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 孔德航
2月28日,以色列总检察长曼德尔卜利特发表声明称,打算起诉现任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涉嫌贪腐,罪名包括受贿、诈骗和违背公众信任。至此,历经两年多的以总理涉嫌贪腐案件终于由之前的调查取证阶段进入司法起诉阶段。尽管内塔尼亚胡本人一再表明自己“清白无辜”,内塔尼亚胡的律师团队也不断反驳以色列检方的指控,但是此次贪腐诉讼案件很可能是内塔尼亚胡政治生涯中的最大挑战。以色列定于4月9日举行议会选举,如果内塔尼亚胡领导的利库德集团获胜,他将自2009年以来第四次出任总理,加上1996年至1999年一届任期,他有望成为累计在职时间最长的以色列总理。有媒体报道说,内塔尼亚胡曾经试图劝说曼德尔卜利特在选举结束后再发布起诉决定,但未果。依据以色列法律,受到正式起诉前,内塔尼亚胡有一次在听证会上自我申辩的机会。不过,这一过程预期耗时数月,可能会在4月9日选举后完成,内塔尼亚胡因而需要一面履行公职、备战选举,一面应付诉讼。如果受贿罪名成立,内塔尼亚胡将面临最多十年监禁;诈骗和违背公众信任的最长刑期为三年。
内塔尼亚胡1949年出生在特拉维夫的一个世俗犹太人家庭,少年时期曾经与家人长期在美国居住,因此练就了流利的英语——后来每当内塔尼亚胡以总理身份参加外事活动,尤其是在美国进行各类演说时,其地道的发音和优美的句式都让人印象深刻。在青年时期,内塔尼亚胡应征回国,加入了以色列国防军精锐的第269突击队。退伍之后,内塔尼亚胡返回美国并在麻省理工求学。1976年内塔尼亚胡的兄长约他纳·内塔尼亚胡参加了为营救被囚禁于乌干达的以色列人质的“恩培德行动”,在战斗中不幸阵亡。随后内塔尼亚胡结束了在美国的生活,返回以色列并担任一系列学术和社会职务。
上世纪80年代内塔尼亚胡加入右翼利库德集团,开始步入政坛,并很快在利库德集团内部崭露头角。在1988年大选中,内塔尼亚胡进入议会,并且出任副外长。在1991年海湾战争中,不断遭到伊拉克火箭弹袭击的以色列亟需一名能够向世界表达以色列立场的政治代表,而英俊帅气、英文流利且心思缜密的内塔尼亚胡也借此机会不断在国际主流媒体发声;在1991年召开的中东问题马德里和会上,内塔尼亚胡成为了以色列代表团的一员,进一步夯实了他在利库德集团内部的地位。
在1992年大选中,左翼工党击败利库德集团成功组阁,利库德集团内部也开始了新一轮的政治洗牌,内塔尼亚胡成功击败了班尼·贝京(以色列前总理梅纳赫姆·贝京之子)和资深政客大卫·列维,当选为利库德集团领导人。在1996年的大选中,出于对“巴勒斯坦极端分子搞恐袭”的恐惧和对工党政府所倡导的和平倡议的失望,以色列民众将选票投给了奉行强硬政策的利库德集团,内塔尼亚胡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以色列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理,也是以色列历史上第一位出生在以色列本土的总理。
但在随后的1999年大选中,工党再次赢得了大选,内塔尼亚胡失望至极,甚至一度宣布退出政坛。2000年后巴以冲突不断升级,秉持对话理念的工党未能与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领导人阿拉法特达成和平协议;“巴勒斯坦极端分子”针对以色列的袭击有增无减。在此背景下,利库德集团强硬人物沙龍获得了利库德集团领导权,并在2003年大选中获胜。内塔尼亚胡也在大选前夕回归利库德集团,在新政府中出任财政部长。
面对“巴勒斯坦极端分子”在加沙地区针对以色列和犹太定居点的频繁袭击,沙龙在2005年推行“单边脱离计划”,从加沙地区强制撤离所有犹太定居者。此计划一出,立刻遭到内塔尼亚胡和一些利库德集团大佬的强烈反对,认为单方面撤离很可能会使加沙成为“巴勒斯坦极端分子”的“天堂”。沙龙为了推动“单边脱离计划”,宣布退出利库德集团,组建新的“前进党”继续执掌政府。但是2006年沙龙中风昏迷后无法继续执政,“前进党”的威望受到巨大影响;接替沙龙担任临时总理的“前进党”新任领导人奥尔默特,仓促发动了针对黎巴嫩真主党武装的军事行动,却导致以色列军队重大人员伤亡。与此同时,2006年巴勒斯坦哈马斯在巴立法委员会选举中获胜,与巴主流政治团体法塔赫之间的纷争公开化;2007年哈马斯武装人员击败了法塔赫在加沙地区的军事人员,进而占领整个加沙。内塔尼亚胡抓住政治机遇,带领利库德集团在2009年大选中获胜,并在2013年和2015年先后两次赢得大选,开启了长达十年的“连庄总理”模式。
梳理内塔尼亚胡的十年总理生涯,可以较清晰地看出其政策逻辑和特点。
在与美国关系上,内塔尼亚胡在积极维系美以“不破同盟”关系的同时,坚持以色列独立自主的外交姿态。无论是在奥巴马任内美以关系僵冷时期,还是在特朗普上任后美以关系火热的背景下,内塔尼亚胡始终高呼“伊朗威胁论”,要求美国遏制伊朗的地区影响力;在耶路撒冷归属问题和以色列国家性质问题上坚持立场,毫不让步。
在巴以问题上,内塔尼亚胡尽管强调“两国方案”(即主张和支持建立一个独立的巴勒斯坦国家),但是坚持认为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反对向巴勒斯坦做出“过多让步”,反对在巴以和谈中设置“先决条件”。在2014年时任美国国务卿克里组织的巴以和谈中,内塔尼亚胡坚持要求巴勒斯坦约束“极端分子”,以保证以色列和约旦河西岸犹太定居点的安全。
此外,内塔尼亚胡还灵活调整与阿拉伯国家的关系。2011年“阿拉伯之春”发生后,以沙特为首的阿拉伯国家对于伊朗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愈发警惕,内塔尼亚胡利用这一机会,积极谋求与阿拉伯国家尤其是海湾阿拉伯国家发展关系。在特朗普政府的协调下,海湾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不断走近,2018年底内塔尼亚胡成功访问了阿曼,成为第一个正式造访海湾阿拉伯国家的以色列领导人。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加强关系也被认为是实施特朗普“世纪交易”的第一步。“世纪交易”是特朗普提出的以巴方放弃耶路撒冷领土等为前提帮助巴勒斯坦建国的非公开计划。
在国内政治层面,内塔尼亚胡在过去十年纵横捭阖,成功维系了自己在利库德内部和以色列政坛的统治地位。以色列尽管是以犹太人为主体的国家,但是其800多万人口中,也有150多万拥有以色列国籍的巴勒斯坦人;在犹太人内部,也分为中东欧犹太人、拉美犹太人、阿拉伯犹太人、非洲犹太人、俄罗斯犹太人(特指苏联解体后移民至以色列的犹太人)等不同群体;在意识形态上,除了可以分为左翼和右翼外,还可以分为“世俗犹太人”“改革派犹太人”和“正统派犹太人”等。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群体,不同的意识形态,使得以色列社会呈现出明显的网格化差异,进而导致了政党构建上的碎片化。
内塔尼亚胡成功的关键在于能够不被右翼政治人物的标签所限制,能灵活地处理敏感事务。一方面,内塔尼亚胡突出以色列的“犹太国家”属性,在2018年7月力推通过了“犹太民族国家”法案,突出了希伯来语、犹太民族和“完整、统一的耶路撒冷”在以色列国家中的地位,并宣布鼓励犹太定居点建設;在2015年大选中,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政党组成“联合名单”参加选举,内塔尼亚胡借机高呼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威胁”,在最后时刻增加了自己的支持率。但是另一方面,内塔尼亚胡又有别于其他右翼和极右翼政客,能以理性的态度来应对重大事件。比如叙利亚危机爆发后,以色列国内对于“伊朗逼近戈兰高地”的担心与日俱增;从2018年3月开始,加沙大量民众聚集在边境地区向以色列军警投掷石块,一些哈马斯武装人员还向以色列一侧发射火箭弹和带有爆炸装置的气球。面对安全挑战,一些极右翼政客如“犹太家园党”领袖、教育部长贝内特,“我们的家园以色列”领袖、国防部长利伯曼,都高呼直接出兵“惩戒”黎巴嫩真主党和伊朗在叙利亚军事力量,并射杀袭击以色列军警的加沙民众。尽管内塔尼亚胡政府对叙利亚发动了多次空袭行动,并在加沙地区进行了军事打击,但是并没有直接出兵黎巴嫩和叙利亚,也要求以色列军警不要滥杀加沙民众,显示出了克制和理性的一面。
此外,内塔尼亚胡还善于拉拢不同政治党派。比如在2015年大选中,利库德集团尽管是议会第一大党,但是只获得30个席位(总数是120席),内塔尼亚胡成功拉拢中间翼政党“我们大家党”和右翼政党“犹太家园党”“沙斯党”等组建了议会多数派联盟。在过去十年里,尽管面临利库德集团的少壮派以及其他较有影响力政党的频频挑战,但内塔尼亚胡都能“稳坐钓鱼船”,在碎片化的以色列政坛上缔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2019年3月3日,以色列民众在特拉维夫集会,表达对总理内塔尼亚胡的不满。
但是,此次针对内塔尼亚胡的起诉,很可能会宣告“内塔尼亚胡时代”的终结。当前内塔尼亚胡面临着三个方面的指控:第一个指控针对内塔尼亚胡及其家庭和亲信与多个富商之间的亲密关系,涉嫌权钱交易;第二个指控将内塔尼亚胡牵涉到潜艇腐败案中,2011年内塔尼亚胡不顾国防部反对力主从德国购入具备“二次核打击能力”的潜艇,而德国潜艇制造商蒂森克虏伯公司的律师与内塔尼亚胡的法律顾问竟然是同一人;第三个指控针对内塔尼亚胡涉嫌干涉媒体报道,试图通过政治权力收买以色列主流媒体《新消息报》,以求更多宣传自己的正面形象。
从警方调查到总检察长宣布起诉,针对内塔尼亚胡的贪腐调查历经两年多。在历史上,以色列领导人因为贪腐和犯罪而被治罪的案例并不罕见,比如前总理奥尔默特就因为贪腐被判入狱,前总统卡察夫也因性侵女下属被监禁。一般来说,以色列检察机构不会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贸然起诉政治人物,此次宣布计划起诉内塔尼亚胡,想必已经掌握了足够充足的证据。
除了要与司法机构进行博弈,内塔尼亚胡还可能在即将开始的大选中受到较大挑战。内塔尼亚胡本人的支持率必然受到司法调查的影响,而且在此次大选中,中间翼政党“未来党”党魁拉皮德与前国防部长摩西·亚阿隆、前总参谋长加比·阿什肯纳齐和本尼·冈茨联合组建“蓝白联盟”参选。在以色列政坛,任何政治人物想要谋求总理职务,都需要有较强的军旅经历,至少要担任过较高职务的军官。绝大多数的军事高级将领在退役之后,也会转战到政界。长期以来,内塔尼亚胡获得选民青睐的关键之一,在于其强硬姿态给以色列民众带来安全感。如今多位前军界将领“组团”挑战内塔尼亚胡,可能会使内塔尼亚胡失去这方面的优势。再加上司法调查的影响,有媒体称这场选举已经演变为对内塔尼亚胡的一次公民投票。
应当指出的是,长期以来内塔尼亚胡被很多人视为“巴以和平的障碍”,但是当前在以色列国内,即使内塔尼亚胡失去总理职务,巴以和平的希望仍面临诸多挑战。首先,多年的和谈失败已经使得以色列多数民众对于巴以和平不抱希望,认为巴勒斯坦“要价太高,难以满足”;其次,巴内部分裂使得以色列与法塔赫主导的巴民族权力机构的和谈面临被哈马斯“拆台”的风险;第三,当前以色列主要政党均在巴以和平问题上缺少足够动力,选前民调领先的“蓝白联盟”也只突出以色列国家安全议题,较少谈论巴以和平谈判的具体计划和主张。
如今,内塔尼亚胡已经是以色列建立以来执政时间仅次于开国总理本古里安的总理,能否成为“史上第一”,既要看4月大选的结果,也要看诉讼的进展。
(作者王晋为以色列海法大学政治科学学院博士;孔德航为中原经济区发展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