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坤 江书程
1982年1月,石油部做出一个决定,引进美国的勘探技术对塔里木盆地进行大规模的地球物理勘探。石油部与美国地球物理服务公司(简称GSI)签订合作开展塔里木盆地地球物理勘探合同,以4280万美元向美国购买了三套地震勘探设备和一套计算机处理技术,聘请美方42名技术人员工作3年。组建三个沙漠地震队,每队人员118名,其中有两个队有美国人员参与,一个队全部由中国人员组成。
当时,一下子花4000多万美元是要下大决心的。
塔里木石油人认识到美国人的技术一流,是在柯克亚的10号井上。柯10井畅喷不止,所有压井措施都用上了,最后想到钻一口斜井将柯10井的油气进行分流。但是,钻了两口斜井,都失败了。这是1979年的事。柯10井的畅喷依旧强劲,原油淌到推土机筑起的坝里,渗入地下。这是少见的凝析油,近似透明,而且含硫极低。当地老乡竟直接把凝析油加进拖拉机里突突地开走了。这样一天1000多立方米地喷,真让人心痛啊。石油部决定让美国帕克钻井公司来帮助钻一口斜井。12月与帕克钻井公司副总裁豪克谈判达成意向性协议。第二年3月,豪克带人到塔里木盆地西南地区现场考察。豪克极内行地看了看柯10井,将这口要钻的斜井确定在柯10井以北302米的地方。
工人们惊奇地看见了美国人。许多年了,只是在反映抗美援朝的电影上看见“美国鬼子”,如今面对面地看到了,稀罕得像看见了外星人一样。
1980年6月,石油部和帕克钻井公司签订了钻凿柯10—3斜井的合同。
先在柯克亚探区盖“高级宾馆”,里面有浴缸,铺地毯,墙上还镶着镜子。在中国工人眼里,这太奢侈、太豪华了。而且还只是美国一般工人住的。而我们的石油部副部长还住在帐篷里。
美国人来了。他们坐飞机到北京,又坐飞机到乌鲁木齐,再飛到喀什。又用石油部刚从日本买来的丰田面包车把他们从喀什飞机场接到柯10井上来。其实,来的美国人不过十多个人。
石油部把内地7个油田和科研机构的技术人员总计13人派驻现场,为了便于沟通交流,又派了4名专职翻译。南疆石油勘探会战指挥部6049钻井队参加施工。美国人在现场干活的是一个技师,两个司钻和两个副司钻。
美国人住在宾馆里,一人一间房子,雪白墙壁上贴满电影女明星彩照,还有裸体女人……他们一天工作12个小时,一星期干5天活儿。星期五下午,他们就像屁股上着了火似的,将钻具悬挂在井内,坐上面包车一溜烟去喀什,在喀什包飞机飞往巴基斯坦度周末,周日下午返回。钻具悬在井内40多个小时竟然无事,钻机一开动,照常工作。而我们钻井,钻具悬挂在井里只要15分钟不活动,就会发生卡钻。
美国人干起工作却一丝不苟,12个小时在钻台上丝毫不敢懈怠。一次,有个美国人发烧,偷偷躲在钻台一隅稍事歇息,被6049钻井队队长刘恩智发现,刘恩智摸摸他的头部,很烫。美国人却很害怕,打手势对刘恩智说,他没有事,千万不要告知技师,如果让技师知道了,轻则扣他的工资,重则会让他坐飞机回国——被解雇了。刘恩智按照中国领导的工作方式处理问题,找卫生员,开了点药给美国人,感激得他直点头称谢。
帕克钻井公司在这口井上使用了很多塔里木石油人没见过的技术。井下动力、金刚钻头、随钻测斜仪、节流管汇、随钻振击器、井底照相、爆炸倒扣等等,计70多项,使各油田前来观摩的工程技术人员大开眼界。他们回到自己的油田后,立刻采用这些刚学到手的新技术。80年代中后期,斜井、水平井技术在中国各大油田广泛应用。
这口井花掉的美元,当时折合人民币约一个亿。这昂贵的一亿元人民币的学费,让我们知道了自己的石油钻井技术与美国的巨大差距。
自1981年起,国家对石油工业实行一亿吨大包干,这项政策很快见到成效,出口原油赚到了美元。康世恩对石油部领导讲起山西土老财的习性:“裏个破棉祆,一副穷酸相,吃得可差啦,把钱都换成银子,埋在地下,不发展生产力。”康世恩告诚石油部的领导不要学“山西土老财”,要求石油部要把美金变成技术。他回顾解放后我国石油工业的发展历史:第一代靠榔头、罗盘,找到了玉门老君庙油田和克拉玛依油田。第二代是50年代中期引进苏联的“五一”型地震仪,加上手工计算,先是发现了大庆油田,继而发现了胜利、大港油田。第三代是磁带地震仪,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任丘油田、南阳油田和濮阳油田。现在,我们应该迅速采用数字地震仪和电子计算机处理技术,迎头赶上世界石油勘探的先进水平。
正是在康世恩的支持下,石油部决定引进美国先进技术,合作组建三支地震队对塔里木盆地进行地球物理勘探。
二
1956年毕业于北京石油地质学校的柴桂林,21岁那年被分配到石油部北京石油勘探开发科学研究院工作,但他的大多数时间却是在跑野外。在甘肃、新疆、贵州、云南、湖南、湖北、四川、陕西、广西等地作地质调查和综合研究。1970年后,参加江汉石油勘探会战、大港石油勘探会战。1977年调石油物探局工作,次年任副局长兼总地质师。
1982年石油部与美国GSI公司签订合同,组建三支沙漠地震队,合作开展塔克拉玛干沙漠区的地震勘探。此时,柴桂林被派往塔里木盆地主持那里的地球物理勘探工作。领导找柴桂林谈话,组织上打算让他长期在塔里木盆地主持那里的地球物理勘探工作,有意见吗?
柴桂林爽快地回答:“你们敢派,我就敢去。”
石油物探局于是决定,副局长兼总地质师柴桂林任石油物探局南疆会战指挥部指挥。
1982年4月20日,柴桂林来到昆仑山下的莎车县城的党校大院里。1978年塔里木盆地西南会战时,物探局地调三处调入塔里木盆地参战,驻地一直设在这里。四年时间过去了,三处的设备已显得破旧,员工情绪低落。汽车都是解放牌的,而且车况很差。甭说进沙漠,就是在平坦的戈壁滩也经常抛锚。工人们在这片戈壁、荒原上摸爬滚打了四年,勘探下了马,钻井队伍纷纷撤走,搬迁钻机的车辆轰隆隆地不断从大门外的马路上驰过,极大地影响着大家的情绪。当初地调三处是从河北涿州开拔来的,许多人的老婆、孩子在那儿。他们思家心切,可上级又迟迟不下撤军的命令,不免牢骚满腹、情绪低落。大家编了段顺口溜:“一处的床,二处的房,三处没有爹和娘。刚刚有了爹和娘,一脚踢到大新疆!”
柴桂林的到来,一下成了三处工人们的倾诉对象。一大堆困难摆在了柴桂林面前。柴桂林一个队一个队地奔走,帮助他们解决具体困难,先把军心稳了下来。
1982年5月,中美合作的三支地震队开始组建。番号是1830队、1831队、1832队。1830和1831队由美方人员任经理,中方人员任副经理。1832队全部由中方人员组成。三支队的设备技术均由美方提供,合同期为三年。1983年1月17日,美方42人与物探局三处正式组建1830、1831、1832队。
消息传到了物探三处,万万没想到会引起很大的波澜。很多人不服气,说:“我们是东方无产阶级,搞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时候不还是要无产阶级领导么?现在怎么叫西方资产阶级来领导我们东方无产阶级了呢?”
柴桂林为此发了一顿火,专门召开一次大会。在大会上他说,过去我们关起门来搞勘探,现在买来的先进设备,我们不会使用,不懂技术原理,这些要虚心向人家学习。我们今天向人家学习,学习技术、学习经验,目的是为了塔里木今后的勘探。技术不存在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今天,为了学习先进的东西,我们东方无产阶级就是要受西方资产阶级管几天!
5月23日,南天山支脉霍拉山下的库尔勒已是一片春意盎然,孔雀河水滚滚奔流,原野充满生机。中美塔里木合作勘探管理处在这里召开了进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誓师大会。一辆辆性能先进的巨型沙漠车像排列整齐的战列舰,昂首待发。身着红色沙漠信号服的勘探队员们正专心致志听柴桂林讲话。
柴桂林双目炯炯有神,大声疾呼:“勘探尖兵们!我们和美国朋友一起合作,在塔里木盆地进行地震勘探,就是为了加快塔里木盆地找油的速度,早日拿到石油后备储量。国家现代化建设需要更多的石油,我们引进了成套的先进地震设备,我们还要努力学习掌握这些装备技术,加速我们勘探装备技术的现代化。只要我们不怕困难,虚心地学习,我们就能掌握这些先进技术。我们自己的事业,说到底还要靠我们自己去干。所以,我们每个同志都要制定出学习目标,3年之内,做到专家走,学到手,祝你们成功!”
三支现代化沙漠地震队浩浩荡荡驰向塔里木河。6月6日抵达塔里木河畔。天山雪水已经消融,上游众多支流汇集塔里木河,河水上涨,水面宽阔。两岸茂密的原始胡杨林开始泛绿。河水奔腾咆哮,显示出它不驯的野性。沙漠地震队必须抢在汛期到来之前渡过塔里木河。
但是,塔里木河上没有桥。
新疆驻军舟桥部队赶来支援,奋战几昼夜,建起一座浮桥。沙漠车队隆隆驶过浮桥,挺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前面胡杨逐渐稀少,苍黄的沙漠展现在沙漠地震队面前。现在,地震队有的是世界上一流的沙漠车,轮胎高1.8米,能爬45度的沙山,沙漠车还可以自动放气,加大轮胎和地面接触面,增强爬越沙山的能力,翻越沙山之后又可自动充气。驾驶室高大,视野开阔密封性好,利用风冷却,每辆车内配有专用通讯设备,用于各沙漠车之间的通讯联络。每个地震队还配备三台300匹马力的沙漠推土机,此外還有二架直升机担任沙漠救护和紧急物资的运输。三支现代化的沙漠地震队像三个瀚海上的航母编队,无所畏惧地向广袤的沙海驶去。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面积33万平方公里。沙漠腹地,沙山起伏,连绵几百公里。冬季最冷达零下20摄氏度,酷夏最热时地表温度可达70摄氏度,说鸡蛋埋沙子里可以烫熟,并非夸张。沙漠车在瀚海中颠簸,开始大家觉得刺激、好玩。几日之后,有的同志头晕,开始呕吐。有时沙漠中会突然刮起黑风。晴天朗日,西北天际似长出一条紫黑色的山脉,静静地拉近来,又像长高,黑山头遮住大半个蓝天,大山躯体上沟壑交错,像大树伸出的盘根,有大片黑松林,河流……天空和太阳悄无声息地被“黑山脉”吞噬,风暴的声音似万马奔腾,骤然间天黑地暗,伸手不见五指。密封性能很好的驾驶室里也呼吸到一种令人室息的气息。作业只好停下来,等待黑风暴的离去。
美方经理肯尼迪见状惊恐道:“我曾在非洲撒哈拉大沙漠里工作过五六年,那可是世界第一大沙漠啊。在那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黑风暴,真要命呀!”
然而,更大的麻烦是双方的磨合。
中国人能吃苦,能忍耐,坚韧不拔,不叫苦不埋怨。一天工作长达14个小时,有时吃的是馒头夹咸菜,喝的是沙漠里的净化水。沙漠地下水苦、咸、涩,净化之后喝了有时还会闹肚子。一个月的工资只200多元人民币。而美国人却是罐头、香肠、崂山矿泉水、青岛啤酒,封闭式野营房一人住一间,一个月工资几千美元。中国工人为了节约用水,每天用沙漠地下水洗漱。洗头发时,滑腻腻的怎么也洗不净,干了头发就粘在了一起,梳也梳不开。有时,净化水也不够喝,只能喝沙漠地下水!而美国人呢,吃饱了喝足了,竞用净化水淋浴,吹着口哨,洗呀洗呀,仿佛不是冲澡,而是在细雨中悠闲散步……一样是人,为什么我们喝净化水都得限制,而他们却不加限制地用来洗澡!当那位美国人终于洗完了,满面红润地走出野营房,一位中国工人终于按捺不住愤怒,挥拳冲了上去……
美国人瞧不起中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贫穷,日子过得这样若。他们仿佛故意炫耀一番似的,在房间贴满裸体女人图片,让这些长时间没有见过老婆的中国人眼红。中国人也在心里瞧不起这些美国人,瞧不起他们的傲慢、自私、冷漠。有时,这些美国人为了顾自己的面子,撒谎、耍蛮,做错了事也不认账。
美方经理在一次指挥打井时,不理会中方技术人员的一再提醒和建议,坚持自已的做法,最终导致在一个夜晚钻机陷进井里。别无他法,美方经理只得硬着头皮找中方负责人,请求中方派人把钻机拖出来。
美方老板对中国工人不爱护装备大为不满。他在一份备忘录中写道:“这些司机开车时的情形令人感到惊恐万分。他们好像视车辆坏在自己手里为儿戏。这次在1830队,我见到一台巴格车的传动轴已扭曲得像麻花,我当时觉得这种事实在令人不能容忍,可司机却开心得要命。我想,他这样做是可以闲两三天而不必干任何活儿了。”
美国人的教条和死抠制度让中国人不耐烦。三伏天的大沙漠里,在正午的烈日下中国工人实在无法工作,美方却毫不通融,甚至在预定的任务完成后还让中国工人在工地上熬钟点。相反,由中国人自己管理的1832队,采取灵活的赶一早一晚工作的办法,分配定额完成后可以提前完工,受到工人们的普遍欢迎。工作效率超过中美联队。然而,有时太“灵活”也会出大问题,一个中美联队的中方测量组长趁美方监督休假期间赶进度,一下“灵活”了几十千米。美国人发现资料不对头,一个一个环节查对,找出了不合格的测量组弄虚作假的伪造资料。美方把状告到石油部长那里。结果可以想到,那位测量组长受了严重处分。
一次在大风围困中,三台推土机都因没有配件而趴了窝,十万火急,中方被迫向美方大老板麦克林提出紧急备忘录。而麦克林在答复中毫不客气地指责中方司机的技术水平远低于国际标准,因此很难将设备完好率保持在相应的国际标准上。麦克林还指出:“目前,在中国国内仍有许多配件,确切地点不详。但我们已获知这些货物均已到达北京或塘沽港。自1月以来,一套中莫尔驾驶室一直滞留在塘沽港……如此的话,那么有什么招数让这部车正常运转呢?令我们难以相信的是,所有备件转了半个地球到中国仅需要5至6天时间,而北京运到库尔勒却要60至90天。”
对这样的质问,中国人无法回答。
最激烈的冲突要数中方队长康长安与美方经理斯卡曼的对骂。斯卡曼以为中国人应像非洲雇工那样低声下气、俯首帖耳听凭发落。头一回,因为美国人浪费净化水,康长安出面干涉,美国人依然故我,装作听不懂。第二次是野营房搬迁,斯卡曼不按协议派推土机回来接应,自己的人一到新驻地就扔下车喝起了啤酒。而中方苦等推土机迟迟不来接应而窝了车,饿着肚子挨到天黑。康长安火气不打一处来,找到斯卡曼,先是吵,最后两个人对骂起来。斯卡曼骂康长安,翻译不敢翻,但康长安能听出来。康长安骂斯卡曼,你是个畜牲,我再不理你了!翻译瞅着康长安,斯卡曼盯着翻译。康长安对翻译说,你翻给他,一个字也不要拐弯。斯卡曼听了以后一下跳了起来,反复叫着康长安的名字。康长安气愤至极,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个畜牲,我再不理你了。”这回斯卡曼不用翻译全听懂了。但是,斯卡曼摆出了一脸的傲慢和冷漠。后来,斯卡曼被调离,再没回来。
这是相隔广阔的太平洋在世界上有着重要影响的两个种族。他们相隔的时间太久,为了共同完成一项合同,在大沙漠中相遇。吵也好,骂也好,厮打也罢,最终要一起去完成属于他们的工作。久而久之,彼此又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长处。美国人严格照章办事,工作态度认真,技术熟练;中国人灵活机智,富有主动精神和创造精神,拼起命来一个顶仨。他们通过技术——这种世界性的语言取得了了解,通过共同与沙漠这种严酷的环境和恶劣的地质条件的斗争产生了互相尊敬的情感。在一场黑风暴袭来之后,两个美国人迷路失踪,中方3次出动空中和地面力量去寻找,找到后大家抱头大哭。到驻地时,破锣、烂鼓和几面旗子正咚咚锵锵地迎接他们。而在中方5台大车陷入塔里木河边的沼泽时,美方大老板麦克林只身驾车前往营救。老先生的理由是:“一个人在危险的时候,最需要的是精神安慰,我进去也拿不了什么东西,但只要我进去了,他们的心情就不一样。”
对麦克林这种精神,中国人由衷地竖起大拇指:老麦,英雄!
麦克林后来对中方人员说,我去过沙特阿拉伯、突尼斯、利比亚等国家,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撒哈拉沙漠我也去过,相比较你们中国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是世界上最艱苦的地方。在这严酷的环境中工作,中国工人表现出的顽强精神令我敬佩。在“死亡之海”,我们双方需要好好合作,才能战胜世界上最为严重的困难。那次中美联队的车队全部陷进了塔里木河的沼泽地里,我得到呼救的消息后,开车去寻找营救。走到夜里,我的车也陷进了沙窝。天亮后,我徒步往前走,拿着罗盘走了两天,到第三天才找到遇险的车队。后来,是中方派飞机把我们救出险境。这次经历,我感受极深,我为战胜死亡而骄傲,为中美双方工作人员一起冲破难关而由衷地高兴。
肯尼迪说,1983年5月,我第一次和中方一起,驾驶世界上最先进的沙漠车进入了“死亡之海”。从那时候起,历史迈出了重要一步。一年多时间里,我们横穿沙漠不知多少次。中国工人表现出的勇敢、吃苦耐劳和不怕困难的精神令我佩服。中国工人为自己国家找油的热情和干劲,更使我感动。记得进沙漠之初,我所在的1830队创造了日放205炮的高纪录。当时我认为,这个纪录是无法被打破了。而不久之后,它又被一项新的纪录所代替。开始我并不相信这是事实,亲自驱车去察看的结果使我信服了。中国工人干起工作来不要命,并有自己的一套施工方法。我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拼命,是不是为了多拿奖金。他们说不是,是为祖国找油。这样的人能够创造纪录,他们也创造了纪录。就我个人来讲,在塔里木工作的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只要我的公司不让我回去,我愿长久地在塔里木工作。
三
1831队的中方副经理是王英豪。
1982年,21岁的王英豪从江汉石油学院毕业了。他满怀着激情和理想走出大学校门,没想到一下就走了这么远,来到远在塔里木盆地的物探三处。处里又把他分配到2210地震队工作。那个年代,大学生可称得上是宝贝,可队上却没把王英豪当宝贝供奉起来,让他干起最简单也最辛苦的工作——放线工。王英豪乐呵呵地干起放线的活儿,天天背上大线跑野外。大学里学的是书本上的知识,到了工作中就要从头一样一样干起,把书本上的知识和实际工作结合起来。队领导看王英豪还行,工作吃苦,不闹情绪,肯钻研业务,过了一段时间后又让他干仪器操作员。王英豪在大学时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笔译也十分流畅。组建中美合作地震队时,他成了理想的人选。因此,1831队的中方副经理非王英豪莫属。
王英豪上任之初,清楚地知道自己肩上的分量,他这是代表自己的国家与世界上技术先进的国家合作!王英豪在工作开始不久,就负责组织营地搬迁。距离40公里,沿途沙山连绵。事先精密筹划,把各种车辆调配安排得有条不紊,一天之内完成了营地搬迁任务,令美方经理大为叹服。他每天与工人们一同出工。由于他在2210队时几乎干过所有的工种,现在他就可以大显身手。设备坏了,他与工人一块修;放线工不够,他背上大线顶上去。王英豪在工人中的威信很高,令行禁止。美国人注意起这个年轻的中方副经理。
有一次,他发现放线排列不通。天黑了,查线员又不在,王英豪自己开车到排列上去查线。中途车陷进沙窝里,怎么也开不出来。他徒步爬过一座座沙山,在沙漠中査线。大漠黑沉沉一片,寂静得像一座无边的荒冢,爬上沙山,才能回望营地上的几点灯火。他沿着排列检查,直到检査完毕,才往回返。已经辛苦工作了一天,又继续干了大半夜,他这时才感到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饥饿和疲劳阵阵袭来,他扑倒了。当工人们沿线找来时,他已昏迷了很久。
美国人很欣赏王英豪这样的人才,曾私下跟他协商,邀请他去美国GSI公司工作。王英豪婉言谢绝,说:“你们完成合同任务走了以后,我们队的技术力量也强大起来,我要带着1831队去夺一块金牌!”
由于长期在戈壁、大沙漠里工作,过度劳累,王英豪患了胃病和肝炎,有时吐血,心跳过速。领导找他谈话,考虑他的身体状况,动员他不要再在地震队干下去,留他在三处办公室工作。可是这个倔强的汉子,竟扳起指头,一连讲了很多条他必须继续留在勘探一线的理由,最后把领导“思想工作”做通了,同意他维续留在地震队再干上一段时间,领导关切地叮嘱他:“闯沙漠没有轻松的活兒,身体不行不要硬撑,多动动嘴,指挥指挥,再像过去那样硬拼可不行。”
时间一晃,王英豪已经在塔里木盆地工作了五个年头。他结了婚,有了个可爱的女儿。然而结婚几年来,他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五个月,与女儿相处的时间更短暂。妻子时常写信来,寄来了对他的牵挂和思念。他在一封回信中这样写道:“……今天,三个沙漠队就我们队出工了。第一天我们就放了409炮,这是全国纪录,知道吗?亲爱的,全国纪录啊!事情是由我发起的,我真高兴……你放心,药,我按时吃,若是化验还有加号,再吃药也没有用……就是想家,想孩子,想你。我的女儿小沙沙好吗?她会喊爸爸了吗……”
王英豪是个来自农村的汉子,上大学前吃过很多苦,挨过饿,受过冻,考入江汉石油学院后,认识了沙市服装厂的姑娘邵峰。王英豪到塔里木盆地工作不久,邵峰就甘愿放弃自己的那份固定工作,来到库尔勒物探三处的生活基地当起王英豪的家属。王英豪在沙漠里,不时写信让人捎回来,她也时不时写信让人带进沙漠里。
天有不测风云。1988年1月28日,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上午,1831队完成预定的施工任务,下午开始营地大搬迁。晚8点10分,旧营地只剩下三辆汽车和两个大水罐,其他的东西都搬到新的驻地。一只水罐被吊上汽车后没有摆正位置,王英豪站在车尾指挥矫正罐的位置,不料他身后的那辆车突然倒退过来,王英豪猝不及防,被挤在中间。随着一片惊叫,那辆车急刹,离开。王英豪扑倒在沙地上。
当用直升飞机将王英豪紧急运往库尔勒市医院抢救时,他已整整昏迷了12个小时。他被立即送往手术室抢救,主刀医师发现他伤势极重,而且失血过多,血管已经瘪了,无法靠针头输血,只好切开他的足踝,挑出一段静脉血管,开辟“外科通道”。手术发现,王英豪肠子断一处,破裂四处,髋骨骨折,脊椎也受了伤……他妻子深夜赶到医院,见到王英豪就哭了。
“别哭……我……挺好……”
醒过来的王英豪,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安慰妻子。很快,他又进入昏迷状态。医院竭尽全力,并从乌鲁木齐请来专家会诊。后转院到乌鲁木齐。在断断续续昏迷26天之后,王英豪醒来了。他周围伫立的是战友和亲属,还有与他朝夕相处的美国朋友。
“告诉队上的兄弟们,我很快就好了……我要回大沙漠,回到1831队……”
说话间,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几分钟后,王英豪跳动了27年的年轻心脏,骤然停歇。
人们失声痛哭。妻子的泪珠洒落在王英豪清瘦苍白的脸上。
1988年3月21日,1831地震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为王英豪召开了追悼会。中美双方人员集体默立,向大漠赤子王英豪致哀。这一年,1831队比王英豪生前更迅猛,连连创造日放409炮和完成年地震工作量11377千米的沙漠地震两项全国纪录。
四
1986年6月7日,《新疆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发表了题为《中美合作勘探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合同结束》的新闻消息:
石油部物探局与美国地球物理服务公司自1983年6月1日开始,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合作进行为期3年的石油地震区域概查。3年来,三支沙漠勘探队的中外技术人员,历尽艰险,战胜了沙暴、缺水、酷暑、运输不便等困难,在大沙漠中纵横驰骋,13次从南到北横穿沙漠,做了71条地震测线,完成地震勘探剖面8007公里,超额合同规定的工作量34.85%。经过计算机处理,获得300公里以上的区域大剖面17条,这些剖面图像清晰地显示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底下15000米深处的地层构造。
在勘探过程中,沙漠勘探队连续两年创造了我国陆上地震勘探的最高纪录,先后突破年地震勘探48次覆盖1000公里和1100公里大关,为早日揭开大沙漠下的地质构造做出了宝贵的贡献。其中1832和1830队,分别被石油部授予金牌,荣获1984年和1985年度石油部“金牌”的光荣称号。
这三支沙漠队的120多辆专用工作车和200多部仪器设备,全部是从国外引进的先进装备。在库尔勒基地还配有现场处理地震资料的计算站。在沙漠地震队和计算站工作的有42名专家、技术人员,他们来自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等国家。
几年来,石油物探局的勘探人员和外国专家在大漠相处,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虚心向外国专家学习,努力钻研,在较短的时间里便掌握了进口设备的性能和先进的石油勘探技术,摸索出一整套高效率的沙漠勘探工作方法。计算站的技术人员和外国专家一起,经过反复试验,找到了消除地震波干扰的办法和沙漠区静校正方法,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得到了高质量的地质剖面,从而使我国沙漠地震勘探取得重大突破,为塔克拉玛干地震的顺利进行打通了道路。
至5月30日合同结束后,大部分美方专家撤出,沙漠队的仪器设备和技术工作,全部交中方人员。为继续加速沙漠区地震勘探,中方又同美国地球物理公司签订了3年合同。根据新合同,仅留少数美方技术人员负责设备配件的供应和维修。
最近,物探局三公司(三处)又用引进设备新装备了两个沙漠队,全部技术人员由物探局自己配备。这样,从今年下半年起,将有五支勘探队在大沙漠进行地震勘探详查,以尽快扩大勘探成果。
这则消息大致概括了中美双方合作三年来所取得的成绩。1983年至1986年,除三支沙漠地震队外,石油物探局还有一些地震队在非沙漠区工作。1983、1984、1985,3年中,总计投入29个地震队,另外还有一个卫星定位队,三个沙漠队配有重力勘探组。在盆地西部阿瓦提地区、盆地北部、沙漠腹地,南北穿越沙漠13次,东西穿越沙漠9次,完成地震测线16300.68千米,重力测线31138.6千米。这3年的大规模地震勘探,证实了塔里木盆地“三隆四坳”构造格局,地下有四套生油层系,发现200多个有利构造圈闭,特别是在沙漠腹地发现了三个上千平方公里的巨型构造(塔中1号、2号及罗布庄巨型构造),提供钻探井位71口。
(节选自长篇报告文学《日出南天山》,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