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东书
“文革”后期,全国敢公开批评陈永贵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周恩来总理。“四人帮”和其他一些人,背后也骂陈永贵,但不敢公开批评他,更不敢见诸文字。
毛泽东不能批评陈永贵吗?当然能。但他在世时,对陈永贵和大寨,只有表扬,没有批评。
陈永贵在1973年成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以前,一般人已不敢批评这面“坚持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旗帜”了,但一些高层的领导人还是可以说说他的。1970年8月,北方地区农业会议在山西昔阳县召开前夕,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纪登奎带着两名人民日报社的记者到大寨、昔阳,总结昔阳建成全国第一个大寨县的经验。有一天,在大寨接待站纪登奎住的石窑里,我(作者曾长期在新华社山西分社工作,曾任新华社驻大寨记者站站长——编者注)向纪登奎汇报我们的报道安排。我讲我们在《大寨公社尽大寨》一稿中突出了四条学大寨的经验。纪登奎一下来劲了,笑着说:“你这几条,我同意,我再给你加几条,你敢不敢写?”他说:“有的地方学大寨,不学大寨的真经,光学大寨搞大队核算,学大寨不记工分,学大寨取消家庭副业,学大寨取消自留地。”
我心里一惊,只是笑笑,不敢响应。纪登奎讲的这几条就是在批评陈永贵违背党中央在1961年3月22日发出的《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即人们简称的“六十条”)。“六十条”规定农村人民公社应以生产大队以下的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社员劳动要按劳动定额记工分,社员可以经营家庭副业,可以经营自留地。
纪登奎批评时,陈永贵在座,他当时还只是个普通的中央委员,没有吭气,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听着。但是自从中共十大陈永贵和纪登奎一样都成了政治局委员以后,纪登奎也就不再发出陈永贵不爱听的声音了,而且两人友谊日深,成为至交。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对陈永贵都是客客气气。
新闻界对大寨、昔阳和陈永贵本人的报道连篇累牍,但在1978年以前的15年中,没有一篇是批评性的。新华社的《内部参考》,当时是只给中央领导人看的,它有尚方宝剑,下面的各种情况都可以如实反映。“文革”前,反映过一篇大寨地亩不实的稿子,“文革”开始,陈永贵抓住此事闹得天翻地覆,以后就再没有记者敢写陈永贵以及大寨、昔阳的问题了。
周恩来批评过陈永贵和大寨很多次。1965年5月21日,周恩来陪同阿尔巴尼亚部长会议副主席科列加去大寨时,批评了大寨的虎头山上没有树,指出这一点要向李顺达领导的山西省平顺县西沟大队学习。
“文革”中,山西两大派(“兵团派”和“总站派”)闹得全省无法生产,无法工作,社会生活无保障,陈永贵属于其中的一派。1969年2月16日下午,周恩来在北京接见山西省参加冶金会议的代表时,陈永贵在场,有人喊口号:“向陈永贵同志学习!”周恩来马上指出:“学习大寨,学习陈永贵,对的学习,你们不能学习他的派性。”周恩来还说,“陈永贵同志是高举大寨红旗的,但是在最近几个月,他陷入了派性。”陈永贵在“文革”中,从来是说自己是最公正最正确的,没有派性,谁要说他有派性,他是绝对不会饶恕的。周恩来批评他,他没办法。
1969年中共九大以后,中共中央发布过一个解决山西两派斗争问题的《七·二三布告》。当时,几个党中央领导人根据周恩来的指示,批评了陈永贵的派性,强制他在山西太原召开的公布《七·二三布告》群众大会上做了检讨。
陈永贵从来认为大寨人是大公无私的。周恩来在1971年11月15日晚对美国朋友韩丁说:“大寨是有缺点的……先公后私就不错了,哪有大公无私?没有私哪来公?没有小哪来大?没有上哪来下?”他还不同意陈永贵的极“左”的做法,他对韩丁说:“自留地还是要有,农民总还要补充,自由市场还是要的,肩挑贸易、小商小贩还是要的。”
1973年4月,山西省共青团开全省代表大会,这时山西省恢复了中共山西省委,省委第一书记是谢振华。陈永贵认为谢振华是反大寨的,不让大寨团支部派代表去参加大会,抵制这个会。全国最有名的大寨团支部抵制这个会,这个会很难开下去,而且会诱发其他支持陈永贵的代表也来抵制。4月23日正好周恩来陪同墨西哥总统埃切维里亚到大寨访问。谢振华去大寨尽地主之谊,借机向总理汇报了这件事,周恩来找陈永贵进行了批评。陈永贵没法,等客人离开大寨以后,亲自带着团支部书记去参加了省里的团代会。
“文革”中,陈永贵是大寨、昔阳的绝对权威,是绝对不允许一切不利于陈永贵的声音传回本地去的。当时有人编了许多故事来掩盖陈永贵挨批评的事。1969年2月,陈永贵在北京挨了批评,昔阳人却说,中央有事找陈永贵商量,派一架二级专机把老陈接走了,以示中央十分重视老陈。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二级专机的事。1973年4月,陈永贵抵制省团代会,在墨西哥总统埃切维里亚到大寨时,陈永贵挨了周总理的批评,但是昔阳传出来是省委第一书记谢振华挨了周总理的批评。至今有的文章里提到这一段,还这样写,整个弄颠倒了。昔阳人被封锁得很严,陈永贵的事,人们也不都清楚。中央、省里的记者们知道一些真相,为了少惹麻烦,在大寨、昔阳也都不传陈永贵不爱听的话。
我问过大寨党支部委员、大寨大队的大队长贾承让,党支部内部能不能向陈永贵提意见。他说,郭凤莲、宋立英有时能向老陈提意见,他自己过去也提过意见,后来不提了。
一个人搞得在十亿人的中国,没有人敢公开提批评意见,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信号,但陈永贵当时正在风头上,他一切感覺良好。
陈永贵1973年8月当了政治局委员,后来又成了国务院副总理,有权有威。许多人因此很羡慕他,以为他生活能美哉美哉,心满意足。殊不知,天下事,有这一面就有那一面。陈永贵是个自由自在惯了的人,这一下他可失去了自由,被装进了一个笼子。这是许多小老百姓想不到的。
(摘自《文史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