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君
这一代青少年对木心的了解,可能大都来自于那首传唱甚广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这首歌正是在木心同名诗歌的基础上谱曲而成。而木心一生的成就远远不止于诗歌,他在散文、小说、绘画等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还向诗人展示了何谓不可摧折的风骨。他曾说“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今天我们重温下这位大师照亮过的路。
01人物印象
你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陈丹青
星期六夜色未央,其实已经是星期日了,此时此刻,这世界必得停下来,让我(们)讲几句对木心表示钦佩的话。——美国作家 罗伯特·康蒂
木心先生是一位全方位的艺术家,他的小说很早就碰触西方现代小说常探讨的议题,包括辜负、遗憾、忏悔及追忆,也讨论人如何站在现代荒原中,仍能保持文明人的尊严。——中国台湾作家 骆以军
木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后的大雅,能用一派衰败的文明气脉托举出他的雅致,亦是我们的幸运。——蒋方舟
他像是来自遥远古代的神──在某种意义上说,木心的那个世界,那个精致的、熠熠为光的、爱智的、淡泊却又为美为精神性叩问而骚乱的世界,在他展开他那淡泊、旖旎的文字卷轴时,早已崩毁覆灭,“世界早已精致得只等毁灭”──他像一个孤证,像空谷跫音,像一个“原本该如是美丽的文明”之人质。有时悲哀沉思,有时诚恳发脾气;有时嘿笑如恶童,有时演奏起那绝美故事,销魂忘我;有时险峻刻诮,有时伤怀绵绵。——中国台湾 印刻杂志社
02人物素描
文学胃炎症
木心出身于浙江乌镇的名门望族孙家,家境殷实的同时,又是书香门第。木心自幼便在父母的熏陶和教导下博览群书。木心和茅盾是远亲又是近邻,他少时常常向茅盾借书看,发现书页有破损的话,会精心修补好以后再归还,所以茅盾很愿意借书给他。
在优裕的环境下,木心没染上富家子弟的毛病,反而“如饥似渴,得了文学胃炎症”。
1937年年末,乌镇沦陷。木心不去上日本管控的学校,家里聘了两位教师,自己在家专心读书,不受战火纷飞的干扰。“我少年时,江浙书香门第都已败落,而富裕人家多数是醉生梦死,少数热血青年则投奔革命,吴文化失去气候。我的自救,全靠读书,十三四岁时我已将《文学大纲》通读了几遍。”
书读得多了,木心也开始创作、投稿,但有次他去占卜,得到的卦是:小鸟欲高飞,虽飞亦不远,非关气力微,毛羽未丰满。他有所感悟,从此便不再投稿而更加潜心读书。
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抗战结束后,木心考上上海美专,跟着刘海粟学画。后来又转到与他的美术理念更为接近的林风眠门下。1947年,木心参与了“反饥饿反内战”学生运动,因此被开除学籍,并遭到国民党通缉,木心只好避走中国台湾,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才返回大陆。回到大陆后,木心参军,但他自小患有肺结核,扭秧歌时一边跳一边咯血。领导看到,就要求他提前退伍了。
1950年,木心被杭州第一高中聘为教师。待遇相当好,但当了不到半年教师,木心就决定辞职。“现在生活虽好,但这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他又钻进了莫干山,专心读书、写文、绘画,书桌上贴了福楼拜的一句话:“艺术广大至极,足以占据一个人。”这样苦行僧的生活,他过了六年。1956年下山时,他带着十来本厚厚的手稿和无数张山水画。
下山后,木心先是重返母校教书,又进入上海工艺美术制品厂做了设计师。因为“可以一边画画,一边写作”。
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
“文革”期间,陈伯达在会上嘲笑德国诗人海涅。木心气愤道:“你也配对海涅乱叫。”就这一句話,他被关进了阴暗潮湿的防空洞,半年后转移到监牢时,关他的人想:“这小子该是爬着出来了吧。”可他坐着,腰坚挺,裤子还有笔直的缝。他被囚禁了十八个月,受尽折磨,手指被折断了三根。他偷偷在理应写交代材料的白纸上画成钢琴键盘,无声地弹奏莫扎特和肖邦,还写诗、小说和散文。66张纸,每一张都两面写尽,米粒大小,密密麻麻,足有65万字。
他将手稿缝进棉裤,托朋友偷偷带出监狱。这些文字里没有控诉,有的只是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以及“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诚觉世事尽可原谅”的感慨。
多年后,梁文道看到木心50岁的照片时,惊叹道:“你不觉得这个人像坐过牢似的,从‘文革中结束改造回来的很多作家,难免身子会往前驼下去,有点曲髅,难免神情会有点沮丧、失落、惶恐,但木心没有,他精气神很足,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
“文革”期间,不少人自杀了。但木心认为:“一死了之,这是容易的,而活下去苦啊,我选难的。我以‘不死殉道。”“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1978年,木心平反。坐牢期间,他家数次被抄。20本文字手稿,被烧为灰烬。木心出狱后,历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以及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成了主修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十大设计师”之一。四年期间,木心成了设计界的风云人物,但就在这时,他做出一个惊人决定:“我要去美国。”他说:“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我要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所以,他在最辉煌时毅然选择了出走。“我要养我的浩然之气,这股气要用在艺术上,不可败泄在生活、人际关系上。”
1982年,木心揣着40美元来到美国,租住在“琼美卡”,即非洲裔与拉美人的杂居之地。为解决生计,他修古董、卖画。但即便这样,他也尽量保持较高的生活质量。自己设计制作衣服鞋帽,把灯芯绒直筒裤缝制成马裤,钉上5颗扣子,用来配马靴。把鸡蛋做出12种吃法。“吃了再多苦头,也要笑着活出人的样子。”
陈丹青问过木心:“怎么成为艺术家?”木心回答:“连生活都要成为艺术。”
终于,他的画逐渐得到业界认可。1984年,他在哈佛大学举办了个人画展。再后来,木心画作被各大博物馆收藏,他成为20世纪第一位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中国画家。耶鲁出版的《木心画集》,评价一直为“五星”。在纽约待了十多年的画家李斌说:“对于华人画家来说,差不多已经到顶了。”
美学,是我的流亡
1982年,木心在纽约的地铁上邂逅陈丹青,二人一见如故。20世纪80年代,很多大陆和台湾的艺术家、作家聚集在纽约。陈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觉得非常惊艳,介绍给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画作,觉得好极妙极,又复印了一沓寄给何立伟……木心就这样被这群华人文艺青年了解并且仰慕,他们时常去木心家串门,通宵达旦地畅谈,最后索性央求他开授正式文艺课。陈丹青就在1988年年底,组织了这些人拜木心为师。
没有教室,学生轮流提供自家的客厅,没有课本,全凭记忆讲述。文艺课就这样开起来了。最初设想,是一年讲完,结果一讲就是五年。木心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五年的课程一共记录下厚厚的五大本,就成了著名的《文学回忆录》。这套书准确地说,就是木心文艺课的讲义。1994年1月9日,在陈丹青寓所,木心讲完了“文学嘉年华”的最后一课。此后,直到逝世,他再没出席过一次演讲。
木心刚刚教他们的时候,惊讶道:“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而木心教给这些学生的,绝不仅仅是知识,而是像陈丹青所说的:“他让我不再害怕这个世界。”
木心为我们留下了一系列名篇:如《林肯中心的鼓声》《温莎墓园日记》等。文章一出,立马赢得西方读者的深刻共鸣。他的多篇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木心说自己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