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

2019-04-16 06:55杜娟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老葛平顺县老伴

杜娟

从来没坐过这么远的长途大巴。从海边到襄阳,整整一千公里路程。远点不说,也不顺利。到了菏泽,车像蜗牛一样,一点点向前挪。挪挪停停,一个小时才走了几公里。“哇……”车上有人吐了。

我的胃也难受,只好找塑料袋接上。一阵翻江倒海,塑料袋满了,胃里空了。我浑身无力,闭上眼睛。

同行的胖姐突然说:“快看那辆车!”我睁眼一看,只见路上一辆大货车停在那里,车头成了一坨碎铁。我想,又是一出惨祸,不知司机怎么样?

胖姐用肩膀碰碰我,小声说:“你看老葛怎么了?”

我扭头看看,见老葛靠右窗坐着,低头捂脸,像是在哭。

我们这个旅游团是拼起来的,老葛来自平顺县。别人都有旅伴,就他没有。他拉着一个箱子,一路郁郁寡歡。他六十多岁,个子很高,浓眉大眼,一头白发。

美女导游说:“就怕遇上这样的事,耽误时间不说,还折磨人。大家都累了吧?下面我唱一首歌,让大家放松放松。”

大家异口同声说,好,好,欢迎。

导游长得漂亮,嗓子也好,她一个人唱凤凰传奇的《自由飞翔》,一下子调动了大家的情绪。接下来,她鼓动大家唱,会唱歌的踊跃开口,话筒在车厢里传来传去。

我注意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快乐着,只有老葛一个人扭头看着窗外,闷闷不乐。

晚上七点多,我们到了襄阳,汉江两岸彩灯辉映。我们在一家饭店用过晚餐,接着去了住宿的酒店。

导游拿来房卡分发,大家都是两个人一屋。发到最后,她说:“还剩下一个帅哥小李,葛大爷,你自己订了一个房间,让他跟你一起住好吧?让小李给你一个人的房钱。”小李接着说:“多少?我马上付给大爷。”老葛却摇摇头说:“不行,我呼噜打得厉害,还是自己住吧。”小李忙说:“没事。我睡觉很死,你影响不了我。”老葛还是摇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人住。”

大家见他这样说,都疑惑不解。导游对小李说,那你只能自己住一间了。小李做个鬼脸说:“自己住,太浪费资源了。”胖姐说:“谁让你是单身呢,要是带着女朋友出来旅游,就不花冤枉钱了。”小李说:“就是,我回去抓紧脱单,不脱单再不出来旅游!”听他这样说,大家都笑。

我和胖姐同住一间。她坐在床上,手托着三重下巴说:“老葛这人真怪。老人出来旅游,一般都带老伴,他没带,还说有人,是不是有网约?”我说:“不可能,你看他那样子,肯定有心事。咱俩不是也没带老伴吗?”胖姐笑嘻嘻道:“你的老伴有事来不了,俺那口子长得像猪八戒,我怕领出来影响我的形象。”说完哈哈大笑。我捏一下她那肥嘟嘟的肚皮:“你真是恬不知耻。”

胖姐一躺下就打呼噜,鼾声如雷,搞得我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我们开始游览景区。一下车,每个人都成了摄影家,除了走路就是照相。好多人不光拍照,还举着手机录像,想把美景录下来回家慢慢欣赏。老葛好像也在录像,但他是将屏幕朝外,这是怎么个录法啊?我想,是把自己录进去了吗?

去清江画廊的路上,车快速地跑着,胖姐拍小视频发朋友圈。她扒拉着手机说:“举着手机不用动,美景飕飕都进来了,太美了!你看这些点赞的。”

老葛这时也举起了手机,但他的手机屏幕还是朝外。我就纳闷,他的手机有特殊功能吗?

到了清江画廊,导游带我们上船游览。这里的山水,美到极致,我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画中游。

游客们在船上都忙着拍照录像。老葛也拍也录,但大多时间都将手机举着。别人都是相互拍照,他只是一个人举着手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

过一会儿,船停在岸边,导游让大家下船上山,时间为半个小时。胖姐说:“我走不动,你去吧。”

山不高,路却陡,我爬了一半就气喘吁吁。

正站在那里休息,老葛上来了,还是举着手机。

突然,他被台阶绊了一下,手机一下子掉在地上。我急忙替他捡起,递给他说:“你快看看,没摔坏吧?”他道一声谢,接过去用衣襟擦擦:“哦,屏幕碎了几道纹,好像还能用。”

我凑过去看看,手机屏幕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上面的老葛,正当盛年,气宇轩昂。坐在他旁边的女人,也很有气质。站在二人身后的,则是一个帅气小伙。我说:“这照片真好,幸福的一家。”他说:“是十几年前照的。”

这天晚上,我们住在宜昌。导游说,明天早上六点半集合吃饭,上午参观三峡大坝。

雨不紧不慢地下了一夜,加上胖姐打呼噜,我还是没有睡好。

早上起来,打着哈欠去吃早餐,到了餐厅,我们的一桌就缺老葛。按规矩,一桌十人,不到齐不发筷子,有人就让导游打电话给老葛。然而导游打了,却没有人接。导游脸色一变,急忙叫上服务员上楼。

我和胖姐也跟她去了。服务员打开门,只见老葛衣服穿在身上,却躺在床前。我们一边叫着“老葛”一边靠近去看,发现他面黄唇紫,已经不喘气了,大家十分惊慌。胖姐说,肯定是心梗,不然不会这样。

我转脸看见,桌上有一个小相框,是一家三口的合影,跟老葛手机存的一模一样。

导游打了110和120,然后拿过手机,想与老葛的家人联系。他的手机没有上锁,然而按照通讯录,打“老伴”,“老伴”的手机无法接通;打“儿子”,“儿子”的手机也是无法接通。

导游又将手机拨弄几下,突然说:“哎呀,备忘录里有他的遗书!”

她念了起来:“我是葛世山,在平顺县金华小区5号楼1单元302居住。我只有一个儿子,十年前因车祸去世。中年失独,我们夫妻伤心欲绝。老伴抑郁成疾,得了癌症,六年前也走了。我心脏不好,医生叫我注意,有可能出现突发情况。突发了也好,我去找他们娘儿俩。所以我不在乎,经常外出旅游,带着那娘儿俩多看一些好山好水。如果出了事,有人发现了我,麻烦你们把我送到平顺县南山公墓,与我的妻儿葬在一起,我妻叫王明丽,儿子叫葛强。卡里有十万块钱,密码是我儿子的生日,860721。谢谢你们……”

读到这里,在场的人都哭了。

胖姐捶着自己的额头道:“小李要和他住一房间,他说有人,原来是他老婆孩子呀。我还说他有网约,真是错怪他了!”

我一边流泪一边想,原来,老葛游览时一直举着手机,并不是录像,而是与老婆孩子一起观光旅游。他们一家亲亲密密,三双眼睛往一处看,这一路摄取了多少好风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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