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

2019-04-16 06:48春树
飞天 2019年3期

春树

刚走到地铁站的出口,还没爬几节台阶,我就被外面席卷而进的大风吹乱了头发。几片落叶在台阶上翻滚,进地铁的几个人都佝偻着腰,像矮了一截,出地铁的则挺直了腰。风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用手捋了捋头发,紧了紧围巾,也挺直了腰,出了地铁站。原本打算骑辆车回家,在过马路的时候,改了主意,还是打辆车吧。风刮得太大了,呜呜作响,街上行人四散,我没有像平时一样坚持等绿灯,而是瞅了一眼右侧方向没有什么车,就赶紧过了马路。路边有辆摩拜小橘车,大约二十米,孤零零地靠在路边,那颜色就像温暖的手,在吸引着我上前。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如果这是辆好车,估计早让人骑走了,该是辆故障车吧。中国人民的朴素智慧,在外国住了那么久,一回国,凡事都要考虑国情。再往前一看,先我出站的几个人都已经走得只剩下影子。

没有空车。我站在路边佝偻着腰等了会儿,不见一辆亮着灯的空车,只好放弃打车,先往前走着。风似乎更大了,街上到处是被风刮下来的落叶和树枝,就连路灯也黯淡下来。

我疾步向前走着,想着回家好好洗个澡。快走到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路边我又发现了一辆摩拜,掏出手机一试,居然打开了。我把包放到车筐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蹬上车,嘴里还留着刚才吃火锅的味道。“哈哈哈。”我傻笑起来。车轧上那些残枝断叶,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我拼命往前骑,直到拐进丁字路口的小路,才松了口气,离家已近在咫尺,可以慢点骑了。风并没有小下来,我的前面居然还有个骑自行车的男孩,他骑的并不是共享自行车,他悠然自得,根本没受大风困扰。不像是在风中骑车,反倒像在甲板上散步。离他只有十米时,我听到他在哼歌。

这男孩穿得也随意潇洒,一双运动鞋,一条浅蓝宽腿牛仔裤和一件咖啡色宽大的短款风衣。他肯定不是住在附近的打工者,估计是附近哪个大院的孩子,穿得这么好。我会不会认识他?如果他住在附近,也许我们还上过同一所小学或者中学。他在唱什么?根本听不清歌词,风把他的歌声遮盖住了,我也试图放慢了速度,我开始觉得很愉悦,这样的天气,居然有这么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在风中哼着歌。

我很想跟他打个招呼,再随意地聊两句,比如你好,从哪儿回来呀之类的,可怎么开口呢?若干年前,在长安街,一个大风天,也是这么骑着自行车,骑过一个人,那人留下一股绵长舒心的香水味,正好是下坡,我们还肩并肩骑了几米。我从来没闻过这么好闻的香水。骑过他之后,不甘心,停下车调转车头,又往后骑了几步,问人家:你用的是什么香水?真好闻。男的刚开始很惊讶,然后笑了,两人聊了几句,肩并肩骑车,随后我又接着往前骑。年轻时交朋友就跟下趟楼一样简单,现在变得比爬山还难,年龄一大,跟人搭讪总是不好意思,随意交友是年轻人的特权。就这么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已骑到了院门口,碎银似的月光透过树梢洒下,回头一看,男孩不知所踪。顾不得怅然,赶紧掏包找钥匙,这大院不知道什么时候安了门禁,出入都得拿电子卡,是个蓝色的小圆片,看上去还挺cute的。

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圆月了,今晚就是满月。前几次满月之际,我都陷入到一种疯狂的状态中,没顾上打开窗户看一眼月亮。我仿佛睡了一辈子,醒来后,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洗手间,打开灯,在镜子前照了照自己苍白的脸。睡了太久,眼睛有点浮肿。我拿起口红,这才发现左侧的立体镜已经碎了,它把我的脸分割成无数局部,我找了一块大的碎片,給自己涂上了红唇。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我的脸有了生气。又冲镜子笑了笑,我才离开洗手间。

走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落地灯,我开始检查自己,还好,没有多出太多伤,左胳膊划了几道,比较浅,现在血已经凝固,不需要贴创可贴。右腿磕了两块儿青。拉开窗帘,天空和大地一片灰暗,连成一片土黄色。自从我搬到这北方的小城,已经三年,这里可比我以前住的城市脏多了,动不动就雾霾。兴许以前不这样,那我也不知道,以前我住在本省临海的地方,也是个小城,冬天荒凉,夏天挤满游客。

今天要跟曹清见面。我们从网上认识好几年了,她最近回国,我们在微信上又聊了几次。跟她聊天难得地舒服,没什么顾忌,又因为是同性,也没有跟男孩聊天时的暧昧。聊着聊着,我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曹清应该也一样愉快吧,她说咱们聊得真好,真想以后见面好好聊一聊。那就这几天吧,我立刻回她,我周四周六有时间。那就周四,你买票的时候顺便买回程票,我们这个小地方好多人在北京上班的,容易卖光。

出门发现下雨了。雨淅淅沥沥,我在路边拦了几辆车,都嫌太近,最后还是跟司机说多给五块钱他才让我上了车。

我们这个小地方,人都简单,北方农民的后代嘛,估计不少人在周边还有地。太近了就不愿意拉,有时候得碰到好的,要不然就多给点钱。

曹清说她在柏林打不起车,平时都坐地铁和公共汽车。她站着抽烟的样子,像个少年,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恍惚感,仿佛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R。她们都抽烟,也瘦,R的头发更短一点,R不写诗,她画画,那时候她给我画了很多速写。她还拉小提琴,她拉小提琴时面无表情,我觉得周围简直都变成了背景。R像独自站在舞台上,也不管下面有没有人,甚至不管我在不在。

原本我们都以为这次会面主要是曹清说话,没想到说话的主角变成了我。

忘了是从第几句话开始,我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开始说我的男朋友、我的工作、我高低起伏的情绪,她在我对面静静地听着,间或出去抽支烟。她一回来,我的倾诉自动联接上,直到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咖啡都喝完了,我的茶还没怎么动。

其实我原来也在北京住过。那真是一段黄金岁月,一大堆朋友,没事老聚在一起,喝酒看演出。那会儿我有个好朋友,可以说是“闺蜜”吧,不对,不是闺蜜这个词,我们两个都打算过克鲁亚克《在路上》里那种非主流的、反叛的生活。后来她病了,她一直有躁郁症,就回了老家。我在北京又呆了一年,年龄也大了,我妈说老家有个事业单位正在招人,已经给我打点好了,就等我回来入职,房也给我买好了,别再北京租房漂着了。正好那时候北京房价开始上涨,朋友们走的走散的散,我一咬牙,就回去了。我在那座城市住了好几年,后来出了点事,就又搬到了这里。有时候我觉得在这里住得很安心,有时候想起以前的生活又感到恍若隔世。

我的前男友S前年从北京搬回了秦皇岛,北京的房租涨得太厉害了,他没办法再搬进城过以前那种随性的日子。邻居大刘,美国回来的数学家,戴一副眼镜,住了一年多就从这村里搬到了丽江,后来在那里结婚了。S独自住在村里,没有朋友,能说话的人都走了,冬天天又黑得早,进趟城也麻烦。他一直说想离开北京,一直下不定决心。终于有一天,他觉得再不走不行了,再不走精神就要出问题了。收拾了东西,叫来了搬家公司,自己开车回了秦皇岛。他表哥有套房,说是让他住。

在隆冬我回到那座海边小城。冬天实在不是来这里的好时候,S却兴奋极了,他像从前一样殷勤,来火车站接我,尽管我对这里并不陌生。这里才是我的老家,S只是在这里度过了初中和高中。

进了他的家,我才发现,他还是按自己的品味装修了一下,我早就该知道,无论他住在哪里,不管是北京郊区还是小城,他都无法生活在千偏一律的房子里。厨房是开放式的,他还特意装了一个小吧台,上面放着他的苹果电脑。我们去一家俄罗斯商贸店买了瓶紅酒。他经常在这里买东西,老板都跟他熟了。他把卧室让给我住,自己在客厅打地铺。他的卧室跟皇宫似的,这么说有点夸张了,这是我的第一感觉,金碧辉煌,就是有点窄。晚上我睡得很香。

白天我们去海边走了走。海风吹在脸上,皮肤都要裂开了。在我们前面是一对年轻恋人,柔情蜜意,男孩一直在为女孩拍照片。

真不好意思,其实平时我不爱跟人接触,也不爱跟人说话。其实我大部分时候都一个人呆着,今天我说了大概是我平时一个星期那么多的话。我呐呐解释道,不希望她被我吓到。

她笑了。

晚上我带她去吃火锅。她一听是火锅眼睛就亮起来,说在柏林吃不到好火锅,只能等回国再大快朵颐。

我们点得很丰盛,我为她叫了一瓶啤酒,又给我们点了壶热酸梅汤。看着她在我对面吃得那么香,我的眼就又有点热,一股想流泪的冲动紧紧攫住了我,R又从我心底冒出来了。一个星期前,哥们卡夫斯基给我发了条短信。你最近跟R联系了吗?我们已经很久没提起过R,自从R把我们都拉黑了,我们都分别联系过她,R跟其中两个还保持着非常淡漠的友谊,对我则不理不睬。

卡夫斯基发来一张照片,是他再次申请加R好友,对方拒绝了,但是打了一行字:R已经死了。我是她家长,你们以后不要再找她了。

这可能是她骗我们的,她不想再理我们了,只好用这个理由让我们死心。

肯定是这样。卡夫斯基也这么回道。

心理医生对我说,也许R并不是对你们不满,只是与你们的交往让她想到自己不愿面对的过去。对同一件事情,每个人的感受是不同的。

与R的友情已是陈年旧事,她是我青春期时的朋友,现在我们都已经不再是青春期了。一个青春期时的友人离开,本不该影响我的心情。我该释然,每个人都有她选择的自由。就是啊,一个人自己愿意消失,别人有什么办法?可我心直往下坠,头疼得要命。R真的死了吗,还是真的不愿意再跟我们当朋友,我们又做错了什么?我想起来,有次R告诉我,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曾在我们共同旅游期间,推开过她的门,似乎想强奸她。当时我出门买烟去了。我听她说完并未放在心上,只说那人是挺好色的,可能晚上喝多了有点冲动吧。你不是没事儿吗?别多想了。R会不会因此对我们失望,索性全都不联系了。我越想越难过,浑身躁热无比,想大喊,想摔东西,想找个人打一架。我在厨房抽屉里翻出一把水果刀,给左胳膊划了几刀,血一下子冒出来。看,这就是我的痛。它在叫,这里痛,这里痛。随后,我把家里所有的药片都倒到了桌子上,和着酒吞了。

大概在柏林住了三年后,我养成了一种穷讲究的生活习惯。也不知道为什么,菜只吃有机超市买的,沙拉里的水牛奶酪必须得是街角那家红酒兼奶酪店里的那一款。方便面是再也吃不下了,哪怕是辛拉面,吃了两口也就不再吃了,胃已经受不了那种加了调味包香精的粗糙廉价口感。明明生活费少得捉襟见肘,也不得不吃好的。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血液正在慢慢更新,就像病人换血一样,慢慢地、分批地换了一批新血。血都不一样了,人还是一样的人吗?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敢深想。

刚回国,我倒是立马就适应了从前的饮食。先是下飞机匆忙扒拉两口就洗脸刷牙睡觉,醒了后围着厨房和饭桌转,什么都想吃,吃什么都好吃。那么多种食物充斥着我的口腔,在嘴里咀嚼,在胃里幸福地消化。好几次我都吃撑了,即使吃撑了也停不下来。我可算明白了战争或饥荒过后,得到粮食的人们争先恐后拼命往嘴里塞食物,最终撑死的事是真的发生过。

我尽量放慢吃饭的速度,我的味觉完全回来了。氤氲的白雾飘在我们眼前,我端起啤酒杯,冲她笑了笑。她说现在戒酒了,只喝饮料。我看见她揉了揉眼,不知是不是熏到了。

我们像认识了很多年那样,挎着彼此的胳膊,走出餐厅。夜色如水,白天时的雾霾已经消散了,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月亮出来了,又大又圆。

“我移动,是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曹清道。

“什么?”

“有个女孩,是我以前的朋友,她也是诗人,那时候我还在北京,在我家旁边的那条胡同里走路。胡同的墙是瓦青色,在下午的阳光里,她边走她跟说,哎,最近我看了一首诗,写得特别好,其中一句是‘我移动,是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那后来呢?”

“后来她不知所踪,我就记住了这句诗。”

火车站就在我们眼前。曹清向我道别,看着她向进站口走去,我又停了一下才转身。我一边抬头找着月亮,一边想着这句诗。

责任编辑 赵剑云