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诗蕾 张玮钰
药是颅内千思万绪的引绳。当处在备考疲惫期的张林砚第一次吞下药,一股未曾体验过的狂喜和澎湃在一小时后注入了他体内,这颗白色药片令他再次进入精神高度集中的学习状态,继续背诵考研资料数小时。
“就是嗑药。”张林砚总结道。
药强化着他情绪的极端反应。服药后是长达数小时的激情与专注,而药效一过,他便跌入暴躁和沮丧的绝地。
在中国,商品药物利他林、专注达可用作治疗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又称多动症(ADHD)——的“红处方”药,化学成分都是哌甲酯;阿莫达非尼则是从莫达非尼中提取的活性手性异构物,在国内属于禁用药物。这些药物都是中枢神经兴奋药物,可通过调节神经递质的浓度起到集中注意力的效果,因而被不少人裹上了一层“聪明药”的糖衣。
2017年秋,张林砚开始第一次考研复习,每天长达十多个小时的复习中,他感到自己的精神专注度和体力“都已经极限操作”。当感觉仅凭自身意志无法继续学习时,他“就像求助于美式咖啡、朋克音乐一样”,摄入半颗到一颗药片,在精神状态的两极摆动中,尝试着通过药的力量来驾驭自己的意志力。
原本被视为用于逃离现实和放纵自己的中枢神经兴奋药物,正成为一部分学生和社会青年在奋进路上的“加速剂”,“为了更自持、专注、优秀”。在北京高新医院主任医师徐杰看来,事情并没有这么理想化。这两年他接触到六十多例因利他林逐步加量最后变成麻古、冰毒等毒品的成瘾者,其中大部分是学生,还包括企业和事业单位的职员。
在美国,滥用处方兴奋剂的情况由来已久。美国国家药物滥用所在2017年9月公布了2016年大学生药物和酒精使用情况。数据显示,美国大学生滥用安非他命的情况比同龄的非大学生人群更普遍,分别有2.4%和9.9%的大学生使用了利他林和阿得拉。非大学生群体中,则分别有1.6%和6.2%的人群服用过这两种药物。
与镜头前坦诚的国外服药者不同,张林砚和他在网上认识的服药者都是在线下隐秘服药,身边鲜有人知。最近的媒体和公众的聚焦,让小组成员们感到不安并有些不耐烦,他们觉得自己和吸毒者不同:自认为勤勉、自律,而药物则是他们突破自我极限的助推器,药物连同他们的人生,一切尽在掌控中。
“孩子考试成绩不太好,能不能开点药?”每当临近学校的期末或升学考试,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心理科主任高鸿云所在的心理科门诊,时常有老师、家长找到相识的医护人员提出类似请求。
利他林、专注达等药物起到的集中注意力的诱人效果,让一些老师、家长将这类国家严格管控的“红处方”药当成了孩子们的考前“甜点”。而在北京高新医院,徐杰接触的因利他林而染上毒瘾的患者中,一些学生正是在家长的引荐下服用药物。
作为国家第一类精神科药物,利他林、专注达药物的正规获取途径是在有资质的医院通过特殊“红处方”来获得。绝大多数情况下,6岁以上的患者需要符合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诊断标准,且在医生认为患者必须要药物治疗的情况下才能开具。从医生确诊、开具处方到患者最终获得药物,每个阶段都有严格流程和备案记录。同时,医院需要跟孩子的监护人签订知情同意书,告诉家长不能滥用、分发或用于其他目的。
利他林和专注达等药物的运用有生物学基础,如果将含哌甲酯成分的药物用在中枢抑制系统没有问题的健康人身上,风险极大,不仅存在适应症和禁忌症,还包括心血管、神经系统的风险,和滥用后造成药物成瘾的可能性。
近几年国内已停产利他林,有合法途径获得的是专注达。专注达是哌甲酯的缓释剂,并不像利他林的作用时间集中在4个小时,其作用时间是12个小时。此外,苯丙胺在国内禁止临床使用,在国外被用于治疗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发作性睡病和肥胖症。它是一种中枢兴奋药及抗抑郁症药。因为具有成瘾性,而被我国列为毒品。而专业名称为苯丙胺的冰毒,前身就是苯丙胺。
“求药。”“有靠谱渠道吗?”“在哪儿能买到?”有些服药者写下药物的服用记录、服用方法、不同版本的评测,而在这些网帖的评论区,交流个人服药感受的只是少數用户。一部分人跃跃欲试,咨询、求药,一部分人转卖自己从医院获得的处方药,还有一部分人瞄准这一市场需求,从监管相对宽松的国家代购该药再在国内出售。
2017年10月,张林砚通过网络渠道购买了五片阿莫达和五片莫达非尼,并记下了用药体验。
第一天上午,张林砚服用了一颗莫达非尼。“一个多小时后开始超清醒,亢奋,外加手抖。心跳略微加速,思路清晰,效率特别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吃药后)学习不能被打断,打断会非常焦虑。就算吃饭也不能打断思考,一边吃一边用手机整理笔记。下午2点开始有点困,但是心跳快又睡不着,像熬夜到四五点,体力透支的感觉。下午和晚上情绪开始崩溃,但是学习还是继续,效率总体挺高,但就是心跳不止,也有一种体力透支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张林砚服用了一片阿莫达。“一小时左右开始起作用。精神亢奋。过了两个小时心跳加速,异常亢奋,开始感觉到不正常。10点左右简直要爆炸,有一种特别冲动的感觉。这个过程我思路超级活跃,语速惊人。中途帮我对照知识点背诵的人有事中止时,我异常焦躁。”
“感觉阿莫达跟莫达非尼不是一个层次的,莫达非尼促进一下精神活动……阿莫达就是控制你的精神。”那天到了晚上9点多,张林砚的心跳频率才恢复正常,身体非常疲累,但意识清醒,无法入睡。这一天“累……感觉在用命换。”
接下来一个月,伴随着药物,激情与专注贯穿着张林砚的复习,那些枯燥、冗长的专业课内容正是在“感觉在用命换”的过程中背了下来。好几次在草坪背书时,他开口背两句后,倏然而巨大的愉悦感降临。他完全中断不下来,书本提纲也不用看了,就这么走来走去默背到太阳落山。
那个月也是张林砚最不愿回望的至暗时刻。
每一次服药,除了心悸等其他反应,张林砚的精神状态要经历大起大落。药效让他感受到无法抑制的愉悦和狂喜,有仿若置身云端的游离感,在药效过后又跌进谷底,沮丧、暴躁甚至绝望。“这个药真的是太反人类了,每次吃完都会想再也不吃。”
2017年底的全国硕士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时,张林砚带着阿莫达去了考场。两个多月下来,张林砚的情绪状态濒临崩溃。最后一场考试里,面对那些解不出来的题时,理性节节败退,“最后我跑到厕所里一个人在那里哭,然后我摸到口袋里的药,我真的很恨那个药,我丢掉了药。”
两年前,北京高新医院主任医师徐杰开始接触因利他林而成瘾的患者,徐杰说,因为药物有耐受性,这些患者中约有10%是因为逐步加量而上瘾。有一位公司职员从最开始吃一片,最后慢慢加量到了十片。约有20%至30%的患者因为服药出现副作用而就医。剩下的其他患者是因为到买不到利他林,在别人手上买到麻古、摇头丸或冰毒而致瘾。
入院时,根据视觉模拟评分法,这些患者的毒瘾程度为80%左右,生理上有心率加快、血压升高等症状。精神则极度亢奋,易激惹,敏感多疑,甚至会出现被害妄想。如立即停药,患者会出现严重头痛、情绪低落、坐立不安等现象。一般而言,治疗到毒瘾程度为0%,需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药物在不同人身上也产生不同反应,但徐杰建议不要以身试险。“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疾病而大剂量使用(利他林),即便基因上不容易成瘾,也是不安全的。”
在服药之前,张林砚对付课业使用的是物理提神方式。他玩乐器,对音乐敏感,学习时耳机里听着躁动的朋克音乐。用药过程中,人的精神状态大起大落,他也开始反思藥物对人的影响。
有几个高二的学生想加入服药的线上交流群组,张林砚苦劝:你年纪还小,人生还长,不要轻易用药。现在张林砚正在准备复试,每天学习八个小时。比起准备初试时每天十个小时以上的学习状态,他对现在的自己很不满意。
用药的念头总在面对厚厚的复习资料时燃起,无论拉锯多少个来回,最终会被摁灭。“有点怂。”2月底,张林砚讲起药时,声音里充满厌弃,“我讨厌那个东西。我反正是不会再吃了。”
2019年3月4日下午,张林砚告诉记者,他又用药了。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张林砚为化名)
(龙智君荐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