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
《时尚北京》:除了艺术家,您同时也是编剧、导演,能否谈谈这几种不同身份之间的相互影响?能否谈谈剧场思路对您的艺术创作的影响?
王焕青:为为谋生,我做过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编个故事或者坐在电脑前剪片子的能力也日渐增强。在当编剧和导演的过程中,我积累了一些经验和教训,对我日后的创作有一定的好处。不过,真正给我深刻影响的是参与剧作家黄纪苏的戏剧《切格瓦拉》和《我们走在大路上:》。黄纪苏是我眼里真正杰出的先锋艺术家和学者。戏剧是编剧艺术,导演不过是发挥想象力把它呈现在舞台上,是一种辅助性的劳动。由于导演必须仔细研究剧本,脂己对剧本的理解来指导演员,所以导演必须是剧作最深入的研究者和阐释者。因此我也有资格从正负两个方面来谈论和分析黄纪苏。我的另一位好朋友祝东力是一位治學几近严苛的学者。我写了什么总会先给身边的朋友过目,听取他们的修改意见。东力常常理都不理。在我的追问下,他用鼻子哼哼两声,于是我就…好吧,重写。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对我有深刻的影响。
美术是静默的艺术。有的朋友会注意到我的作品里弥漫着“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戏剧性。我的画基本上是一种精神情境。这些大多与法国戏剧家阿尔托的残酷戏剧、波兰格洛托夫斯基的质朴戏剧以及诸多的现代主义戏剧有某种精神联系。此外,我也比较喜欢建筑设计里“精神场所”这个概念,我会把它移植过来支撑构图和营造整体的气质。
. 上世纪80年代,王焕青大学毕业后分配至衡水地区群艺馆工作,开始接触和考察具有原始乡土气息的民间美术。中国传统年画中那种丰满构图、粗犷线条、鲜亮色彩和夸张装饰的表现样式,让王焕青感受到了民间美术潜存着某种与西方现代主义不谋而合的美学特质。他开始潜心研究其缘起、内在精神、造型特征,并试图从现代意识出发,对其作清晰的分析,把创作目标定在创立现代艺术的方向。
到了上世纪90年代,王焕青摒弃了农民画样式的外在形式,开始从内在途径出发,重建绘画的另一种表达的可能性。“我不大能原谅自己在经验里重复,尤其不能允许在意识到这样会造成肤浅的风格的时候还去恪守它。”王焕青说。1990年创作的《北方故事》,是王焕青作品风格流变的转折点,画面中透露出来的历史感和史诗性,既回应了80年代末的社会转型,同时也为他此后的创作确定了根本性的美学基调。
《时尚北京》:您曾谈到您在90年代的艺术创作就像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可能撞到了墙;也可能摸到一条伟大的路,却因为根本不知道而错过了;可能那个方向有非常棒的可能性但又浅尝辄止了。哪部作品是您现在认为的拥有很好的方向却又错过了?能否谈谈您在创作过程中如何发现您个人的优势?如何找到内心真正向往的地方?
王焕青:在我创作的过程中,经常由于思想和技术两方面的准备不足而停滞。其实一辈子停在那儿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管这叫恪守风格,我管它叫自欺欺人。
因为我们面对的是古代中国和西方艺术两种文化,和那些精华相比,我们可能相差不止十万八千里。我们唯一能做的是通过一点一滴的努力,建构自己的艺术观念,有自己的方法论,让独创性显现在作品中。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意识到绘画平面性的重要性。著名艺术家马蒂斯告诉所有画画的人,回到平面就是回到绘画的起点,一切从零开始。这是伟大的启示,但我并没有真正领会回到平面的这层意义,只是用随意的装饰性色彩铺张地蛮干,并没领会从零开始需要对形与色包括绘画的内涵有一系列对应的工作。当我不大喜欢这种肤浅样式之后,画了《北方故事》,用隐喻的手法重新构建某种可能性。但也并没有很好地理解这种深沉的悲剧性的价值,又去尝试立体主义等。总而言之,我被历史精华震慑住了,像扑在玻璃上飞舞的苍蝇,玻璃作为不可知、不可理喻的阻隔,反倒激发了我盲目的热情。我向往伟大的艺术,却没想到自己应该成为艺术的源泉。
如果一定要找出自己创作上的优势,那可能是我身上看似明显的劣势。比如我的性格可能会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助推我日益底层化、边缘化。不过, 把艺术作为一种私生活,在自己的微环境里过着丰满的精神生活,这不是很大的优势吗?
在近几年的创作中,王焕青不断地在自我颠覆中推陈出新,并以纯粹的黑白两色为这个时代塑像。近期举办的王焕青个展,展示了他30多年来的代表作品。他对时代演进和社会发展的预见、凝视以及关注,绝非停留在描摹写实的浅表层面。知名艺术家尚扬评价他:“体现在王焕青身上的,或许就是那些大多数优秀艺术家共有的品质:激情,爱的勇气,理性之光,以及永无休止的探索和实践精神。
王焕青感叹:“在展厅里,我面对自己的每一件作品,我能回忆起当初创作时的体热。但就个人的习惯而言,我更喜欢近期的作品,因为它们表示我在艺术上的生动热情与不肯停滞的信念。”
《时尚北京》:能否谈谈为何您在近年的作品中大量运用黑色?为什么说这组作品就像诗篇?
王焕青:多年前,我领会到马蒂斯的那句“一切从零开始”的含义,使用黑色是对这个概念从色彩方面的回应。在我们的思维中有这样的概念,一点灵光照亮一条思路。社会生活也是如此,仁与义、爱和善是人性的灯火。每一天的光明都是从黑暗的最黑处开始。这是我近些年绘画的基本观念。当我们每一个普通人心怀疑虑的时候,难免会期待光明的方向。但是有时候你也许会想,为什么只是一盏灯?我们有了灯火,为什么又有大风?如此种种,你会疑虑重重。这些画基本上是在类似的追问中画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它们就是关于人的处境的视觉诗篇。
《时尚北京》:您的最新个展涵盖您创作的油画.与装置艺术,能否谈谈您对这两种艺术形式的解读?
王焕青:不管是绘画,还是装置,抑或是电影,它们是一种心性、多种媒介的呈现。这些媒介彼此之间的区分不大,对我来说,只是看自己的想法适宜哪种媒介。展览中的作品总体上基于“旧媒体、低技术、冷观念”这样一种态度,顺便也表达了我对目前的新媒体、高技术潮流的看法。
在艺术创作之外,王焕青会教艺术课,写艺术评论。他如何引导年轻人?他说:“我希望青年应该有青年的精神气质,能够欣赏自己灵魂的光焰,也知道自己显而易见的不足。我的观点是:你就是源泉。”
《时尚北京》:您平时会看哪些艺术评论?您会从哪些角度去评判一件艺术作品?
王焕青:我偶尔会看一些汉译的《纽约时报》书评,读苏珊桑塔格的作品。我也喜欢前几年翻译过来的约翰伯格的作品。他们首先是文学或视觉艺术的内行,同时,他们又在作品面前保持了平等与谦和,把自己独到的感受和认识分享给读者。我喜欢这样的文章。我偶尔也答应朋友或熟人的要求写一点关于他们的文字,一是因为他们不用花钱,一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比较诚恳。一般我会对艺术家创作中比较缺氧的地方,在有好的迹象却裹足不前的地方多加奉承。我是这么想的,创作是一段艰难的思想旅程,谁都会有思想缺氧的时刻,你在旁边给他鼓鼓掌、打打气,他就有可能越过那道坎。
《时尚北京》:您欣赏的艺术家有哪些?为什么?
王焕青:我欣赏和崇敬的艺术家太多了。客观地说,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有众多杰出艺术家在参与塑造,它涉及到你记住的某句诗、某一首歌、某一篇文学作品、某个电影、某一张画、某一座房子等。凡是留在我心里能给我启示的艺术家,我都由衷地崇敬他们。远的不说了,近在身边的是尚扬先生。我们的工作室在同一个艺术区,这就让我有便利条件接触到他。他对我每个阶段的作品都会进行严苛地批评。只要能消化的,都成了我艺术的养分。他說我是唐吉诃德的徒,事实上我是尚扬的门徒。因为在我心里,没有艺术家像他那样能够不断地扬弃和发展。他的艺术总是在吐故纳新,总是生机勃勃。他是我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