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
我有写不完的诗,就有流不完的泪水
我有爱不够的人世,就有用不完的叹息
在这无边疆土,来去着滚滚的人群
我有土地与矿藏一样厚重的苦难
就有扯不断的无奈与哀伤
我心目中,那首伟大的诗篇仍没被我写出
我心疼着的那些弱小生灵,仍在颂诗外流浪
死寂就是所有星星都同时拉上了窗帘,银河隐去
夜光里的事物也松开它们牵住的手
你可以回忆了,那一刻,浩瀚宇宙只有你一人
你回忆起谁,谁就在时间的流变里重活过来
想到哪件久远的往事,你就又活在忆起的故事中
从春天到秋天,几乎每个早晨
他向麦田或玉米地里走
准会经过一群羊,它们被一个老汉赶着
向山里去,三只羊会抬头看他一眼
一只羊在他身边停下来,嗅他的衣襟
当太阳高过头顶,渠水会浇灌了一半的麦田
如果他在玉米地锄草,已锄到了大田中央
他要挺直腰,喘口气,往山上看
那群羊已吃完悬崖影子里的草
又吃进了阳光下的坡地,肚子圆滚滚
几只羊卧在草丛里,它们看着山下的他
立着发呆或反刍,有一只羊会无缘无故叫起来
放羊的老头在石头后边正往草上撒尿,催着草快长
他也往渠水里撒尿,以便流进麦田
该午饭了,回到村边,他又会经过那群羊
它们被赶向河边饮水
早晨看他的那三只羊再次歪头看他
那只嗅他的羊又会停在他身边,凑近他
接下来,他睡在老屋的阴凉里,它们睡在羊圈
醒来是下午,他们又会在村边相遇
他到山里砍伐杂树为冬天备柴
它们到河湾吃草,牧羊人招呼着他的羊
他催促着他自己,就这样到了深秋或深冬
羊慢慢少了,除了那些怀孕的母羊
外乡人会一只只买走它们,拴在树上,杀掉
到了春天,一切将重新开始
多少年,他和羊和牧羊人都如此按部就班
乏味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
万物在他身边生长,万物在他身边老去
天黑得发亮时就被称作漆黑
山里没通电的年月,星星就顯得特别大
当我们走在星光下依次告别
没有一个人说晚安
只是互相提醒,天不早了,去睡吧
那时,我看到悬在天幕上的翅膀显得疲倦
它们会依次下降,下降,把自己的披风
摊开在葡萄架、河面或草地上
在白天我们也不会说早安与午安
我们会互致问候:吃过了吗?然后结伴奔向田野
后边跟着我们的女人、牛马,以及幼小的孩子
风起之前,你是你,我是我,树是树
风起之后,你和我和树和风马牛都是尘土
而雨是呼吸的颜色,铁是时间的颜色
某种低音穿过了八月,它是群峰起伏的颜色
但风没有颜色,无论缓急,都是忧伤的
风无声吹过,风声是假象,当风经过世界
是万物发出声响,包括你的和我的
风沉默,雨与铁将解体、焚烧,在那最后的时辰
我目睹过黄昏刮起、黎明敛息的风
涌满幽暗的长廊与门洞,雨顺着星星的缝隙漏下来
铁在沉寂中生锈,铁是长途奔袭的鸟
在空中飞行,铁锈会慢慢锈住它的翅膀与喉咙
这是大地,风会突然从树林、水面与人群中升起
又会突然消失在旷野的沟渠以及墓地的草丛
但风中有一座透明的房子,居住着一个年轻的神
他驭风而动,长途奔袭,带着毁灭的美与永恒
秋天长假的某夜,我到单位值班
值班室茶几上,一堆沾满沙土的花生
一摊掺着绿叶的红枣,两只掰开的向日葵盘
想起几天前南方朋友快递过来的青芒
昨天从市场上购买的美洲红提
我的眼里,大地之上江河纵横,白鹿苍狼
酒窖敞开木头大门等待流淌的黄金
道路穿过屋顶,无边华年弥漫在天空
我们总愿在这个时候赞美虚幻的神,称颂他为造物主
我想,造物的其实是素朴的土地
当我们对神下跪,双膝正是跪在土上,一团骨头在萎顿
想想征战杀伐的人们,假借神与先祖的名义
从降生到站立,从说话、奔跑到攫取占有
无不在用国度、妄念与枪炮来命名土地的主人
而我愿意为奴,匍匐在地,在此地生,在此地死
(选自《安徽文学》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