一组矛盾;大辩论虽然允许全民建议,但也排除了被指与法国现有民主选举机制相违背的内容,诸如“取消参议院、推翻总统”等议题并不在辩论范畴,“削减财富税”等引发争议的议题也不会提上辩论日程。这让一些民众认为自己是“被政府牵着鼻子走”,因为讨论的框架早已被限定好。法国埃拉贝民意调查公司公布的调查结果表示,63%的人认为马克龙及其政府不会考虑民众的建言。
一些反对党也借此反击马克龙。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前“国民阵线”)主席玛丽娜·勒庞呼吁全国示威者将5月26日的欧洲议会选举作为对马克龙政策的一次“公投”,并借此契机“击败”马克龙。法国左翼社会党秘书长奥利维尔·弗雷指出:“这次辩论的结论必须是法国民众自己选择的,而不是总统提前设定好的。”
马克龙竞选总统时的路线立场决定了其政权具备的是“政绩合法性”而非“意识形态合法性”。这就要求其要在第一任期中尽快兑现竞选承诺,形成早期收获。不过,马克龙虽做过投资银行家以及前经济部长,却连议员都没有担任过,这就好像创业者虽一腔热血且融到巨资,却不知如何稳妥经营,因此难免暴露短板。
马克龙清楚改革的时间窗口很小,抓紧改革本无可厚非,但是他没有把准时机,掌握好节奏,没有把準法国底层人民的脉,导致改革“欲速则不达”。比如“外省国道限速80公里/时”的限速令完全可以在某次重大交通事故后再顺水推舟提出,如今却通过动用第49条第3款强制推行,不得人心。马克龙的改革措施还有“不接地气”的特性。如此轮提出上调燃油税的时间正值法国进入取暖季,各家各户需掏出一大笔费用支付用电和木材费用,圣诞季也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新税无疑给外省民众“当头一棒”。此外,马克龙常年在企业工作,结果导向,因此在同民众对话沟通时往往直截了当、不懂迂回,坦率有余,灵巧不足。
如今,在国民议会议长理查德·费朗的建议下,马克龙改变了一意孤行的改革节奏,其应对措施也进入新阶段,即“走出爱丽舍宫、靠近人民大众”,这看似被动妥协,其实是以退为进的一步好棋。两个月内,马克龙深入法国外省(巴黎以外省份)选区现身说法,仔细聆听,认真做笔记,与民众充分互动,共参与56个小时的辩论活动,赢得了民众的信任和敬意。其支持率在三个月内上升了8个百分点,达到31%,回升到了“黄马甲”运动爆发前的水平。
2019年2月4日,法国总统马克龙现身巴黎外的埃夫里-库尔库罗讷地区,参加当地“全国大辩论”,会见来自巴黎周边各市的市长。
面对当今积重难返的法国社会,在一部分底层法国民众中同时产生了四种心态:第一,强调片面的平等性;第二,过度依赖政府,认为法国总统既然是民选的,就是为民做主的万能总统;第三,对时代演进持“退化”观点,认为一代不如一代;第四,认为革命比改革更能解决问题。这四种心态在特定环境下相互叠加,导致民众诉诸街头暴力。几十年的高福利养成了一部分法国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投机心理。这种局面在经济上行时期不会暴露出问题。但由奢入俭难,社会问题无疑不能通过诉诸街头抗议和暴力解决。一些上街游行或者参与“打砸抢”的群体并非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而其实是一帮懒汉在打“少工同酬”的算盘。他们声称需要工作,但眼高手低,不屑于从事体力劳动。他们深谙福利国家之道,不断试探挑战政府底线。所以说,一部分法国底层民众没有“断奶”的心理才是法国始终无法走出发展困境的“阿喀琉斯之踵”。
全国大辩论并不能根治“法国病”,却是马克龙的“缓兵之计”。马克龙以民主的方式动员了尽可能多的法国国民参与到大辩论中,但鉴于众口难调,最后很可能因为缺乏聚焦而将决定权重新交回马克龙手中。可以说,大辩论本身治标不治本、换汤不换药。但马克龙需要通过大辩论来改变节奏,为欧洲议会选举囤积人气。值得关注的是,倘若马克龙在4月无法给出民众想要的结果,那么法国人民将会如何回应?是理性应对还是诉诸极端?还有待观察。
(作者为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